曹丕
在这样对人生的失望里,保持微笑
建安十五年的初冬,曹丕跟随父亲和他的僚属们登上了刚刚筑好的铜雀台。台建在城楼上,有十丈高。亭台楼阁挤挤挨挨,甚至飞檐相连一直缀到城中。漳水从台下流过,黄鹄在水上翻飞。邺城,甚至邺城周围在广阔灰白野田中偶尔闪现的零星绿色,全都一望无余,是一种肃杀,也是一种浩阔。
乐伎为此刻排练已久,在格外卖力的丝竹与舞蹈中,父亲命儿子们作诗赋赞美这高而宽广的楼台。曹丕自觉写得不错,刚准备献上自己的作品,弟弟曹植的《登台赋》已经在父亲手中了。父亲看了半天,按捺着惊叹,板着脸转头问曹植,“你这是抄别人的吗?”
“言出为论,下笔成章。父亲不信我,可以随便再定题目,我再写就是了!”
曹丕的这个十九岁的弟弟,穿得朴素,也不在乎形貌,却有一种遮不住的少年意气。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登台赋》,撇了撇嘴,把它扔进了袖子里。他依然镇定地坐着,甚至能够不假思索、滔滔不绝地附和对曹植的才华的赞美,但在他的心里,另一个更清醒的曹丕坐在四面漏风的高台上,感到冷。那是一种对自己的深深失望。曹植肆无忌惮的才华如同一场地震,在曹丕想要成为的那种人和现在的自己之间裂出面目狰狞的鸿沟。他像被冷酷的命运抛在半山腰,不知道路在哪里。
“言出为论,下笔成章”,也是他的理想。他一直知道,“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这是为人而不能抗拒的规律,可是文章,可以不朽。他自觉天赋很好,他也已经为此付出许多。
这年曹丕二十四岁。二十四年前的中平四年,他出生的时候也是一个冬天。那是曹操拒绝朝廷东郡太守任命的第二年,在老家谯县的别墅里,每天打猎读书,闲得无聊。所以,当他出生的时候,曹操很兴奋。给他起名字叫曹丕。“丕”,是伟大的意思。《尚书》里有这样一句,“尔惟弘周公丕训”。说的是,你们要听从周公旦那些伟大的教诲啊。“丕”这个字虽然简单,却古老而有力。代表着父亲对这个孩子骄傲的祝愿:要做伟大的人。
曹操这么说了,也这么照着做了。曹操本来就爱读书,更爱教孩子读书,很久之后,曹丕回忆起来,都说父亲“雅好诗文,虽在军旅,手不释卷。”每天都要抽查孩子读书,还专门教育他说,人年少好学,容易学进去,长大了就容易忘记。在父亲的精心教导下,曹丕八岁能作文,已经读过古今经传诸子百家。
但天下不太平,大城市合纵,小城市连横,互相吞并争斗,黄巾军、山寇土匪互相攻击,百姓死后暴骨如莽。天下战乱,日子不好过,曹操也想叫儿子知道。哪怕只是个小毛孩儿,每次出征,曹操都要把他绑在马背上带上前线。曹丕六岁就会射箭,八岁就能骑射。十岁的时候,曹操遭遇了张绣先投降后反叛的大失败,从宛城仓促逃亡。曹丕的大哥曹昂把自己的马献给曹操而死在了这次反叛中,曹丕凭借自己的骑射功夫,幸运地逃了出来。
动荡的战争时代,学习与成长都像是偷来的。直到建安十年,曹操彻底打败袁绍,占领冀州,他们才过上安定一些的好日子。这时候,曹丕想,他可以多花一些时间在写作专著《典论》上,还可以与文友们切磋诗赋,整理一些自己往日的文集。
但现实总以残酷又无辜的姿态在他眼前晃悠。曹植在辞赋上的才华,他所能创造的杰出,恐怕就是曹丕最深切的“求不得”。每一种文体都有它的标准,前汉的辞赋大家司马相如曾经讲过“赋家之心,包括宇宙,总揽人物”,它需要巨细靡遗的细致,需要瑰丽夸张的想象。曹丕,作为中国第一个文论作者,也赞同司马相如的标准,他在《典论·论文》中给赋的标准下过定义,“诗赋欲丽”。这些,都是他弟弟曹植毫不费力就能够达到的。
曹植想要的,甚至不用开口,便有老天与宠爱他的父亲巴巴儿地送到他的眼前。而曹丕,他必须长久地与内心深处“想要”与“得到”之间的裂缝共存。但这样戴着“枷锁”前行的日子,他已经很熟悉。
他很喜欢荀彧的大儿子荀恽,但是人家更喜欢曹植;难得他跟建安七子中间的刘桢关系不错,连老婆给人很没有礼貌地瞪着眼睛瞧了也没有怪罪,但是父亲曹操觉得这样不成体统,于是把他的好朋友刘桢教训之后调转成了曹植的僚属;他想要得到大儒邢颙为辅佐,父亲却又把邢颙安排给了弟弟。
如果说他也有别人不能企及的任何天赋,那就是一种对于人生过于清醒的认知——人生是这样:你努力朝向山顶攀登,却总有意外发生,最后停留的也许是半山腰,也许是山谷。你以为自己无辜,却总有人憎恨你。
曹植身边有一对丁氏兄弟,最大的任务就是帮助曹植夺得储副的位置,顺便整死曹丕。但是世界上并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曹操曾经想要把曹丕的姐姐嫁给丁仪,问曹丕的意见。曹丕说,他有一只眼睛是瞎的,不大好吧?其实老曹家曾经一下子贡献了三个女儿给傀儡皇帝汉献帝,最不缺的就是这种把女儿往火坑里推的气魄,嫁个女儿给瞎了一只眼睛的男人实在不算个什么事。况且曹操都说了,丁仪有才华,就算两只眼睛都瞎了,也值得嫁。曹丕无意中,做了一次“恶人”,得罪了丁氏兄弟。
后来他稍微年长,依然改不掉这为姐妹出头的“毛病”。他曾经有一个非常亲近的发小,夏侯尚。他喜欢夏侯尚,以至于在做了皇帝之后还很不顾身份地给他写了一道允许他“作威作福,杀人活人”的谕旨。但是后来,夏侯尚还是跟他翻脸了——夏侯尚因为宠爱小妾冷落了正妻,不巧正妻是德阳乡主——曹真的妹子,而曹真兄妹从小因为死了爹就被曹操收养,是跟曹丕一道长大的情分。曹真的妹子也是曹丕的妹子,在里外不是人的情况下,曹丕还是选了为妹子撑腰,为妹子出气弄死了小妾,夏侯尚从此就没给过他好脸色看,一直到死。
无法给自己辩解。人人看他都是自作自受,他跳出来讲自己委屈,说出来都叫矫情。况且,在父亲那么多有才华的儿子里,想要保住继承人的位置,需要谨小慎微,让人抓不住把柄,他处境这么特殊,说了白白给人留口实。但情绪也需要出口。所以,在每一个秋风萧瑟、草木摇落的深夜,当夜露开始凝结的时候,他总是在庭院里一遍一遍地徘徊。这时候他写了诗,记录他每一次的失眠。有乐府,也有中国最早的七言诗《燕歌行》。在《杂诗》里,他写秋夜——“漫漫秋夜长,烈烈北风凉”,也写失眠的自己——“彷徨忽已久,白露沾我裳”,也写在人声渐歇的深夜里,陪伴他的周围世界——“俯视清水波,仰看明月光。天汉回西流,三五正纵横”。曹丕跟曹操一样,乐府诗写得很好。但是时代有它的喜好,“大赋”所需要的才华与技巧在曹丕所处的时代依然是衡量文学才能的“金线”,这是曹植和他的朋友王粲最擅长的。时代对文学的喜好让文学作品有高低之分,但并不妨碍每一种生命状态都值得被书写。明末清初的王夫之赞扬读曹丕的乐府诗,像是在“张乐之野,冷风善月,人世陵嚣之气淘汰俱尽”。繁华绮丽都在清冷的背景上,好像从幕布外面看过去的皮影戏,人世的缱绻一一上演,幕布外面的人无法走脱这样的安排,身在其中,却又是人间的观众。
在这样对人生的失望里,他依然能自我克制,更愿意用努力去补偿才华不能及的境界。半夜失眠之后,他还能整理好工作服和公文包,职业化地微笑,出门,继续开始一天的工作。下一年,建安十六年,曹植封了平原侯,得到了曹操五千户的封邑。“建安七子”之中的刘桢、应玚都成为曹植侯府的属官,德高望重的邢颙成为曹植的家臣,曹操甚至向天下征集有道德有才华的人作为曹植的属官。像是一个大家族,曹植已经分到了他的那部分家产,但是曹丕没有。没有封侯,没有封邑,只有主管替补官员选举的五官中郎将。做着父亲的助手——丞相副,帮助曹操处理公务。曹操打仗开始带着曹植,征讨四方。曹植跟着曹操一路北征,也一路写着被传颂的诗篇,《送应氏》《洛阳赋》《三良诗》等等。
曹丕被留在邺城。处理日常事务,应对突发状况:幽州、冀州有反叛,他就派兵去镇压。
他努力做一个踏实可靠的儿子,但父亲对他的努力一日一日毫无表示的时候,他难免内心焦虑。不敢表现给父亲,只有写文章,给好友们写信,以各种角度去阐述自己:在时代战乱频仍的冷酷与自己的不能成就之间,他对于命运表现出最清醒的失望。在他之前的许多时代里,成为神仙,长生不老都是人生最值得追求的目标。但他非常神经质地一遍遍指出,不是的。生长,衰老,时间的流逝,繁华的凋落都是不能避免的规律。建安五年的官渡之战,曹丕在行军途中种下一棵柳树,十五年后,当他再次经过这棵树的时候,那棵柳树已经修枝翠干,柔条婀娜。但曹丕,十五年过去,除了皱纹眼袋和白头发,似乎什么也没有得到,他“感物伤怀”,写了一篇《柳赋》。他甚至在《典论·内诫》里回忆起建安十年,曹操打败袁绍后,他们占领袁家的情景。他带着战胜者的耀武扬威起笔,落笔却变成了繁华已逝、物是人非的一点震动——“上定冀州屯邺,舍绍之第,余亲涉其庭,登其堂,游其阁,寝其房,栋宇未堕,陛除自若,忽然而他姓处之。”
心里对于人生失望透顶,日子过得倒也挺快活。曹操带着曹植征讨四方留着曹丕守城的时候,他没少“惹事”。看上了钟繇收藏的一块玉玦,专门托曹植找关系要来,看见皓齿丹唇、芳声清激的美女孙锁跳舞,也要向好友繁钦描述一番。至于组织文名在外的文友们去西园夜宴,更是最平常的事情。
这大概就是后来人称赞的城府,说他能够“矫情镇物”“暗自砥砺”。总之心里想着什么,脸上一定看不出来。而曹植,依然做着父亲最宠爱的儿子,他甚至觉得,自己应该有一种特权,那是属于天才的目空一切。所以他饮酒而没有节制,甚至喝多了乘车开司马门,行驰道,犯了门禁,目空国法。他也不耐烦花工夫约束家人,以至于老婆穿错了衣服被父亲发现赐死,而自己却毫不知情(知道了大概也觉得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