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编 五代与北宋前期的词
春花秋月何时了——五代与北宋前期的词概述
提起“词”,人们往往会想到“宋词”,其实,“词”是一种源远流长的文学体裁,只不过是在宋代达到了一个高峰而已。“词”的本义就是配乐歌唱的韵文,大概相当于我们今天说的“歌词”。在中华民族的文明史上,很早就有这样的“歌词”。我国现存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保存了很多上古时代的民歌,这些民歌都是可以配乐演唱的,只不过到后来,有一些歌的曲调失传了,而歌词却保留下来,这些歌词只能用于朗诵。渐渐地,一些文人开始专门创作只能朗诵而不能演唱的韵文,也就是“诗”。而与此同时,民间又产生了很多新的歌曲、新的歌词,这些新的歌词是被用来演唱的,它们的作者也往往不是文人,而是一些默默无闻的民间音乐家。为了区别这两种不同的韵文,人们往往把那些用于朗诵的韵文称为“诗”,而把用于歌唱的韵文称为“声诗”或“曲子词”,“声诗”、“曲子词”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词”的前身。
在唐代,演唱“曲子词”成为了一种重要的娱乐方式。在甘肃敦煌出土的唐代文献中,就有近千首“曲子词”,这些“曲子词”在当时都配有乐谱,可以在酒宴上演唱。刚开始,“曲子词”和“诗”一样,每句的字数都是相同的,后来人们为了配合多变的音乐旋律,创造出了每句字数长短不齐的曲子词,这种体制被宋词沿用,所以“词”又被称为“长短句”。写词的时候,往往是事先有一个曲调,称为“词牌”,写词的人配合曲调来写词,称为“填词”。一个“词牌”可以被不同的人填出无数的词来。有的“词牌”被填得次数多了,字数、语气都被固定了下来,后人即使不懂音乐,甚至根本没听过这个曲调,也能模仿着前人的作品把词填出来。
到了五代,“填词”的人不仅仅有民间乐工,还有一些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文人逐渐加入了“填词”的队伍。五代的词,多是小令,篇幅短小,抒情委婉,色彩艳丽,大多描写男女爱情,带有一种感伤的色彩。这个时期的代表是“花间派”。五代的词主要用于酒席演唱,娱乐性比较强,语言相对通俗易懂,同时也不乏文采,但难免有一些格调不高的作品。
到了北宋初期,民间音乐发生了很大变化,开始流行节奏舒缓、篇幅较长的“慢曲子”。这些“慢曲子”的曲词描写细致,贴近普通市民的生活,并且能够大胆冲破封建礼教的束缚,在语言方面比较口语化。“慢曲子”最突出的代表是柳永的作品。而另一方面,身份较高的士大夫不肯跟随时代前进的步伐,仍然保守地遵循五代时期的旧音乐,继续花间派的传统。但由于这些士大夫本身有着良好的文学修养,因而他们的作品实际上仍然有着很高的文学价值。
从五代到北宋初期,即大词人张先以前,是宋词发展的第一个阶段。与后代的词相比,这个时代的词语言优美,音乐性强,但题材比较狭窄,局限于对风花雪月的描写,这是它的不足。这个阶段的词风,正可以用这个阶段的大词人李煜的一句词“春花秋月何时了”来概括。
百代词曲之祖
菩萨蛮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忆秦娥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上面这两首词,传说是唐代大诗人李白的作品。《菩萨蛮》的大意是说:遥远的地平线上,一片树林,好像一张烟雾制成的网。秋天的山像一条带子,碧绿的颜色让人感到透心的寒冷。夜色笼罩着高楼,高楼上有一个人正在因思念远方的游子而发愁。她寂寞地站在台阶上,望着回家的鸟,却看不到远行的人归来。远远望去,那人会从哪条路回来呢?只看见长亭和短亭连绵不断。
《忆秦娥》同样是写了一个情人远行的孤独女子——秦娥。秦娥在呜咽的箫声中醒来,只看见挂在楼头的月亮,月光下,婀娜的柳枝还和那年一样。秦娥在灞陵送别情人的那年,正是她为他折下了一枝这样的柳条啊。当年他们一起嬉戏的乐游原,如今在秋色中一片凄凉,悠悠的咸阳古道,送走了秦娥的情人,却再没有带回他的音信。西风中,只有每天傍晚的夕阳,陪伴着古道上历代帝王的坟墓。
这两首词意境十分优美,带有浓浓的感伤色彩,但在感伤中又透出一种悲壮雄浑之气,和后来阴柔颓丧的花间词有很大差别。问题在于,这两首词究竟是不是李白写的呢?千百年来人们一直争论不已。那么,最早又是谁说这两首词是李白的作品呢?
北宋僧人释文莹记载,《菩萨蛮》一词最早写在鼎州的一家客栈的墙上,并没有署名。人们不知道作者是谁。但因为这首词写得十分优美,大家争相传抄。后来在长沙曾布家中见到一书,方知是李白所作。而北宋末年的文人邵博则说他曾经听别人唱过《忆秦娥》一词,而据他说,这首词是李白所作。根据这些说法,南宋黄异在编《唐宋诸贤绝妙词选》时,将这两首词放在卷首,署名李白,并在题下加注:“二词为百代词曲之祖”,认为这两首词是最早的词。
后来,据说有人找到了那本书,发现这《菩萨蛮》一词是后来抄上去的,可能并不是原书的内容。而《忆秦娥》是李白的作品更是一种传说。这样一来,这两首词的作者是李白的说法都靠不住了。
而且,词牌名《菩萨蛮》的由来也有一个故事。传说在唐宣宗年间,西域一个小国向中国进贡,随着货物来的,还有一批乐工。这些乐工都是女子,她们穿着绚丽的民族服装。在当时的中国人看来,她们的打扮和庙里的菩萨十分相似,而外国和少数民族在当时被称做“蛮夷”。所以,老百姓就把这些打扮得像菩萨的“蛮夷”称做“菩萨蛮”。这些“菩萨蛮”演奏的乐曲在中国人听来也是很新鲜的,所以很快在民间流行开来,而“菩萨蛮”带来的曲调也就被称为《菩萨蛮》了。
这个传说说明,《菩萨蛮》这个曲调很可能是在唐宣宗以后才流行开来的,这时李白已经去世很久了。那么,李白有没有可能用《菩萨蛮》来填词呢?这就很难说了。《菩萨蛮》既不是李白所作,那么《忆秦娥》会不会也是误传呢?这些疑问,只能成为千古之谜了。
双双金鹧鸪
温庭筠是晚唐的一位著名才子,与李商隐并称“温李”,诗文以色彩浓艳,感情深挚著称。温庭筠、李商隐、段成式三人均擅长骈文,有趣的是,这三人在家族中都排行十六,所以,这三人的骈文被统称为“三十六体”。温庭筠才思敏捷,当时考试有一项是写一首五言八韵的诗。温庭筠叉一次手就能写好一韵,叉八次手就能写好一首诗,因此获得了“温八叉”的外号。据传,某次考试,他同时替八个人答卷,还不耽误答自己的卷子。
温庭筠在文学史上以词著称,是第一位大力填词的文人,被尊为五代“花间派”的鼻祖。温庭筠的词,语言华丽,色彩浓重,精雕细刻,可惜范围比较狭窄,多写贵族女子的奢华生活和男女之情,典雅有余,活泼不足。近代大学者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以温庭筠《更漏子》中的词句“画屏金鹧鸪”来形容他的词风。“金鹧鸪”是形容其色彩斑斓、形象华丽。可惜这只漂亮的“金鹧鸪”不会飞,而是“画屏”上的,高贵固然是很高贵了,就是有点儿死板,没有生气,看久了会觉得腻。不过这也怪不得温庭筠,在他的时代,文人刚刚开始学着填词,民间词的那种大白话他们说不惯,也不愿说,又没有多少前人的经验可以借鉴,只能小心翼翼地跟着曲调走。应该说,在这种情况下,温庭筠还能写出那么多优美典雅的词,是需要很高的文学天分的,是为词的发展作出了很大贡献的。
温庭筠的众多词中,还有另外一首词也写到了“金鹧鸪”,即“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它出自《菩萨蛮》,全词为: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这首词通过描写一个独居女子的外形、动作,刻画出了她孤独的心理。第一句“小山重叠金明灭”,千百年来人们一直读不懂,觉得温庭筠好像在写屏风,又觉得不太像。直到上世纪70年代,沈从文先生才帮我们解开了这个谜。原来,当时的妇女流行把发髻梳得高高的,然后在上面插一些非常小的、作装饰用的、金色的小梳子,看起来金光闪闪,十分美观。这里的“小山”就是形容女子高高的发髻,“金明灭”就是在描写头发上的小梳子,所以,下句接着还写她的头发:“鬓云欲度香腮雪”,蓬松的头发垂下来,好像要漫过她雪白的脸蛋。这两句词是对当时妇女装束的真实反映。当时的士大夫在写历史时,当然不会把妇女的装束详细写进去,所以一旦这种装束不流行了,很快就会被人们淡忘,今天的人们只有在温庭筠的词中去想象古代美女的模样了。由此可见,词跟正统文学是不同的,词更关心女性,更注重刻画日常生活中的细节。这首短短八句的《菩萨蛮》竟用了两句的篇幅来描写女子的头发,足见用笔之细。
温庭筠写过很多《菩萨蛮》,现存十五首,都是以女子的形象、爱情为题材的,关于这些《菩萨蛮》,还有一个故事。
温庭筠时的皇帝宣宗很爱唱《菩萨蛮》,到处为《菩萨蛮》寻找好的歌词。宰相令狐绚知道了,就想写一些《菩萨蛮》来讨好皇上。但他写来写去总是写不好,于是,他想到了当时著名的才子温庭筠。令狐绚找来温庭筠,让他写了很多《菩萨蛮》,然后谎称是自己写的,呈给了皇上,并告诉温庭筠不许声张。可温庭筠是个才子,天性有些骄傲,而这些《菩萨蛮》又确实写得很得意,于是总免不了对人夸耀,说这些词是自己写的。这样,“《菩萨蛮》的真正作者是温庭筠”的消息不胫而走,上至皇帝下至百姓都知道了,搞得令狐绚很是尴尬。为此,令狐绚竟生起温庭筠的气来。在当时,一个做官的人得罪了宰相,自然是无望升迁了,所以,温庭筠的后半生不太顺利。
在当时,对文人来讲,词还只是一种文字游戏,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令狐绚堂堂宰相,竟因为文字游戏跟一个小书生斗气,是要受人耻笑的。其实,温庭筠仕途不顺可能有很多原因,而人们把这都归结在这一件事上,大概是在嘲笑令狐绚心胸狭窄吧。
人人尽说江南好
与温庭筠齐名的还有唐代诗人韦庄,二人常被以“温韦”并称。王国维对韦庄的热爱似乎要超过对温庭筠的热爱,他选取了韦庄词中“弦上黄莺语”一句来概括韦庄的词风。
韦庄生于唐末,时逢唐末农民起义。韦庄进京赶考时,正值黄巢攻陷长安,皇帝出逃,韦庄被困长安。在这段日子里,他写出了长诗《秦妇吟》,在诗中描绘了当时“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的战乱情景,因此被人称为“秦妇吟秀才”。后来,他又入蜀帮助王建立国,官至宰相。
韦庄也写过不少《菩萨蛮》,其中最著名的一首是: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这首词语言明白流畅,即使今天读起来,也不觉得难懂,这与温庭筠凝重典雅的语言风格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然而,韦庄明快通俗的语言并不妨碍他创造优美的意境,抒发复杂的感情。王国维将韦庄词称做“黄莺语”,是因为黄莺的形象是美的,叫声是婉转的,这正像韦庄优美婉转而清新流畅的语言风格。与“金鹧鸪”相比,黄莺并不逊色,而却多了几分活泼的生气。但是,我们不要忘记,这“黄莺语”仍然是用丝弦模拟出来的,仍然带有文人的趣味。这使得韦庄的词抒情活泼大胆而又不流于浅薄轻佻。
今天的读者可以比较容易理解这首词,但却不一定知道五、六两句中包含的故事。原来,汉朝时有一个著名的才子司马相如,他饱读诗书,尤其擅长作赋。他落魄时寄宿在富翁卓王孙家,爱上了卓王孙的女儿卓文君。卓文君是一位美丽的才女,喜爱音乐。于是,弹得一手好琴的司马相如就用自己的琴声获得了卓文君的芳心。可惜,卓文君是一个寡妇,按照当时的礼教是不能再婚的,而富翁卓王孙也不会把女儿嫁给一个穷书生。无奈之下,卓文君和司马相如只好趁着黑夜私奔,断绝了和家庭的来往。此时,夫妇二人陷入了困境,但他们依然恩爱。他们开了一个酒店,司马相如亲自洗酒器,卓文君则在垆边卖酒,一时传为佳话。韦庄到了江南,看到酒铺门前常有在垆边卖酒的美丽少女,就很自然地联想到了卖酒的卓文君,想到了这个流传千古的爱情故事。他把江南的少女比做多情的卓文君,是对少女的赞颂,也是对江南的赞颂。
温庭筠和韦庄创立了历时百年的“花间派”。“花间派”贯穿整个晚唐五代,以温、韦的作品为典范,语言华丽,多写男女之情,代表了五代词的主要风格。
举头闻鹊喜
历史步入了五代末期,这时,五代十国纷纷灭亡,仅剩下少数几个小国。南唐就是其中最著名的一个。南唐偏安东南,在军事实力上也很难与北方的后周抗衡,但是,南唐却在经济文化方面释放出了夺目的光彩。南唐的社会经济十分繁荣,南唐的几位君主和重臣都通晓音乐、热爱文学,人们在他们的统治下过着富足、文明的生活。而来自北方的威胁却让这个繁华的国度笼罩在一层阴影之下。
南唐的词人主要有中主李璟、后主李煜和相国冯延巳,这三人的词也被收在《花间集》中,在这里,我们首先介绍冯延巳。
冯延巳比李璟大13岁,在李璟年少时就与他有过密切的交往。李璟即位后,冯延巳担任相国。李璟对冯延巳有着特殊的感情,当冯延巳被人弹劾时,李璟曾特意回护他。而冯延巳也在内忧外患中努力地履行着相国的职务。只可惜他毕竟只是一个文弱的诗人,难以抵抗北方的武将,所以在政治上远没有像在文学上那样获得辉煌的成就。作为一个生活富足的相国,冯延巳的词中总有一种莫名的忧郁,这大概与他所面对的强大的外来压力有关吧。王国维选取冯延巳词中的“和泪试严妆”来概括他的词风。与温、韦相比,冯词最悲伤,感情最真挚,但他又含着眼泪,压抑着内心的情感,体现出了婉约的风格。在悲伤之余,他又不忘修饰文句,让语言变得优美,好像一个含着泪的美人仍然在精细地化妆。王国维对这种境界是最为赞赏的。
冯延巳有一首著名的《谒金门》: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斗鸭栏杆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突然起风了,吹皱了一池春水。她走在飘着花香的小路上,用手碾碎了杏花的花蕊,撒在水面,逗引着鸳鸯随她前进。一会儿,她又独自靠在栏杆上看斗鸭,头上的碧玉簪斜斜地插着。她整天盼着夫君归来,但夫君就是不归来,抬头看看那喜鹊,可报的什么喜呢?
这首词写自然景物,却透出一种富贵气息,而这富贵气息又蕴涵着忧伤。这忧伤不曾点明,读者却能感受到。
李璟读了这首词,很赞赏,他开玩笑地对冯延巳说:“风吹皱了一池春水,关你什么事呢?”冯延巳回答说:“那也不如陛下的‘小楼吹彻玉笙寒’好啊。”李璟听了更加高兴了。从此,“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和“小楼吹彻玉笙寒”都被传为千古名句。
菡萏香销翠叶残
李璟是南唐建立者李昪的长子,生于公元916年。公元943年,李璟在金陵(今南京)继承帝位。李璟在位期间,南唐政权始终受到北方后周政权的威胁。由于军事实力不敌后周,李璟迫于后周的压力放弃了皇帝的称号,改称“国主”。后人往往把李璟称为“南唐中主”。李璟爱好文学,多才多艺,尤其擅长填词。他常常和相国冯延巳一起切磋诗词,一时传为佳话。
李璟统治南唐时,后周与南唐之间发生了多次战争,都以南唐的失败而告终,这种局势自然给李璟带来了忧郁的心境,这种心境常常反映在他的作品中: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菡萏”就是荷花的别名。这首《摊破浣溪沙》的大意是说:荷花凋谢了,荷叶也枯萎了,秋风吹在池面,掀起绿色的波浪,好像吹起了无限的忧愁。妇人面容的憔悴,心灵的憔悴与外界合而为一,所以她“不忍看”,无法面对。她的爱人已在边关,她梦到了边塞,然而美梦却被秋雨滴碎。她吹起了笙,凄凉的曲调吹得小楼中满是寒意。不知流了多少泪,心中有无限的伤痛,百无聊赖中,她孤独地倚在栏杆上。
这首词虽然语言优美,但意境却十分凄凉,作为一国之主,李璟写出这样凄凉的词,说明他心中充满了弱国之君的无奈。后来的很多评论家都认为,“菡萏香销翠叶残”象征了南唐国运的衰颓。
在后周,政局也发生了变化。后周的大将赵匡胤造反,他的属下把一件皇袍披在他身上,表示拥戴,就这样,赵匡胤做了皇帝,改国号为“宋”,建立了宋朝,赵匡胤被后人称为“宋太祖”。
宋太祖当上皇帝后,就想灭掉南唐,统一全国,南唐派大臣徐铉向宋太祖请求缓兵,太祖蛮横地说:“不必多说,你们江南虽然没有什么罪,但是天下一家,我的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南唐的大臣潘佑,写了一首词,词中有这样几句:
楼上春寒山四面,桃李不须夸烂漫,已输了春风一半。
从词中所写的景色看,时值初春,桃李盛开,但还是乍暖还寒的天气。因此词中说春寒中登上小楼,眺望四面的远山,看到灿烂的桃李花。桃李花啊,不要再夸耀你们的鲜艳美丽吧,须知已被春风刮得凋谢了一半。当时,因为南唐与后周作战失败,割让了淮河以南、长江以北的大片土地,几乎占南唐整个领土的一半了。潘佑的这首词,表现出了对国家命运的担忧。
重按《霓裳》歌遍彻
李璟的儿子李煜,是南唐的最后一个统治者,史称“南唐后主”。李煜生于公元937年,是李璟的第六子。李煜从少年时起,在文学艺术上就表现出卓越的才华。他好读书,擅长写诗词,又是著名画家,并且懂得音乐。他的大哥太子李弘冀,怕这位有才华的弟弟夺走了他的皇位,对他既嫉妒又猜忌。为了避祸,李煜在整个青年时代不问世事,只是读书及从事艺术活动。而李弘冀这种顾虑绝非多余,公元959年,李煜22岁时,李弘冀因故被父亲李璟斥责,李璟有传皇位给弟弟李景遂的意思,李弘冀知道后,为了维护自己的帝位继承权,搞阴谋毒死了李景遂。由此也可以知道李煜当时处境的危险。
公元959年,李弘冀在毒杀他叔父一个月后,他自己也死了。这时,李煜的五个哥哥都已去世,他成为了李璟的儿子中最年长的一个,于是被封为吴王并参与政事。两年后,李煜被立为太子,同年6月,李璟去世,李煜即位。
李煜统治南唐期间,南唐虽然不断受到后周和后来的赵宋的威胁,但经济还很繁荣,李煜仍然过着富贵奢华的生活。而且李煜是个性情中人,在这段时间,他还一直享受着甜蜜的爱情生活,这种生活,在他的词中有很多反映。如《玉楼春》: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笙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玉楼春》原为唐代教坊乐曲,后用作词牌。这首词的意思是:妃嫔宫娥们上了晚妆,一个个肌肤像雪一样洁白光润。她们鱼贯而入,排列得整整齐齐。笙箫不断奏出《霓裳羽衣曲》的曲调,乐声传至水天相接处。宫女在宫中临风飘洒香屑,“我”喝醉了拍打栏杆。回宫时不用点红烛了,最好是在清亮的月光下信马归去。
此词中提到的“霓裳”,即唐代广泛流行的《霓裳羽衣曲》。传说唐玄宗非常宠爱杨贵妃,有一次把一件霓裳羽衣赐给了杨贵妃。杨贵妃穿上它翩翩起舞,唐玄宗亲自为她伴奏,这个曲谱后来就被称为《霓裳羽衣曲》。在李煜的时代,《霓裳羽衣曲》已经失传了。那么,李煜在这里怎么又听到《霓裳羽衣曲》了呢?
原来,李煜18岁时,与妻子周娥皇结婚。历史上把周娥皇称为“周后”。李煜与周后十分恩爱。周后不仅美丽多情,而且精通音乐。她根据得到的残乐谱,重新编出了《霓裳羽衣曲》,在宫中演奏。李煜在这里提到《霓裳羽衣曲》,实际上包含了对爱妻周后的赞美。这首词不仅反映出了李煜年轻时奢华的生活,也表现了他当时正沉浸在甜蜜的爱情当中。
当时的中书舍人徐铉听到周后新编的《霓裳羽衣曲》后说:“这种曲原来应很慢,为何新编之后这样急呢?”乐工曹生说:“按本子是应慢,可宫内有人改成这样,这不是吉祥的兆头啊!”果然,在一年多以后,周后因病去世了。
周后死后,李煜非常悲痛,写了很多诗悼念她。一次,他看见庭前的梅花开了,想起这棵梅花是他和周后一起种的,如今梅花刚刚开花,而周后却已经死去了。为此,他写了一首诗:
失却烟花主,东君自不知。清香更何用,犹发去年枝。
在另一首诗中,他又感叹:“谁料花前后,蛾眉竟不全。”在封建社会,皇帝可以有很多妻子,一个妻子死了,对皇帝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很少有一个皇帝能像李煜这样,对死去的妻子如此念念不忘。可见李煜是个很重感情的人。
周后有个妹妹,和姐姐相似,既貌美又有才华。周后死后,她常常来陪伴李煜。渐渐地,两人之间产生了爱情。周后的妹妹常常溜进宫来,和李煜幽会,李煜为此还写过一首《菩萨蛮》: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刬袜”就是脱了鞋,只穿袜子踩着地走路,以免发出声音被别人听到。这个细节生动地写出了幽会时的紧张心情。这首词描写生动,语言大胆,表现出了对爱情的执著追求,颇有民歌的风味,很难想象它的作者竟是一国之君。
在周后去世两年后,李后主正式娶了周后的妹妹为皇后,人称小周后。
垂泪对宫娥
随着北宋势力的强大,南唐的形势越来越危险。但年轻的李煜沉浸在和小周后的爱情中,整天喝酒吟诗,不理朝政,对北宋的威胁浑然不觉。内史舍人潘佑见皇帝耽于享乐,许多大臣又不称职,于是几次上奏章要求改革。可是李煜仅仅是嘉奖潘佑,对他的意见却毫不采用。后来后主听信谗言,要治潘佑及其好友户部郎中李平的罪,二人悲愤不已,先后自杀。
这时,中原的北宋却是虎视眈眈,日夜筹划要消灭南唐。正好南唐有个读书人樊若水,多次考进士未被录取,因此怀恨在心,图谋投奔北宋。他假装钓鱼,在长江险要处采石矶一带乘小船用丝绳测江面宽度,并绘制了详细的长江图。然后,樊若水潜到北宋都城开封,朝见宋太祖,献上长江图。宋太祖大喜说:“得到这幅详图,一切都好办了。”于是太祖下令尽快修造战船,准备讨伐南唐。
宋太祖开宝七年(公元974年)10月,北宋军队大举进攻南唐,按樊若水绘制的长江图,在采石矶江面最窄处按测定的宽度架起了浮桥,大军渡过长江包围了金陵城。宋太祖开宝八年(公元975年)11月末,北宋大将曹彬率军攻入了南唐的都城金陵。南唐灭亡,李煜也被俘虏了。
宋太祖开宝初年,有一个叫“小长老”的和尚来到南唐,带了许多珍宝异物,贿赂贵族大官。他取得了李煜的信任,获得了自由出入宫廷的特权。这个小长老实际上是北宋派来的间谍,他打听到南唐许多情报,秘密送给北宋。当北宋的大军包围金陵时,小长老吹嘘说:“北宋的兵力虽强,可也比不了我佛力无边。”于是李煜请他登上金陵城楼,小长老装模作样振臂一挥,围城的宋军居然往后退了一点儿。后主李煜相信真是佛力无边,重赏小长老,并且命令全城军民齐声念佛。据说全城念佛之声如同江涛,可就在这时,北宋军队攻破了金陵城。
据说在金陵城将破时,李后主亲自写了一道表文,向菩萨祷告,求菩萨保佑北宋退兵,兵退之后,一定造佛像若干尊,造菩萨像若干尊,向千万个僧人施舍斋饭,建庙堂若干所,数量都非常大。表文字迹潦草,想是在危急窘迫中所写。宋太祖赵匡胤看了这些表文,曾叹息说:“李煜如果用他作诗词的功夫来治理国家,又怎能被我俘虏呢?”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李煜虽然是个优秀的文学家,却实在是个糟糕的政治家。
不久,曹彬押送李煜全家、亲属及官员等赴开封。从此,李煜由一国之主变成了朝不保夕,软禁在府中的犯人。他所写词的情调,与前期相比有了根本的变化。
李煜的名作《破阵子》记述的就是宋兵攻陷金陵,他被押赴开封时的情景: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词的大意是说:南唐建立已近四十年了,拥有着纵横三千余里的广袤山河。在故乡,我生活富足奢华,宫廷中高楼林立,草木繁盛。在这样优越的生活中,我整天见到的都是歌舞升平,哪里见过残酷的沙场争斗呢?一旦被俘虏,成了囚徒,我被折磨得身体消瘦,头发过早地花白了。最让我痛苦的是,我在敌人的押解下,仓皇地告别了家乡,告别了安放祖宗牌位的宗庙,当时教坊里还在演奏着别离的曲调。我流着眼泪,默默地看着即将天各一方的宫娥。
词中提到的“别离歌”是当时流行的音乐。当时的音乐观念是以悲为美,悲伤的音乐被认为是最美的音乐。当时在奢华的酒宴上,往往要演奏描写分离之情的乐曲,听“别离歌”被认为是一种享受。在李煜还是南唐之主的时候,他一定也常常一边享受着酒宴,一边享受着“别离歌”,那时,他并不真懂什么是“别离”。谁知,“别离歌”还没有奏完,真正的别离就来到了眼前,这时他才懂得了人生的悲凉。李煜设计这样一个情节,真是独具匠心,精练而巧妙地概括了他离开故乡时的复杂情感。
开宝九年(公元976年)正月,李煜到达开封,被封为带侮辱性的“违命侯”。其所住的宅第有人把守,没有皇帝命令不准任意出入,实际上等于囚禁。当了十几年皇帝,享受惯了的李煜感到难以忍受,在给金陵旧宫人的信中写他每天以泪洗面。这时,他在金陵“垂泪”告别的宫娥也大多飘零各处,只有小周后还陪伴在他身边。
问君能有几多愁
李煜被囚禁在开封的宅第中,过着痛苦的生活。他不仅失去了往日的富贵和荣耀,甚至失去了人身自由,时刻有人看守。他常常在梦里回忆过去的生活。他写过一首《忆江南》: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忆江南》这个词牌原名《谢秋娘》,因唐代诗人白居易用这个词牌写过三首怀念江南的词,其中有一句“能不忆江南”,遂称做《忆江南》。李煜在这里选用这个词牌,带有怀念自己在江南(南唐)时幸福生活的含义。这首词的大意是:心中有多少遗憾啊,在昨夜的梦里。我仿佛还像过去那样在御花园中游玩,车多得像流水,漂亮的高头大马就像水中的龙。在那个美好的日子,好花好月正沐浴在春风中。这首词表达了李煜对旧时生活的怀念。
他还写过一首《浪淘沙》: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这首词的大意是说:帘外下着潺潺的细雨,春天快到了尽头。薄薄的被子抵御不住黎明时分的寒冷。在梦里,我忘了自己是在他乡为俘虏,还像过去那样尽情享乐,在梦里贪图着片刻的欢乐。傍晚,我独自靠着栏杆,看着眼前的万里江山,这江山如今已经不属于我了。国破之时,我那么容易地就告别了故乡,如今想再看故乡一眼,却难了。美好的日子随春光去了,就像流走的水、飘落的花一样不能挽回。过去和现在,梦中和现实,其间的差别真像是天上和人间的差别一样啊!在这首词中,李煜抒发的虽然是一个国君的亡国之痛,但在读者读来,却觉得他和我们没有什么距离,词中所写,似乎是每一个普通人都具有的感情。这或许与李煜重感情而不懂政治的天性有关。在此之前,词的内容从来都是风花雪月,男女爱情,从李煜开始,词开始像诗一样,被用于更广阔的题材,在这一点上,李煜功不可没。或许正是特殊的人生经历帮助他取得了这样的成就。
宋太宗太平兴国三年(公元978年),即李煜被俘的第三年,原南唐旧臣,已在北宋任职的徐铉被宋太宗召见。太宗问徐铉:“自从南唐灭亡,你见过你的老主人李煜吗?”徐铉回答:“臣不敢私自见他。”太宗说:“君臣一场,你去看看他吧,就说我叫你去的。”徐铉就到李煜的住所去了。
李煜的门口有一老兵把守,徐说想见见李煜,老兵很不耐烦地说:“有圣旨,不准违命侯与任何人来往,不许进去!”徐铉说:“我正是奉圣旨来见他的。”老兵只好进去通报。徐铉在院子里站着等候。不一会儿,老兵出来,取了两把旧椅子相对放着。徐铉想,不管怎么说,李煜曾经是我的主人,我怎么能跟他平起平坐呢?他坐着,我就站着吧。于是对老兵说:“只要放一把就行了。”老兵不理他,自己走了。李煜出来后见到徐铉,很高兴,好像见到了老朋友。像招呼客人一样,让徐铉和自己一起坐下。寒暄了几句,李煜就拉着徐铉哭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长叹一声说:“真后悔当时不该冤枉了潘佑和李平。”
徐铉回去后,宋太宗立即召见他,问李煜说了些什么,徐铉不敢隐瞒,全照实说了。宋太宗听了很不高兴,觉得李煜还在怀念做皇帝的日子,并没有从心里臣服于自己。
李煜的生日是七月七日,民间传说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这一天,李煜又想起了故乡,心中非常痛苦。他写了一首《虞美人》,让乐工歌唱,歌词是: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李煜在这首词中劈头就问苍天:这些美丽的春花秋月呀,来回交替,什么时候是个头呢!它们已经不能让我愉悦,只能惹我想起无数往事,让我伤心。昨晚,小楼又吹来了故国江东的风,月光中,真不忍心再次想起我曾经拥有的故国。
然而,李煜终究不能克制对故国的思念,他想:我住过的那些漂亮的宫殿应该还都在吧,可宫中那曾经红润的面容已经衰老了。你问我心中有多少愁苦,那愁苦绵绵无尽,简直像东流的一江春水呀。
这时的李煜,愁苦至极,直抒胸臆,完全忘了避讳,竟然直接把“故国”这样的字眼写了出来。不但如此,他还让乐工把这词唱了出来。很快,这词传到了宋太祖耳朵里。宋太祖听到“故国”这样的字眼,心想,李煜果然还想当皇帝,如果再让他活着,说不定哪天他就造反了。他当即赐给李煜一包叫做“牵机药”的毒药,逼李煜服毒自尽。李煜吃了毒药后,身体失去控制,悲惨地死去。《虞美人》成了李煜的绝笔。
宋太祖残忍地杀害了李煜,却无法抹杀他的文学成就。千百年来,李煜的词一直凭借着通俗优美的语言、深沉真挚的情感为人们所喜爱。
绿杨芳草几时休
北宋建立,灭掉了很多小国,这些小国的君主、贵族被送到北宋的国都,做了北宋的臣子。在这些人中,有很多人擅长填词。李煜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一位,钱惟演则是另一位。
钱惟演是五代末吴越王钱俶的儿子。钱俶在统治吴越国时,曾修建了著名的雷峰塔。民间传说雷峰塔是为镇压白娘子而修建的,其实,雷峰塔是钱俶修的,修建的目的是为吴越国祈祷平安。钱俶在雷峰塔中塞了很多经卷,就是为了向佛祈祷。他的这种做法和李煜为了退兵而念佛简直如出一辙。显然,他的祈祷是毫无作用的,吴越终于像南唐一样,被北宋灭掉了。
钱惟演在他父亲钱俶向北宋投降献地时,一起留居在了北宋。钱惟演没做过皇帝,为人也比较乐观通达,很少像李煜那样追忆过去。北宋的皇帝和大臣对他也没什么戒心。后来,钱惟演还在宋朝做了官,一直做到翰林学士枢密使。但不久,他又被贬官,离开了京城。
钱惟演的文学修养很高,经常填一些小令来消遣。贬官后,他填了一首《玉楼春》:
城上风光莺语乱,城下烟波春拍岸。绿杨芳草几时休,泪眼愁肠先已断。
情怀渐觉成衰晚,鸾镜朱颜惊暗换。昔年多病厌芳尊,今日芳尊惟恐浅。
词的大意是说:在城上观赏风景,听着黄莺的争鸣。城下一江春水涨起了,拍击着河岸。这些绿杨、芳草生长着,到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呢?不等它们枯萎,我眼中的泪早已干了,我的愁肠早已断了。少年的情怀逐渐变成了老人的心境,照镜子的时候,我惊讶曾经年轻的容貌悄悄地衰老了。年轻的时候,我因为多病,不胜酒力,讨厌喝酒。如今却要借酒浇愁,唯恐酒杯太浅,酒不够喝。
这首词很多地方明显受到李煜《虞美人》的影响,比如“绿杨芳草几时休”就很像“春花秋月何时了”,而“鸾镜朱颜惊暗换”是从“只是朱颜改”变来的。可见,钱惟演和李煜的处境虽不尽相同,却有着相似的心境。
词写好后,钱惟演常常喝醉了酒,吟唱这首词,每次唱着唱着,就会流下眼泪。当时,钱俶的一个名叫“惊鸿”的歌伎还活着,不过已经是白头发的老太太了。惊鸿听到钱惟演唱这首词,非常悲伤地说:“当初先王临死的时候,嘱咐我就用《玉楼春》这个调子给他唱挽歌。如今您又唱这个调子,难道您也快死了吗?”果然,钱惟演不久就死了。
据说,钱俶写的《玉楼春》中也有“帝乡烟雨锁春愁,故国山川空泪眼”的句子,和李煜词的情感也非常类似。
从这个故事我们可以知道,在那个时代,李煜不是个别的,有一批人和他怀着相似的心境,忧郁地死去。这批人也许能在北宋生存下去,但他们永远不会忘记国破家亡的悲伤。李煜只不过是唱出了这批人的共同心声。
这个故事还告诉我们一个历史事实,那就是在北宋前期,文人唱词的调子和五代时是没有什么区别的,仍然唱的是老调。否则,白发的老歌女怎么会因听到旧时的曲调而感慨不已呢?
柳外轻雷池上雨
提起宋代的大文豪欧阳修,大家都不会陌生。欧阳修是北宋前期文坛的领袖。他倡导了北宋的诗文革新运动,让宋代文学彻底走上了新路。欧阳修是“唐宋八大家”之一,而“唐宋八大家”中的王安石、三苏、曾巩等人都曾受他影响,他的影响不可谓不大。欧阳修在填词方面,成就也是很高的。
钱惟演在洛阳任职时,欧阳修曾在他的幕府任推官,与一位歌伎要好。一天,钱惟演在后园举行宴会,按惯例属下众官都参加,而歌伎们必须按时赶到演唱助兴。当客人们都到齐之后,发现唯有欧阳修与那位歌伎未到,大家都知道两人的关系,不禁议论纷纷。等了好一会儿,两人终于来了。钱惟演不好说欧阳修什么,就故意责问歌伎:“为什么迟到?”歌伎回答:“天热,中暑了,在睡觉,睡醒发现金钗丢了,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所以来晚了。”钱惟演不信,又开玩笑说:“如果能请欧阳推官为你写一首词,我就赏你金钗。”欧阳修当即写了一首《临江仙》:
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栏干倚处,遥见月华生。
燕子飞来窥画栋,玉钩垂下帘旌。凉波不动簟纹平。水精双枕,傍有堕钗横。
这首词正是根据歌伎所说的意思,用优美的词的语言写成的。大意是说:柳树边响着轻雷,池上下着小雨,雨声滴碎了风吹荷叶的声音。小楼西角,现出了半截明亮的彩虹,她靠着栏杆,好像在等着什么,是在等待月亮升起来吧。燕子飞来,想偷看她,屋门口却放下了门帘。没有风,帘子静静地垂着,她独宿于凉簟上。由于难以成眠,她翻来覆去,因而在水晶双枕的旁边,掉落了一根金钗。这首词写出了一幅夏季午后的情景,既生动又优美。末句既替歌伎圆了谎,又仿佛暗示了什么。好像在说:“她说虽然未必说了实话,但说的也不全是谎话,你们不要难为她了,就不必深究了。”
词写出后,宴席上的众官赞赏不已,钱惟演也非常高兴,命歌伎斟满一大杯酒送欧阳修,并且赏给她金钗钱。
平山栏槛倚晴空
北宋仁宗庆历八年,欧阳修任扬州(今江苏扬州市)太守,在扬州城西北五里的大明寺西侧蜀冈中峰上,修建了一座“平山堂”,据说其壮丽为淮南第一。堂建在高冈上,在晴好的天气里,可以望见江南数百里的土地。由于堂的地势高,坐在堂中,会觉得远山正与堂的栏杆相平,所以取名“平山堂”。每当盛夏,欧阳修常和客人一起清晨就到堂中游玩,饮酒赏景作诗。
后来,欧阳修调离了扬州。几年之后,他的朋友刘敞也被任命为扬州太守。欧阳修给他饯行。在告别的宴会上,欧阳修回想起自己做扬州太守的时光,百感交集,作了一首写平山堂的《朝中措》送给刘敞:
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
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这首词的大意是:平山堂的栏杆依偎着晴朗的天空,远山似有似无。堂前那棵我亲手种下的柳树啊,分别以来又经历了几次春风?我这个以写文章著称的太守,下笔万言,一次就能喝掉千杯酒。趁现在年轻赶快行乐吧,你看看端着酒杯送你的我,说老就老得不行了。
词的第三句“手种堂前垂柳”,是指欧阳修当年在平山堂前,亲手种的一棵柳树。当地人民出于对欧阳修的敬意,称此柳为“欧公柳”。后来有一个叫薛嗣昌的人到扬州当太守,在“欧公柳”的对面也种柳一棵,自称“薛公柳”。薛嗣昌没有欧阳修的才华和政绩,刻意模仿欧阳修,一时被传为笑谈。薛离任后,这株“薛公柳”就被人砍掉了。
后来,欧阳修的学生苏轼来到扬州,想起这首词,想起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老师,感慨万千,也写了一首《平山堂》,这就是后话了。
欧阳修的这首词也有一些问题,比如“山色有无中”一句。这句本来是王维的诗,欧阳修是套用了前人的句子。但是套得不好,因为王维原诗是写泛舟汉江时看到的远山,当然是似有似无,一片朦胧的。但平山堂地势很高,离周围的山也很近,在平山堂里看山是很清楚的,怎么会有“山色有无中”的景象呢?有人开玩笑说,大概欧阳修是高度近视吧。
苏轼曾就此事为欧阳修作过解释,他说:“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意思是,下雨的时候,从平山堂看山确实是朦胧不清的,欧阳修写的是平山堂的雨景,并没有错。问题是,欧阳修的词第一句就说了“平山栏槛倚晴空”,明明是个晴天,不是雨天呀。
在欧阳修以前,词的地位基本上就是歌词,表达的是一种大家共有的情感,很少涉及现实中的事。因此,词也很少像诗一样被用作赠别等。欧阳修用词来赠别,并且是针对一个现实中真实存在的人,不能不说是一大创举。但是,欧阳修这样做,就意味着必须在没有前人经验的情况下,探索出一条用词来描写自己日常生活的新路。在尝试的阶段,作品出现语言粗糙,甚至不恰当地套用古人诗句的情况,也是可以理解的。欧阳修的首创精神是值得肯定的,没有他的探索,就不会有后来宋词的繁荣。
欧阳修的《朝中措》一词写出后,流传很广泛,以至一般歌伎都能背诵歌唱。南宋时,一位宰相过生日,京城的一个歌伎将欧阳修的《朝中措》词改了几个字,作为祝寿之词呈献,词写的是:
屏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庭前桃李,别来几度春风。
文章宰相,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不须年少,尊前看取仙翁。
宰相看后非常高兴,重赏了这位歌伎。
红杏枝头春意闹
现在让我们说说和欧阳修同时代的词人们吧。比如词人宋祁,就是个值得一提的人物。
宋祁字子京,宋仁宗天圣二年(公元1024年),宋祁和哥哥宋庠同时考中了进士。宋祁的文章尤其写得好,考中第一名。当时的太后从封建观点认为,弟弟不可以在哥哥之前,于是改成宋庠第一,宋祁第十。兄弟二人同时中进士,又都在高名次,当时传为佳话,人们分别称他们为大宋、小宋。中进士后宋祁最高官职做到工部尚书,在朝廷中以文才著名。
宋祁这人天分很高,就是有点儿不拘小节。宋仁宗让他主持《新唐书》的编纂工作。宋祁接受了任务,白天却只是喝酒,到了晚上来了兴致,才写上几笔。而且宋祁喜欢卖弄学问,写出的史书深奥难懂,不利于普及。宋仁宗无奈,只好让工作认真负责、文笔通俗明白的欧阳修取代了他的职位。
一次,宋祁路过繁台街,遇见几辆皇宫里的车子,里面坐的是宫女和妃嫔。他来不及回避,忽然听见一个女孩的一声惊叫:“这不是小宋吗?”宋祁抬眼看去,只看见一辆车的帘子掀起来了,惊叫声就是从这辆车里发出的,说话的应该是个宫女。车子走得快,宋祁也不敢细看,没看清那宫女的容貌。帘子马上放了下来,车走远了。
宋祁回去后,不能忘记这个宫女,就写了一首《鹧鸪天》:
画毂雕鞍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帘中。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金作屋,玉为笼,车如流水马游龙。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
词的大意是:她坐着彩画的车子,我骑着马,在路上相逢了,来不及回避。从车上绣帘后传出的一声“小宋”,足以令我相思断肠。我们虽然没有凤凰的双翼,可以飞到一起,可彼此的心却像犀角相通。她被藏在华丽的宫殿中,那华丽的宫殿就像监狱一样囚禁了她的青春。龙一样的骏马拉着宫眷的车队,像流水似的过去了。刘郎他已恨仙境蓬莱山遥远没法到达,可我和她却远得像是隔了万重蓬莱山啊!
词的第三、四句,一字未改引用了唐代诗人李商隐写的《无题》;第七句引自前面提到过的李煜的《忆江南》;第八、九两句,则引用自李商隐的另一首《无题》。
“刘郎已恨蓬山远”一句中的“刘郎”,是指东汉时的刘晨。传说他和阮肇一起入天台山采药,遇见了仙女。他留在仙女家,和仙女一起生活了半年后回家,再去的时候就迷了路,再也见不到仙女了。
宋祁写这首词是非常大胆的。因为在封建社会,妃嫔宫女都是皇帝的私有财产。一个人爱慕宫女,并写下这样艳情的作品,是要犯欺君之罪的。
宋祁这首《鹧鸪天》写成后,在开封城内被到处传唱,不久就传到了宋仁宗耳中。仁宗问是哪一辆车子上的宫女呼叫小宋,有一位宫女站出来说:“我在前不久侍候皇上的宴席,听见说传召翰林学士,皇上左右的太监们说是找小宋。后来偶然乘车在外面看见了他,不知不觉叫了一声。”于是仁宗皇帝召见宋祁,和他谈了此事,宋祁惶恐万分,仁宗却毫无怪罪他的意思,笑着说:“蓬莱山并不远呀!就在眼前。”于是将这位宫女赐给了宋祁。
宋祁写得更精彩的是一首《玉楼春》: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词的大意是:我在东城感到,外面的景色是越来越美了。湖面上的波浪,像轻纱的褶皱一样,迎接着游客的船儿到来。清晨的风仍有轻微的寒意,绿色的柳条茂密如烟。而枝头上杏花却已盛开,喧闹的一片红色,表现着春天的生机。总是遗憾人生的欢乐太少,为了得到一次欢笑,耗费千金巨款也应在所不惜。夕阳啊,我端起斟满的酒杯,劝你也来干一杯吧,你别忙着下山,就在美丽的花丛中多逗留一会儿吧!
这首词的最精彩之处,是第四句的“红杏枝头春意闹”,这句词与张先的“云破月来花弄影”齐名。据说,张先72岁时,来到京城开封。宋祁对张先十分敬仰,所以虽然他当时是工部尚书,官职比郎中张先要大,可宋祁还是先去拜访张先。宋祁进门前,叫仆人通报说:“尚书想见‘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张先在屏风后听见,立即回答说:“是‘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吧!”两人相见大笑,摆酒谈词,从此成为好友。
无可奈何花落去
晏殊是北宋前期的另一位大词人。他14岁就被大家认为是神童,15岁就中了进士,得到当时的皇帝宋真宗的赏识。中进士后两天,真宗召见他,当场出题,让他作赋,他看了题目说:“这题目我做过,请皇上另换新题吧。”他的才华和诚实让真宗更加喜爱他了。晏殊做官一帆风顺,一直做到宰相。
宋仁宗天圣五年(公元1027年),晏殊37岁,有一次,他经过扬州,在大明寺休息。那时,在著名的楼阁、寺庙里都设有诗板,专供文人墨客题诗写词之用。晏殊在大明寺中,闭着眼睛缓缓而行,同时叫随从读诗板的诗,但不要说作者是谁,以免干扰自己鉴赏。由于大多数诗词写得都很一般,因此能全首读完的寥寥无几。可有一首诗不但被读完了,更受到了晏殊的欣赏,那是一首五律,题目叫《九曲池》:
水调隋宫曲,当年亦九成。哀音已亡国,废沼尚留名。仪凤终陈迹,鸣蛙只沸声。凄凉不可问,落日背芜城。
此诗的大意是:隋炀帝作的《水调》歌,当年也曾有着完美的旋律。听这种哀伤乐曲的炀帝已经亡国,只有那荒废的池沼上还留着当时的名字。扬州有过的皇家仪仗排场,都已成为陈迹,只有青蛙的叫声此起彼伏。那凄凉的情景是没法再说了,只有西下的夕阳照着残破的扬州城。
诗的作者是江都(即扬州)县尉王琪。
晏殊读完王琪的诗后,派人把他召来一同进餐,饭后在池边散步,这时已是晚春,凋落的花瓣满地。晏殊说:“我平常偶然想出一句好诗,就写在墙上希望能对出下句,可有时几年都对不出来。比如‘无可奈何花落去’这一句,至今还对不上。”王琪听后立即说:“可对‘似曾相识燕归来’”。这一极其精彩的妙对,使晏殊赞赏不已,立即提拔王琪在自己的幕府中任职。
在晏殊的一首七律中,可以见到这一组对句:
元巳清明假未开,小园幽径独徘徊。
春寒不定斑斑雨,宿醉难禁滟滟杯。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游梁赋客多风味,莫惜青钱万选才。
此诗的大意是:从元巳到清明的假期还没过完,我独自在小花园幽静的小路上徘徊。细雨不停,春寒尚未过去,昨天的酒尚未醒,可那斟满的酒杯多么诱人。花儿落了,让人无可奈何,燕子归来了,好似旧相识。在梁园同游的诗人墨客们各有其风格,别吝惜自己的文才,尽情发挥吧!
老实说,这首诗非常平常,“无可奈何”这组对句用在这首诗里,也显不出好来。但是,晏殊好像对这组对句特别偏爱,又把它用在了自己的一首《浣溪沙》里: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这首词的大意是:唱一曲新词,喝一杯酒。还是去年的天气,还是旧的亭台。花儿落了,让人无可奈何,燕子归来了,好似旧相识。我独自在小花园幽静的小路上徘徊。
上面这首《浣溪沙》,前三句是袭用了前人旧句,“流水歌声共不回,去年天气旧亭台”,四、五两句就是晏殊最得意的那组对句,第六句则是上面那首七律的第二句改了一个字而成。这首词就是以“无可奈何……”这两句著称。前人评论认为,“无可奈何……”这两句,造语工丽,天然奇偶,放在词中很合适,可放在七律中作为一联,就太软弱了。这种观点,正反映了宋代很多人对诗与词的看法。他们认为,词总是软绵绵的,主要用来描述风花雪月、男女之情和生活琐事;而诗却是正式的,用来发议论,记述政治上的重大事件或抒发感慨等。因此,像“无可奈何……”这种似虚似实的描述,用在诗中,当然不大合适了。晏殊把这组用在了词中,居然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让我们再继续谈谈和晏殊同时代、却风格迥异的另一位大词人柳永吧。
柳永字耆卿,因排行第七,人们又叫他“柳七”。柳永也算是个读书人,年轻时也曾考过功名。但他又是个风流才子,喜欢混迹在妓女、乐工当中。柳永懂音乐,不仅会填词,还会自己作曲。他给妓女、乐工们写歌,让他们去演唱。由于柳永才华很高,他写的歌往往很受欢迎,能给妓女、乐工们带来很高的收入。他和妓女、乐工也因此建立了深厚的友谊,获得了他们的帮助。然而,柳永的这种行径,在正统的士大夫看来是离经叛道的,柳永因此逐渐被他们疏远。相反,柳永却在妓女、乐工中间发现了人间的真情,于是越来越满足于这种生活。
前面说过,北宋前期,文人唱词的调子和五代时是一样的。可是老百姓不可能几十年老唱一个调子。今天的流行歌曲几年就要换一批,其实宋代也是这样的,所以民间音乐更新特别快。到柳永的时代,民间音乐已经和五代有了很大区别。五代音乐比较简单,所以五代的词一般比较短,而且以五言句、七言句为主,和诗还比较接近。而在柳永的时代,音乐已经相当复杂,人们往往在五代音乐的基础上加入各种变奏,创造新的曲子。所以这时出现了很长的词,叫做“长调”,也叫“慢曲子”。这些“慢曲子”不再以五言、七言为主,句子更加参差不齐,因此也更加接近口语的原貌。文人写作小令,往往要把口语变成简练的文言来适应曲调,而民间艺人写作慢曲子,完全可以像今天我们写歌词那样直接把白话写进去。当然,由于表达效果的需要,不排除写歌词时也写进很多优美的、有文言色彩的句子。我们今天谈的柳永,就代表了这种慢曲子的风格。
柳永的词是为歌女乐工写的,不但语言通俗,内容也很大胆。比如这首《斗百花》:
满搦宫腰纤细,年纪方当笄岁。刚被风流沾惹,与合垂杨双髻。初学严妆,如描似削身材。怯雨羞云情意。举措多娇媚。
争奈心性,未会先怜佳婿。长是夜深,不肯便入鸳被。与解罗裳,盈盈背立银釭,却道你先睡。
词中的“搦”就是“握”、“一把”的意思,“刚”就是“硬”的意思,“争奈”就是“怎奈”的意思,这些都是当时的方言。“银釭”就是当时对“灯”的称呼。除了几个方言词,今天的读者可以毫不费力地读懂这首词,足见柳永运用白话的水平之高。这首词生动地描写了一位羞怯的新婚少女,这样的内容在今天看来也够大胆了,在当时,又怎能讨得文人士大夫的喜欢呢?
柳永也参加过科举考试,落榜后他心里有点儿不痛快,就写了一首《鹤冲天》: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词的大意是说:考进士我落榜了,偶然失去了一举成名的希望。虽然是圣明的时代,也难免遗漏我这样的贤人。那怎么办呢?既然没能获得功名,也得活得开心啊,不妨过得放荡些,不计较那些得失了。一个填词的才子,虽然没有官衔,也能得到乐工歌女的尊重,活得逍遥自在,不比那些大官差什么。在歌女聚集的地方,微微露出了画着画的屏风。幸好那里有我心爱的姑娘,我可以去拜访她们。我可以依偎在她们怀里,在风流韵事中快乐地度过我的青春。狠狠心,不要那些浮名了,还是喝喝酒、唱唱词来得实在。
柳永这首词明显是跟那些考官对着干了。这时候的柳永彻底是一个“浪子”了。这样一来,不仅考官,连皇帝都对他有偏见了。
后有人向仁宗举荐柳永,但宋仁宗批了四个字说:“且去填词。”
柳永这回明白了,考功名是没有希望了。他转念一想,皇帝不是说了让我去“浅斟低唱”,让我去填词吗?皇帝说的话就是圣旨,皇帝让我填词,我填词不是更有理了吗?于是他索性不考功名了,专门填词。并且还打出了一块“奉旨填词柳三变(柳永原名“三变”)”的招牌。这样一来,柳永的名声更大了,找他填词的人也更多了。皇帝听说了,觉得有点儿别扭,但是想想,他说的也没错,是自己让他去填词的,所以也对他无可奈何。
针线闲拈伴伊坐
柳永留在市井中填词,士大夫都不爱理他了,可是歌女乐工们对他更亲切了,觉得他是自己人,有什么话都对他说。柳永则把这些话编成词,替歌女乐工唱出他们的心声。
和柳永相熟的一个妓女,爱上了一个穷书生。那个书生说要去考功名,离开了妓女,结果不知是书生变了心,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那书生竟一去不回,信也不来一封。妓女很苦闷,就找到柳永,向他诉说:
自从开春以来,我看着这些景致都觉得伤心,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来。太阳都老高了,我还只是躺着,不想起床。我瘦了,也懒得梳洗打扮,你看我都憔悴成什么样了。唉,没办法,那个负心的一走,连信也不给我来一封。早知这样,当初就不该放他走。应该把他关在屋里,给他文房四宝,让他读书,像管小孩子似的把他管起来。让他陪着我,一步也别离开。我呢,没事在他旁边坐着做点儿针线活。也不要什么功名了,就让他跟我过小日子,也省得白白虚度了年轻的时光。
柳永听了,很为这个妓女的一片痴情而感动,对她很同情,就把这话稍微修改了一下,写成了一首《定风波》: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这首词细腻地刻画了一个痴情的下层女子的心理,模仿她朴实的口吻也非常传神,因此受到了下层人们的欢迎,被广为传唱。而士大夫们听说柳永写这么“俗”的词,越发觉得他不可救药了。
有一次,柳永去拜访晏殊,晏殊见了他,很冷淡地问:“后生,你写曲子吗?”其实柳永比晏殊还大两岁,虽然晏殊少年得志,官做得比较大,柳永一生落魄,还是个穷书生,在晏殊面前只能屈辱地自称“学生”,可是宋朝人很谦虚的,晏殊张口叫人家“后生”是有点儿过分了。而且晏殊也不说“填词”,而是问“你写曲子吗”,这种说法表现出了他对柳永填词的蔑视。柳永却想,晏殊也是个大词人,对填词应该不会太反感吧,就老老实实地回答:“跟相公一样,也写曲子。”晏殊一听就急了,你的词怎么能跟我的词相提并论呢,于是很生气地甩给他一句:我可不写“针线闲拈伴伊坐”!柳永听了,知道话不投机,赶紧告辞走了。
晏殊是个生活优裕的“太平宰相”,偶尔写点儿小词,不过是作为消遣。他的词虽然并不艳丽,但自有一种富贵高雅的气象。比如他有两句得意的词:“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他向人夸耀说:“穷人家哪有这种景致!”从表面上看,这两句写的是自然景物,色彩也清新淡雅,好像跟“富贵”扯不上关系。但仔细想想,只有在深宅大院里,才会有“梨花院落”、“柳絮池塘”。只有晏殊这样的“太平宰相”,才会有闲情逸致,不受干扰地欣赏这“溶溶月”、“淡淡风”。像柳永这样的穷书生,整天为衣食奔忙,为复杂的人际关系发愁,怎么顾得上欣赏这种景致呢?
由此可见,晏殊和柳永不同的生活环境决定了他们作品的风格是不同的。晏殊的词,比较保守,也比较精致,充满了文人的闲情逸致;而柳永的词则比较新颖,比较直白,唱出的是下层人民的心声。所以,虽然他们都是大词人,年龄也相仿,却是不可能有共同语言的。
今宵酒醒何处
有人会问,年轻的柳永整天混迹在歌女当中,难道没有发生什么爱情故事吗?从柳永的词来看,应该是有的,柳永写下了很多在旅途中怀念情人的作品,《雨霖铃》就是其中最著名的一首: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雨霖铃》据说是唐明皇听到雨打风铃,怀念死去的杨贵妃时所作,当然,在柳永的时代,唐明皇原作很可能已经失传,柳永所填是后人的拟作。
词的大意是:深秋的知了叫得是多么急促而又凄凉,急骤的阵雨停了,送别的长亭畔夜色降临。在这京师城门外的帐篷中饮酒话别,情绪低沉多么愁闷。正留恋不舍,船儿就要出发。拉着手泪眼相望,喉咙哽咽,默默无言。想这次远行,将沿着烟波浩淼的千里江水,直到那雾霭弥漫的南方。自古以来,多情的人都为离别而悲伤,更何况在这冷落的深秋时节。今晚酒醒时,该在什么地方啊!也许是晨风凄厉,残月将落的杨柳岸边。这次分别,也许要很久,就遇到良辰美景,对我来说都形同虚设。即便心中涌起无限的情意,我又向谁诉说呢?
都说柳永是婉约词的大家,但他这首词写得不仅深挚感人,而且很有气魄,这或许就是被真诚的爱情所激发出来的吧。
柳永在另一首《归朝欢》里也写道:“归去来,玉楼深处,有个人相忆。”这个令他在外惦念的人,就是他的情人。柳永一生落魄,这种浪漫的爱情,是他心灵的慰藉,帮助他安心地留在市井中间,为下层民众填词。
归去凤池夸
柳永毕竟是个读过书的人,从内心深处来讲,他还是不甘心这样度过一生的,还是希望获得功名,建功立业的。前面提到他拜访晏殊,其实就有求官的意思。而他求官的经历,不止这一次。
柳永和一个叫孙何的人原来是好朋友。后来孙何当了大官,担任两浙转运使,镇守杭州。孙何的架子很大,门禁森严,一般人见不到他。柳永以老朋友的身份去拜访,被看门人挡驾不予通报。于是柳永想了一个办法,他精心地写了一首《望海潮》,去找著名歌伎楚楚说:“我要见孙何,苦于没有门路,下次他举行宴会召你去时,请你在席上唱这首词。如果孙何问是谁写的,你就说是柳七。”中秋节那天,孙何举行夜宴,楚楚在席上唱了这首《望海潮》: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因为词太精彩了,又称颂了作为地方长官的孙何。孙何果然问是谁写的,楚楚回答说是柳七,孙想起了这位当年的朋友,立即请柳来赴宴。
《望海潮》这个词牌,是柳永首创的。词的大意是:杭州是东南最好的地方,是三吴地区最著名的城市,自古就非常繁华。彩画的桥边,烟雾笼罩着垂柳,只见挡风的竹帘飘飘,翠绿的帷幕重重,全城有着大大小小十多万户人家。烟云笼罩的树木环绕着沙石的江堤,汹涌的波涛白如霜雪,钱塘江一直通向无边的大海。市上摆满了珍贵的珠宝,家家都穿着绫罗绸缎,好像在比赛富贵豪华。西湖四周重叠的山峦是多么的秀美。湖岸上三秋桂花飘香,湖水中十里荷花争艳。晴天里箫笛声悠扬婉转,夜色中的采菱船上歌声不断。钓鱼老翁、采莲姑娘,在嬉笑声中多么欢乐。老朋友您游湖时多么威风,侍卫旌旗前呼后拥,趁着醉意听着美妙的音乐,吟写诗词赞赏西湖的水光山色。日后将这美好的风景画下来,到您升官回归朝廷时,也可博得同僚们的赞赏。
《望海潮》词前面的大部分,都是在描述钱塘的繁华和美景,实际上是在赞扬孙何治理有方。最后五句,用大官出游的豪华排场作结,实际上也正是对孙何的颂扬。老实说,柳永这首词阿谀奉承的意思有点儿太明显了,以致后来的人求官时常常用《望海潮》这个词调来奉承上司,都成了惯例了。
不过柳永这首词还是写得很不错的。据说,宋时的范镇,与柳永同年,非常喜爱柳的才华。当他听说柳专心地写词时,便叹息说,这么个才子,怎么把心思都用在这上头。范镇退休之后,听了这首《望海潮》,又叹息说:“仁宗皇帝统治42年太平,我在翰林院任职10余年,竟写不出句歌词来赞颂太平,还是让柳永写出来了。”
130年后,金朝统治者完颜亮大举进攻南宋,据说就是因为读了柳永的《望海潮》,想攻占杭州,亲眼目睹“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美景。由此也可见这首词的感染力。
可惜,柳永这首词还是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孙何听了这首词,只是请他吃了一顿饭,还是不肯向朝廷举荐他。
后来,柳永又听说,宋仁宗私下里还是挺爱唱他的词的,只不过不好意思明说罢了,于是又想靠词进身。正巧,在中秋节前后,管天文的官员上奏说老人星出现了。按我国的传说,老人星出现是少见的祥瑞,于是宫中举行宴会庆祝,仁宗皇帝叫左右大臣写词助兴。柳永从太监口中得知了这一消息,于是精心地写了一首《醉蓬莱》,托人送进宫中献给皇帝,希望能博得皇帝的欢心。词是这样写的:
渐亭皋叶下,陇首云飞,素秋新霁。华阙中天,锁葱葱佳气。嫩菊黄深,拒霜红浅,近宝阶香砌。玉宇无尘,金茎有露,碧天如水。
正值升平,万几多暇,夜色澄鲜,漏声迢递。南极星中,有老人呈瑞。此际宸游,凤辇何处,度管弦清脆。太液波翻,披香帘卷,月明风细。
这首词的大意是:千里平川,树叶萧萧落下,巍峨的山巅,有白云飞过,凉爽的秋天,刚下过了雨。华丽的宫阙高耸入云,环绕着郁郁葱葱的灵气。玉石台阶的旁边,深黄的菊花是那么柔嫩,淡红的木芙蓉花正在怒放。玉似的天空纤尘不染,金质的承露盘中汇聚了仙露,夜色皎洁如水。正值天下太平的时期,日理万机的皇帝有更多的闲暇。在这澄明清澈的夜色中,计时的漏壶滴水声远远传来。在南天的群星中,象征吉祥的老人星出现了。在这样美好的时刻,皇上出来巡游,他的车驾在哪里呢?像听见弦管乐合奏的清亮声音,太液池的波浪翻滚,宫中披香殿的帘子卷起,在轻柔的微风中,一轮明月普照。
这首《醉蓬莱》词送进宫后,不知为什么,皇上从看第一个字就板着脸。后来又读到“此际宸游,凤辇何处”一句,皇上脸色越发难看了。原来,仁宗的父亲宋真宗去世时,仁宗写了一篇挽词,其中有一句“宸游凤辇”,跟这句很相似。柳永的本意只是写皇帝出游的好兴致,可是在仁宗看来,不知“凤辇何处”,就是说皇上死了。等再读到“太液波翻”时,仁宗生气地说:“放着好好的‘太液波澄’,为什么不写!难道是希望朕的天下乱起来吗?”于是将《醉蓬莱》词扔到地上。
这一下,柳永的前途可彻底完了。
后来,柳永到60多岁才中了个进士,当了个“屯田员外郎”的小官,所以人们又叫他“柳屯田”。
塞下秋来风景异
宋仁宗时,西北方的西夏经常入侵,成为北宋的边防大患。仁宗康定元年(公元1040年),范仲淹被任命为陕西经略副使,兼任延州(今陕西延安)的知州,镇守边塞,防御西夏。范仲淹治军号令严明,爱抚士卒,并且修筑工事,整顿兵甲。西夏人再也不敢进犯,并且互相告诫说,这次来了个小范老子,胸中有数万甲兵,不像前日的大范老子(范雍)可以欺骗。就这样,范仲淹在边塞上镇守了四年。
有一天,范仲淹把他在边塞写的一组《渔家傲》寄回了京城,这组《渔家傲》的第一首是这样写的: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词的大意是:边塞秋天的景色和别处不同,大雁飞过都不愿在此停留,军中的号角吹起来了,边地的风声也跟着响起来了。在重重的山峰中间,升起一缕长长的孤烟,太阳落下了,一座孤城早早地关闭了城门。喝一杯浊酒吧,故乡在万里之外。还没有建立功勋,不能回去。远方响起了胡人吹羌管的声音,地上结了白霜。人无法入睡,将军头上又添了白发,士兵脸上又添了泪痕。
词传回来,大伙儿都觉得新鲜。因为过去的词写的都是都市生活,是花前月下,没听说过拿词写边塞生活、军旅生活的。欧阳修看了开玩笑说:“这是边塞走投无路的塞主的词。”
当时还没有“豪放词”一说,但人们总感觉这首词跟当时的其他词不太一样。于是后人常说,这首词是“豪放词”的鼻祖。但仔细看看这首词,跟后来辛弃疾他们的词还是不太一样,里面没有多少“豪放”的味道,倒是充满了一种穷愁悲苦的味道。
这首奇怪的词是怎么冒出来的呢?其实我们替范仲淹想一想,应该不难理解。范仲淹在边境待了4年,让他再去写都市生活、写风花雪月,只怕他也写不好。他满眼见到的都是边塞景色,所以只好写边塞景色。而当时的风尚是以悲为美的,所以要填词,只能写边塞生活的艰苦,范仲淹天分再高,也不能突破时代的局限,像辛弃疾那样去抒发豪情壮志。再说,范仲淹远离故乡,在艰苦的条件下与敌人僵持了4年,心中确实也有说不出的苦闷,写出这样悲苦的词,也是真情实感。
欧阳修读了这首词,觉得很有趣。后来尚书王素到平凉(今甘肃平凉)镇守,欧阳修模仿着范仲淹,也写了一首《渔家傲》相送,词中有这么几句:“战胜归来飞捷奏,倾贺酒,玉阶遥献南山寿。”欧阳修说,这才是元帅的事。可惜欧阳修忽略了词这种文体以悲为美的特点,所以,这首词远远没有范仲淹原词的艺术感染力。
范仲淹这首词给了后来的“豪放派”很多启发,人们发现,原来词不仅能写风花雪月,还能写更为宽广的题材。范仲淹写出这样的词,不能不说带有一定偶然性,但在词史上的影响却是不可低估的。
范仲淹这组《渔家傲》有很多首,但现在只传下来这一首,我们无法目睹其他几首的风采,这是很可惜的。
梦魂惯得无拘检
晏几道字叔原,号小山,是晏殊的小儿子。从年龄上来看,他是张先的晚辈,跟苏东坡等人差不多,严格说来已经生活在北宋中后期了。但他的词风主要继承父亲晏殊,基本上还是北宋前期的风格,所以习惯上仍然把他看做是北宋前期的词人。
晏几道是宰相的儿子,少年时过了一段公子哥的生活。父亲死后,家道就败落了,他又生性高傲,不肯结交权贵,所以后半生过得很落魄。
和父亲一样,晏几道也是专写小令的,但是他的小令和前辈们的小令又有不同。晏殊等人生活很幸福,但由于当时以悲为美的风尚,他们又必须在小令中写出淡淡的忧伤。晏殊等人的心态,大概就跟当初李煜还是国君的时候欣赏“别离歌”一样,是很轻松的吧。晏几道就不一样了,他亲身经历过人生的巨大落差,所以他词中的悲伤是真的,所以特别感人,很得李煜的神韵。后人把他和秦观并称为“古之伤心人”。
晏几道爱过友人家的几个歌女,当然,由于社会的原因,他们的爱情不可能有结果。但是天真率直的晏几道,跟遮遮掩掩、不敢提及情人名字的柳永不同,他大胆地说出了他爱过的四个歌女的名字:小莲、小鸿、小萍、小云。晏几道常常在词中提到这四个人的名字。他说,每次自己写了词,就在酒席上让她们唱,自己和朋友一边喝酒一边听。
不久,朋友们病的病,死的死,歌女们也都散了,到处漂泊,晏几道很难再见到她们了。但是晏几道的词却随着她们,在她们所到之处传唱开来。
也许有人会说,一个公子哥儿,在酒席上逢场作戏,和几个歌女喝喝酒,没有什么稀奇的啊。确实,玩赏女性,应付酒宴,是“花间派”以来词人的传统。晏几道的词,乍一看和“花间派”的词也很像。但可贵的是,晏几道对歌女不是简单的玩弄,而是流露出一种平等、尊重的感情。这也是他与大多数北宋前期词人不同的地方。人们又把晏几道的词称为“小山词”。
晏几道的词,总是表现出一种可望不可即的、梦幻般的色彩。他曾说自己:“夜夜魂消梦峡,年年泪尽啼湘。”“梦”是小山词的一个永恒主题。比如他的一首著名的《临江仙》,就是以“梦”开头的: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萍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词的大意是:梦醒、酒醒后,楼台依然那么茫远,帘子依然低低垂着。去年春天的遗恨,忽然又涌上了我的心头。花落了,只有我站在那里;微雨中,燕子却能成双飞去。想起第一次见到小萍的时候,她穿着印有两层“心”字花纹的衣服。她不敢和我说话,只是弹起琵琶,用琵琶声向我传递她的爱情。月亮升起来了,还是当时的那个月亮,就是这个月亮,当初曾经照着彩云,送她回去呀。
然而,美好而脆弱的爱情,终于像彩云一样消散了,留给晏几道的只有忧伤的回忆。
晏几道后来还见过这些歌女中的一个,为此,他深情地写下了一首《鹧鸪天》: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时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罢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词的大意是:当初,你穿着漂亮的衣服,彩色的袖子衬着洁白的酒盅,殷勤地劝我喝酒。因为是你劝酒,所以我从不拒绝,豁出去喝得大醉,脸色通红。月亮照着杨柳掩映的小楼,天晚了,月光随着你的舞姿低下去;你拿着画了桃花的扇子唱歌,扇底的凉风随着你的歌声消失。从此你就远去了,我没再见到你。自从离别,我一直在回忆你,盼着和你再次相逢。有几次做梦,梦见又和你在一起。没想到今天晚上真的和你重逢了,我赶紧点起明亮的灯盏,生怕这次的相逢又是梦。
一个贵公子,有这样的痴情,实在是难得。可惜爱情的美梦总是成空。别人说人生如梦,晏几道却恨不得永远生活在梦里,不要醒来。因为只有在梦里,他才能展露自己的性情,和心爱的人在一起。而现实生活对他来说,却比梦更加虚幻。
晏几道还有一首很精彩的《鹧鸪天》: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词的大意是:在酒桌上唱着小令,吹箫人在伴奏。银灯下,这支曲子非常动听。唱着歌醉倒,还有什么遗憾呢?唱完了歌回来,酒还没醒。漫长的春夜,静悄悄的,心上人住的地方就像天上的云一样遥远。在现实中,我的身体不能到那里去,但在梦中,我的灵魂却不受任何拘束,又踏着杨花,经过了她门前的小桥。最后两句,道出了晏几道的真性情。
晏几道用真挚的情感、精美的语言、朦胧的意境,为精致、优美的北宋前期词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