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衒之

杨衒之，生卒年不详，活动年代主要在北魏末年至东魏，北平（今河北遵化）人。曾做过奉朝请、秘书监、抚军府司马、期城郡（治所在今河南泌阳西北）太守等职。

杨衒之的《洛阳伽蓝记》是北朝一部重要的散文著作。“伽蓝”是梵语音译，就是佛寺。北魏一代，自孝文帝于494年迁都洛阳，佛教大兴，一时洛阳佛寺达到一千多所。经过永熙（北魏孝武帝年号）间尔朱荣之乱，北魏分裂为东魏（都邺城）和西魏（都长安），城郭残破，诸寺尽废。东魏武定五年（547），杨衒之重过洛阳，追思昔日繁华胜景，面对国家的衰败，痛心之余，追寻故迹，摭拾旧闻，写成此书。此书描绘寺观庙塔、载述历史事件、刻画人物，都颇具特色。语言骈散结合，秾丽秀逸，优美生动，极富文学色彩。

《白马寺》选自《洛阳伽蓝记》卷四“白马寺”条；《洛阳大市》选自该书卷四“法云寺”条。

白马寺

白马寺，汉明帝所立也^①。佛入中国之始。寺在西阳门外三里^②，御道南^③。帝梦金神，长丈六，项背日月光明。金神号曰佛。遣使向西域求之，乃得经、像焉。时白马负而来，因以为名。

明帝崩，起祗洹于陵上^④。自此以后，百姓冢上，或作浮图焉^⑤。寺上经函，至今犹存，常烧香供养之。经函时放光明，耀于堂宇。是以道俗礼敬之，如仰真容。

浮屠前，柰林、蒲萄异于余处^⑥，枝叶繁衍，子实甚大。柰林实重七斤，蒲萄实伟于枣，味并殊美，冠于中京。帝至熟时，常诣取之。或复赐宫人。宫人得之，转饷亲戚，以为奇味。得者不敢辄食，乃历数家。京师语曰：“白马甜榴，一实直牛。”^⑦

【注释】

①汉明帝：刘庄，光武帝刘秀之子（公元58年至75年在位）。

②西阳门：当时洛阳城西面由南数起的第二座城门。

③御道：皇帝的车道。

④祗洹（qí huán音齐环）：中印度摩伽陀国王舍城的“祗树给孤独园”的简称，是“圣林”的意思。印度佛教圣地之一，园中建有精舍，如来佛在其中说法。这里指用来修行佛法的禅房。祗，也作“祇”。

⑤浮图：梵文Buddha（佛陀）的旧译，通常作“浮屠”，是“佛”的全称。但也有把佛塔的音译误译作“浮屠”，因此称佛塔为“浮屠”、“浮图”的。此处即指佛塔。

⑥柰林：果木名，俗称花红，亦名沙果。蒲萄：即葡萄。

⑦榴：指柰林果实。古以石榴为柰属。一实直牛：一个果实值一头牛的价钱。

【今译】

白马寺，是汉明帝建立的。这是佛教传入中国的开端。白马寺在西阳门外三里御道的南面。当时，汉明帝梦见一尊金神，身高一丈六尺，颈项和背部闪耀着太阳、月亮的光芒。这尊金神号称是佛。于是，汉明帝派遣使者到西域去求取，才得到了佛经、佛像。当时用白马驮着佛经回来，因而以“白马”给寺命名。

明帝驾崩后，在他的陵墓上建起了一座修行的禅院。从此以后，百姓的坟上，有的也建筑佛塔。白马寺盛佛经的木匣至今还在，人们常常烧香供奉着它。经匣不时大放光明，照亮了整个殿堂屋宇。因此，僧人和世俗人都来虔诚地礼拜它，就像瞻仰佛的真容一样。

佛塔前，柰林、葡萄都和别的地方不一样，枝叶繁茂，果实很大。柰林的果实重达七斤，葡萄比枣还大，味道都非常鲜美，在洛阳是最好的。果实成熟的时候，皇帝常常派人去摘取。有时还赏赐给宫女，宫女得到了，又转赠给亲属，当作珍奇的美味。得到的人舍不得立刻吃掉，辗转相赠，竟经过好几家。京城里流传的谚语说：“白马甜榴，一实值牛。”

洛阳大市

出西阳门外四里^①，御道南有洛阳大市，周回八里。市东南有皇女台^②，汉大将军梁冀所造^③，犹高五丈余。景明中^④，比丘道恒立灵仙寺于其上^⑤。台西有河阳县^⑥，台东有侍中侯刚宅^⑦。市西北有土山、鱼池，亦冀之所造，即《汉书》所谓“采土筑山，十里九坂，以象二崤”者^⑧。

市东有通商、达货二里。里内之人尽皆工巧屠贩为生，资财巨万。有刘宝者，最为富室。州郡都会之处皆立一宅，各养马十匹。至于盐粟贵贱，市价高下，所在一例。舟车所通，足

迹所履，莫不商贩焉。是以海内之货，咸萃其庭，产匹铜山^⑨，家藏金穴^⑩。宅宇逾制，楼观出云；车马服饰，拟于王者。

市南有调音、乐律二里。里内之人，丝竹讴歌，天下妙伎出焉。有田僧超者，善吹笳，能为《壮士歌》、《项羽吟》^⑪。征西将军崔延伯甚爱之^⑫。正光末^⑬，高平失据^⑭，虎吏充斥，贼帅万俟丑奴寇暴泾、岐之间^⑮，朝廷为之旰食^⑯，诏延伯总步骑五万讨之。延伯出师于洛阳城西张方桥，即汉之夕阳亭也^⑰。时公卿祖道，车骑成列。延伯危冠长剑，耀武于前，僧超吹《壮士》笛曲于后，闻之者懦夫成勇，剑客思奋。延伯胆略不群，威名早著，为国展力，二十余年，攻无全城，战无横阵，是以朝廷倾心送之。延伯每临阵，常令僧超为《壮士》声，甲胄之士莫不踊跃。延伯单马入阵，旁若无人，勇冠三军，威镇戎竖^⑱。二年之间，献捷相继。丑奴募善射者射僧超，亡，延伯悲惜哀恸，左右谓“伯牙之失钟子期^⑲，不能过也”。后延伯为流矢所中，卒于军中。于是五万之师，一时溃散。

市西有延酤、治觞二里。里内之人多酿酒为业。河东人刘白堕善能酿酒^⑳。季夏六月^㉑，时暑赫晞^㉒，以罂贮酒，暴于日中，经一旬，其酒味不动，饮之香美，醉而经月不醒。京师朝贵多出郡登藩，远相饷馈，逾于千里，以其远至，号曰“鹤觞”，亦名“骑驴酒”。永熙年中^㉓，南青州刺史毛鸿宾赍酒之藩^㉔，路逢贼盗，饮之即醉，皆被擒获，因此复名“擒奸酒”。游侠语曰：“不畏张弓拔刀，唯畏白堕春醪。”^㉕

市北有慈孝、奉终二里。里内之人以卖棺椁为业，赁车为事^㉖。有挽歌孙岩，娶妻三年，妻不脱衣而卧。岩因怪之，伺其睡，阴解其衣，有毛长三尺，似野狐尾。岩惧而出之。妻临去，将刀截岩发而走，邻人逐之，变成一狐，追之不得。其后，京邑被截发者，一百三十余人。初变为妇人，衣服靓妆^㉗，行于道路，人见而悦近之，皆被截发。当时有妇人着彩衣者，人皆指为狐魅。熙平二年四月有此^㉘，至秋乃止。

别有阜财、金肆二里，富人在焉。凡此十里，多诸工商货殖之民。千金比屋，层楼对出，重门启扇，阁道交通^㉙，迭相临望。金银锦绣，奴婢缇衣^㉚，五味八珍，仆隶毕口。神龟年中^㉛，以工商上僭，议不听金银锦绣。虽立此制，竟不施行。

【注释】

①西阳门：当时洛阳城的正西门。

②皇女台：《水经注·穀水》：“应劭曰：‘明帝永平五年，长安迎取飞廉并铜马置上西门外平乐观。今于上西门外无他基观，惟西明门外独有此台，巍然广秀，疑即平乐观也。’又言：‘皇女稚殇埋于台侧，故复名之曰皇女台。’”

③梁冀：东汉顺帝梁皇后之兄，官至大将军。奢侈骄横，把持朝政近二十年。后为桓帝所杀。

④景明：北魏宣武帝（元恪）年号（500—503）。

⑤比丘：梵语，佛教指出家修行的男僧。道恒：后秦时的高僧。

⑥河阳县：汉旧县名，北魏无此县。

⑦侍中：汉代为侍从皇帝左右，出入宫廷，备应对顾问的官。晋、南北朝时代是门下省的长官。侯刚：字乾之，上谷人，以善烹饪得官，历任武卫将军、卫尉卿、侍中等职。

⑧“采土”三句：见于《后汉书·梁冀传》。二崤：崤山，在今河南省洛宁县北，有东崤、西崤，故称“二崤。”

⑨铜山：汉文帝曾把蜀地严道县的铜山赐给邓通，准许他私自铸钱，于是邓通钱通行天下，其富无比。事见《史记·邓通列传》。

⑩金穴：东汉光武帝郭皇后弟郭况，官大鸿胪。帝数幸其第，“赏赐金钱缣帛，丰盛莫比。京师号况家为金穴”。事见《后汉书·郭皇后纪》。

⑪《壮士歌》：疑即《陇上歌》。西晋末年，陈安据秦州，自号秦州刺史。后为前赵刘曜所围攻，败死。当地人作《陇上歌》哀悼，其辞有“陇上壮士有陈安”。《项羽吟》：疑即《拔山歌》，项羽在垓下被刘邦所围困时作，其辞有“力拔山兮气盖世”。

⑫崔延伯：博陵（今河北安平）人。英勇善战，屡立战功。为持节征西将军、西道都督。讨万俟丑奴时战死。

⑬正光：北魏孝明帝年号（520—524）。

⑭高平：高平镇，在今宁夏回族自治区固原县。

⑮万（mò音莫）俟（qí音其）丑奴：高平镇人，原为胡琛部将，孝庄帝建义元年（528）自称天子。永安年间，被尔朱天光所擒。泾：泾州，治所在今甘肃泾川县北。岐：岐州，治所在今陕西凤翔县南。

⑯旰（gàn音干）食：过了应吃饭的时间而进食，用以表示忧劳。旰：日晚。

⑰夕阳亭：《元河南志》卷二：“夕阳亭，城西。又按，晋贾充出镇长安，百僚饯送于此，自旦及暮，故曰夕阳亭。”

⑱戎竖：指敌人。戎：泛指少数民族。竖：轻蔑之称，犹言“小子”。

⑲伯牙之失钟子期：春秋时伯牙善鼓琴，钟子期是其知音，“钟子期死，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以为世无足复为鼓琴者”。事见《吕氏春秋·本味》。

⑳河东：郡名，今山西省黄河以东地区。

㉑季夏：夏季的最后一个月，即六月。

㉒赫晞（xī音西）：气候炎热。

㉓永熙：北魏孝武帝（元修）年号（532—534）

㉔南青州：在今山东沂水县。毛鸿宾：北地三原人，善骑射。明帝时为北雍州刺史，转南青州刺史。后镇潼关，为高欢所擒，忧恚而死。

㉕醪（lāo音牢）：醇酒。

㉖（ér音而）车：丧车。

㉗靓（jìng音净）妆：浓妆艳抹。

㉘熙平：北魏孝明帝年号（516—518）。

㉙阁道：楼房间架空互连的通道。

㉚缇（tí音提）衣：用赤黄色绸缎做的衣服。

㉛神龟：北魏孝明帝年号（518—519）。

【今译】

出了西阳门四里，御道的南边是洛阳大市，周围八里。市东南有一座皇女台，是汉朝的大将军梁冀建造的，至今还有五丈多高。景明年间，道恒和尚在台上修建了灵仙寺。台西面是河阳县的官衙，台东面是侍中侯刚的住宅。市西北有土山和鱼池，也是梁冀建造的，就是《汉书》里所说的“挖土筑山，仿照崤山状貌，在小小的十里范围之内堆成了许多小山坡”。

大市东面有通商、达货两个里。里内的人都靠手工艺、屠宰和做生意为生，拥有的家资财产成千上万。有一个叫刘宝的人，是最大的富户。他在全国每一个州郡的首府都修建了一座住宅，每处住宅都饲养十匹马，至于他所经营的盐、粮食等货物的贵贱，价钱的高低，在各处都一样。凡是船车所通、人所能到达的地方，无处没有他做的买卖。因此，四海之内的各种货物，全都会聚在他的庭院，他的财产足以和经营铜山铸钱的邓通相匹敌，他的富有比得上家有金穴的郭况。他的宅第豪华的程度超过了朝廷规定的等级，亭台楼阁高耸入云，车辆马匹、衣冠服饰，可以和王侯相比。

大市南面有调音、乐律两个里。里内居民，都擅长演奏和歌唱，天下技艺高超的乐工、歌妓都出在这里。有一个叫田僧超的，善于吹笳，能够演奏《壮士歌》、《项羽吟》。征西将军崔延伯非常喜欢他。孝明帝正光末年，高平镇失守，虎狼般的官吏充斥其间，叛贼首领万俟丑奴在泾州、岐州之间烧杀抢掠，朝廷上下为此忧心忡忡，食不甘味，诏令崔延伯率领五万步兵、骑兵去讨伐叛贼。崔延伯从洛阳城西面的张方桥，也就是汉代的夕阳亭出兵。当时王侯公卿为崔延伯饯行，出征的车马排列成行，崔延伯头戴高冠，佩着长长的宝剑，威风凛凛地走在前面，田僧超在后面吹起《壮士歌》，听到的人，懦夫也会变成勇士，武士则更想有所作为。崔延伯智谋超群，威名早已传遍天下，为国家效力，已经有二十多年，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因此朝廷上下对他出征寄予厚望。崔延伯每次临阵作战，常常让田僧超吹奏《壮士歌》，披甲戴盔的士兵们听到后，无不争先恐后，冲锋陷阵。崔延伯单枪匹马冲入敌阵，旁若无人，他的勇敢在三军之中无人能比，他的威名镇住了敌人。两年之间，捷报频传。万俟丑奴召募善于射箭的人射死了田僧超，崔延伯痛惜万分，非常悲伤，旁边的人都说“俞伯牙失去钟子期的悲痛，也不过如此了”。后来崔延伯被流箭射中，死在军中。于是那五万军队，一下子就溃散了。

大市西面有延酤、治觞两个里。里内的居民大多以酿酒为生。河东人刘白堕最善于酿酒。夏末六月，正值炎夏酷暑，他用瓦缸盛酒，放在太阳底下曝晒，经过十天，酒的味道一点都不变，喝了这酒，会觉得芳香醇美而醉倒，过一个月都不会醒。京城里的朝廷显贵出去做郡守或到封地去，大多不顾路途遥远，带着它馈赠人，甚至超过千里，因为它是从远道来的，所以被称作“鹤觞”，也叫做“骑驴酒”。永熙年间，南青州刺史毛鸿宾带着酒去上任，路上碰到盗贼，盗贼喝了这酒就醉倒了，全都被捉住了，因此人们又把它叫做“擒奸酒”。江湖好汉中流传的谚语说：“不畏张弓拔刀，唯畏白堕春醪。”

大市北面有慈孝、奉终两个里。里内的居民以卖棺材、出租丧车为生。有个专门以唱挽歌为职业的人，名叫孙岩，娶妻三年了，他的妻子从不脱了衣服睡觉。孙岩觉得很奇怪，等到她睡着时，偷偷地解开她的衣服，发现她长着毛，约三尺长，像野狐狸的尾巴。孙岩很害怕，就把她休掉赶出家门。妻子临出门时，拿刀把孙岩的头发割掉，然后跑了。邻居们去追赶她，她变成了一只狐狸，追也追不上了。这事发生后，京城里被割掉头发的人，有一百三十多个。开始，狐狸精变成女人，穿着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在路上走，那些看见了，想亲近她的人，都被割掉了头发。当时，凡是哪个女人穿了漂亮的花衣服，人们都指责她是狐狸精。熙平二年四月发生这件事，直到秋天才平息下来。

另外还有阜财、金肆两个里，富人住在里面。这十个里，住的大多是经商做生意的人。家财千金的人家一户连着一户，高大华丽的楼台一座对着一座，重重叠叠的大门打开后，纵横交错的阁道四通八达，互相能够登高望见。各种各样的金银首饰、锦绣衣服，连奴婢都能穿戴；来自五湖四海的山珍海味，连仆役们都能尝到。神龟年间，因为工商业者的享受超过了制度，朝廷决定不准他们戴金银首饰，穿锦绣衣服。虽然建立了这种制度，最终却没有得到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