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落英山峦2
一天,一个女知青吃午饭时突然厉声尖叫,指着碗里的一个米虫,“异怪死了!”(“异怪”就是“恶心”的意思。)闻声而来的小芳在众目睽睽之下,用筷子挑过来米虫,一口吞了,让没吃过米虫的我们目瞪口呆,大开眼界,如同当年第一次见人吃螃蟹一样。从此以后,在缺油少荤的知青中,再也没听说有人埋怨过白白胖胖的米虫。
但小芳也有那么一种或是天真、或是心计的举动,让人不敢冲动。有一次我和她单独干活,有一句无一句地瞎聊,偶尔说起心脏的位置,我故意说在右胸,她竟然认真地说她的心在左边。我说人人都在右边,她的也一定在右边。她急了,挺着胸脯要让我摸。看着她热得带火的身材、细得发腻的皮肤、颤巍巍的乳房,我怦然心跳,赶紧四周看看,没敢轻举妄动。更糟糕的是,休息时,她竟把这事告诉其他人,惹得大家哄堂大笑。她似乎这才意识到我在开玩笑,红着脸跑了。
去农场的第一年,最难熬的是黄梅天。尽管农场在江北,但那整整一个月,细雨霏霏,和江南无异。不出工固然好,在屋里待久了也憋得慌。十七岁是一个不怕雨的年龄,然而到了雨季才真正体会到城乡的另一大差别。撑一把雨伞,在如丝的雨中走着,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受到无微不至的滋润,令人陶醉。淋一头雨无所谓,淋湿衣服不在意,唯有那归来后满脚的烂泥让人懊恼不已。
黄梅天的政治学习更是没完没了、没日没夜。白天不出工,时常邀请外面的人来作报告。这种“到处莺歌燕舞”的报告大同小异,十分雷同、枯燥。当然,也有例外。比如,小芳爷爷的忆苦思甜。
小芳爷爷六十开外,白发斑斑,身板硬朗,满脸皱纹,阅尽人间沧桑却耳不聋、眼不花。他三代贫农,早年暗中帮助过新四军的伤病员,还结识了当今的一位省领导。但他心直口快,刚正不阿,因此没能入党。文革中这位一度倒霉的领导又在他家躲了几个月的“风头”,逃过大劫。后来党的阳光又暖洋洋地照在他身上,被“三结合”进入“省革命委员会”。这也是小芳能从农村进农场的原因。
小芳爷爷的忆苦思甜让人终身难忘,因为他净说些离经叛道的事。说到抗日,先说日本人的罪行,没说几句套话就会说,其实真正的日本军人并没有在他的村子里烧杀奸淫,真正的日本人个个长得白白胖胖,烧杀奸淫的都是二鬼子和三鬼子。这些二鬼子、三鬼子长得又黑又瘦,最坏。二鬼子是朝鲜日本人,三鬼子是台湾日本人……
嘿,大伙在下面听得来劲了。程队长赶快尖声地打断他的发言,请他控诉国民党的滔天罪行。于是,小芳爷爷开始大骂国民党兵杀人放火,惨无人道,可是骂了两声后又走了调——真正的国民党中央军,穿得整整齐齐,从来也不杀人放火,杀人放火的都是地方杂牌军……
这下,底下听的人开始议论了。小时候,报刊、课本、老师的教导中,日本人、国民党军人都是烧杀奸淫、嗜血如命的恶魔,对其仇恨“高万丈”。程队长干咳一声,瞪了下面一眼,全屋的几十个队员便噤若寒蝉。我们这些可怜兮兮的知青,更是老老实实缩在角落里。程队长又堆上笑脸,请小芳爷爷控诉地主老财是如何剥削农民的。于是他又大骂地主老财,狼心狗肺,可是骂着骂着又离了谱——当长工经常吃不饱,饿得难受啊,但再饿再饿,也没饿死过人,直到一九六一年、六二年,我们村上个个饿得骨瘦如柴,一年就饿死了十几口人……
程队长小心翼翼提醒他,六一年、六二年是解放以后。小芳爷爷此时已讲得动了真感情,刹不住话啦,“你懂个屁。那年头,人人饿得发了昏。你知道那年你弟弟饿得把什么吃了吗?那年你奶奶被饿死,村里刚好接到破旧风俗立新风尚的指示,死人不许土葬,要火化。你大、你妈带头,火化了你奶奶,把骨灰放在锅灶上一罐子里。几天后,你大见灰没了,问你弟弟,他说吃了。你大问吃的是什么,你弟弟说是炒面。你大当时就昏过去了。”(“你大”就是你爸爸的意思。)
小芳爷爷的话刚落音,程队长一声厉叫,也差点昏过去……
黄梅天也使上厕所成了问题。我们宿舍里没有厕所,公共厕所离宿舍有二十米之遥。但阴雨绵绵的黄梅天之夜,睡得春情勃发,稀里糊涂的男同胞一泡尿憋醒了,掏出那东西就在门口放。第二天清晨,臊气熏天,路过的人,个个掩面,人人唾骂。
那年秋收,程队长派我们去支援农民秋收,田间收割,烈日当空,干渴难耐。休息时,小芳带我们去农户家喝水。这家老农,满脸风霜,和蔼谦卑,为我们一一洗碗、倒水。小蒋像个“舌搭子”一样,问寒问暖。(“舌搭子”是南京人说好主动跟别人啰唆的那号人。)喝完水后出来,小蒋说:“老贫农对知青好,是革命的感情深,我们应向贫农学习。”大家点头附和。
小芳不开窍地笑着说:“他是地主。”
大家听了,吓了一跳。地主在我们的印象里,是黄世仁、南霸天、刘文彩、周扒皮,是坏人,怎么会衣着破烂,一副忠厚可亲的样子呢。
小蒋责备小芳:“你怎么带我们去地主家喝水?”
小芳不以为然:“他家离得最近呗。”
小蒋咋呼道:“我们只能喝贫农的水!地主是阶级敌人,恨我们革命知青,谁能保证水中无毒?”那口气像高玉宝、刘文学,众人听得倒吸一口冷气。
小芳惊愕半响才涨红了脸说:“他在我们村住了一辈子,从小对我很好,要害你干什么!真是活二五。”头一扭,辫子一甩,跑开不理小蒋了。当时,许许多多这样的小事冲击知青多年所受的教育。大家思绪混乱,似乎有所觉悟,但又不能与人言。
一九七六年是个多事之年。年初,做了二十七年总理的周恩来去世。七月六日,朱德过世。七月二十八日,河北唐山发生了百年未遇的大地震。九月九日,“红太阳”终于合上了他那已经不再光芒照四方的双眼。十月六日,“四人帮”倒台……由于这一系列事件的发生,大道、小道消息频传,日子过得还算顺。
当时的大事是每月一次的团组织生活,所有青年人,不论团员与否,都可参加。表面上,靠拢组织,列入共青团的帮教对象,以后上调才有希望。实际上,这组织生活能吸引人主要是可以和其他点的知青聚会,交朋友。出门在外,交几个狐朋狗友,相互有个照应。
对单身男女青年来说这组织生活也像每月一次的“社交”,大家拾掇得跟过节似的,口中哼着:“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
这年秋天,又遇到这种月会在深山老林的“夹皮沟”开,即我们场最偏远的茶叶队开,全队青年人走得只剩三个:我和另外两个“落后分子”。这两人,大字不识几个,只因为生在城里,居然也叫“知识青年”,虽识字不多,但肌肉不少。那天他们一定让我出个主意,吓唬一下其他点的知青。我灵机一动,让他俩裹着雨衣,抱成一团,从山坡上缓缓地滚下。他们练了几次就配合得天衣无缝。我们选好地方,等待他人回来。
那天新月刚刚上悬,月光从树缝中泻下来,划破浓浓的夜色,映照在山谷的羊肠小道上。一股股阴森森、凉飕飕的山风从山脊梁上吹来,把大树变换成各式各样张牙舞爪的魔影,时而还变换出旷野的低声哀嚎。我一人埋伏在槐树上,暗地里思量,相信科学是城里人的奢侈,在这空旷无人的山野里待久了,不由你不信神鬼。
大约十一点钟,我远远地看到一队男女,有说有笑地打着手电筒走来。待他们走近,我使劲摇响了树枝,那俩人便乘着夜色,不紧不慢地从坡上滚下来。
他们俩非常准确地从队伍中滚过,穿过每个人,吓得鬼哭狼嚎的男女青年四散逃命,竟没有一个人敢阻止这眼前黑糊糊的“怪物”。连平时处世干练的小蒋也被吓得眼睛发直,两腿打战,他手上还捏着一根手腕粗的棍子!
我从树上悄悄下来,假装从远处闻声跑来。只见几个女孩吓得哭成一团。小芳也在小蒋的肩头哭,让我有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感觉。我既后悔也后怕,这种事如果追究下来,转眼可成为一起“现行反革命事件”。那年头的政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谁也说不准。昨天是亲密无间的战友,今天是不共戴天的敌人。老母临别之前,一再嘱咐,说话当心,做事三思。
好在那时刚刚打倒“四人帮”,政治气氛开始宽松,没有人较真。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教训了那俩小子一顿:“你看,团支部副书记的尿都被你们吓出来了。”他们嘻嘻哈哈,一边认错道歉,一边说:“我还以为你们共青团员都是‘越是艰险越向前’呢。”
知青刚来常闹些常识性的笑话,对家畜交欢总是看得津津有味。时间一长,开窍不少。于是,愤愤不平的男知青一脸淫邪地问女知青,为什么每家只养一只公鸡,几十只母鸡呀?狗是在打架还是在交配?春天深夜的猫为什么叫得那么揪心?
那个时候,什么黄色的东西都看不到,人们穿的衣服的色彩比古代还单调。有一次,我在小李的铺盖下看到一张发黄的报纸,打开一看,有一张尼泊尔比兰德拉王后的照片,当即就被她的美丽惊呆了,传给大家看,他们也看得很兴奋,嘴上却把小李好好嘲笑了一番。
一天,小刘气喘吁吁地跑来告诉我们一个新发现,山上站着一匹五条腿的马!正当大家要起身去看个究竟,小芳突然亮起了她清脆的笑声,其他职工也都跟着大笑。我们被笑得莫名其妙,直到程队长虎着脸说:“腿你个!那匹马看到你小刘长得英俊,发情啦!”嘿,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真不会相信,牛马的腿中之物竟会粗长如腿。
农场职工对性认识的普及、态度之随和常常让知青转不过脑筋来。我和小李与一群已婚妇女锄草,程队长的屋里人让小李猜谜解乏:“有个东西一拃长,一头有毛一头光,塞进去时呼呼响,拉出来时淌白浆。”大伙哄地大笑起来。小李和我想得都面红耳赤,不敢猜,小芳却脸不改色地说出了谜底:“哎哟,笑什么,笑什么,这个都不知道呀,真笨。是牙刷唉。”
小芳的父母不是农场的职工,他们住在离农场不远的村子里。我曾去过那村子,那儿的生活更加艰辛。贫瘠的土地,破败的村庄,农民承受着贫困苦难的煎熬,每日弯腰辛苦地劳作,对生命的幻想渐渐地变成了悲伤的宿命,祖祖辈辈都这样无奈地承继着先辈的苦难。他们在贫瘠的山地上种油菜、山芋、玉米、稻子、麦子,都愿意把命运托付给国营农场,让我看到人们强烈的生存欲望和对命运坚韧的忍耐。
那次去小芳父母的村子里,因为分场杀猪,分给各个队后,发现肉里有猪囊虫,通知我们不要吃,就地埋了。程队长却说,怕它个,照吃。在他的带动下,也有几个职工从食堂取走几块猪肉。知青们也很馋,但大家爱面子,只好暗自把口水往肚里咽。猪肉还剩很多,程队长叫我们给村民们送去。他特意关照,要给小芳的父母送一块。村民们明知肉里有猪囊虫,但对不要钱的肉,也都欢天喜地收下了。
那年过年没回家。“四人帮”打倒了,但两个“凡是”还在,场里继续组织大家过一个革命化的新年。我在分场宣传队里拉小提琴,滥竽充数。小芳跳喜儿的北风吹,唱雪花飘。小李演大春,搂着小芳满台转,让我看得嘴上叫好,心里酸。
小芳会拉二胡,对小提琴特感兴趣,满怀娇嗔地多次让我教她。我总是笑笑,半真半假地说,这可不是要饭的二胡。看着她因情急而红润的脸,我安慰她说,将来一定把小提琴送给她,如果有一天我回城的话。
那年头,知青是狗的天敌。知青在农村干的最多的坏事就是偷鸡摸狗。一到冬天,所到之处,像闹狗瘟似的要死一批狗。我们那里也不例外。好在农村的狗,放养在外,又没有计划生育的指标,又没把那活儿给做了的传统,春风一吹,一片欣欣向荣的野外繁殖的景象。因此,狗的数量也不见少。
夏天时,小刘见一小狗,看它好玩,便拿些剩饭喂它。于是这狗就天天来我们这儿。过了几个月,小狗大长。
冬天农活虽少,人体的热量却需要大量的食物来补充,可我们的主食是中熟米外加辣油或老咸菜,肚里的油水严重不足,加之寂寞,嗅觉对荤腥的敏感突然大增。于是,打狗的主意就慢慢滋生了。
一天,小李小心翼翼地试探:“要是把这狗宰了,炖一大锅狗肉,那该有多么好啊!”他摇头晃脑把最后一句的声调拉得长长的,极具煽惑力。众人听罢,个个像威虎山“百鸡宴”上的土匪一样地热烈附和。于是也由不得小刘了。毕竟,狗也不是他的。
大家就计划在过一个革命化的新年时,把狗给宰了。看着即将成为肉汤的狗,大家那几天特别疼爱,都抢着多喂几口。可怜那狗哪知人心的险恶,开心地蹿前蹿后,仰着头,摇着尾巴,来得更勤。
可杀狗这事并不简单。万一这狗是村里革命干部或贫下中农的,追究起来,罪责不轻,所以必须偷偷摸摸地干。要是像杀猪那样,嚎叫起来,让队长或职工知道,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大伙一边看着摇头摆尾的狗,一边研究如何下手。打狗的招数有用棍子,用枪,用毒,用电……但都被一一否决。最后,看这一帮人确实不怎么高明,我忍不住说出了一个无声无血的经验,用绳套住狗头,两人一人拉一头,使劲一拉,往树上吊一个时辰,狗就死定了。
大家一致叫好。说干就干,小刘好言好语地把狗哄到僻静处,套上绳子,和小李两人一二三,一下子就了结了狗的性命。剥狗皮时,我忽然想到,到哪儿去烧这狗肉呢?这个问题一提出,大家立刻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知青平时吃队里的食堂,自己不开伙,没锅、没灶、没有柴盐酱醋。想来想去,职工中,设备齐全而又可能帮忙的,只有小芳。于是大家的眼睛一齐望着小蒋。
小蒋平时台面上一本正经,革命口号喊得能冲破房顶,私下里却很“胎气”,即很讲义气、很够哥们儿。在打狗吃狗的问题上,他一直站在广大的知青群众一边。可让他出头找小芳,有点为难他这个当“官”的。
小刘一看,火了,“操!关键时刻,猪鼻子插大葱,装象了。你不去我去。”没等小蒋说话,小刘就走了。大伙等了一袋烟的工夫,只见小刘春风满面地回来了。
元旦的晚上,演完节目后,狗肉也烧好了。大家趁着黑黢麻乌的夜色,把烧好的狗肉悄悄从小芳的厨房运到我们的房间里。一瓦盆狗肉刚端上来,正要下筷子,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被拍得震天响,吓得胆小的差点翻窗而逃。
开门一看,一群女生在小芳的带领下吵吵嚷嚷地涌了进来。真是闻到狗肉香,神仙也跳墙!“二吨半”一进门,叉着腰,大着嗓门嚷道:“吃独食呀,真不够意思!”那年头,遇到这种事,叫见者有份。小李赶紧关门:“轻点声,轻点声!”
小王也骂小刘:“你这小炮子子的,有好吃的就把老娘忘啦!”
平时貌似文静的几个女知青已经上桌,趁其他人斗嘴的工夫,先自下筷了。其余的人也一拥而上。那一夜,对酒当歌,尽兴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