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情简笔写风流

——读《世说新语》之四

《世说新语》有颇高的艺术价值。最突出的特点是，善于即事见人，通过人物有典型意义的言行，尤其是细小的言行，写出人物的特征，既精炼，又生动。

像《德行》篇的“管宁割席”：

管宁、华歆共园中锄菜，见有片金，管宁锄与瓦石不异。华捉而掷去之。又尝同席读书，有乘轩冕过门者，宁读如故，歆废书出看。宁割席分坐曰：“子非吾友也。”

文中所记只是两件小事，当事人只有极细微的动作，但却鲜明地揭示了两人对待金钱、对待权贵的不同态度，从中微婉地表达了作者自己的评价，简约而有味。这则故事，也还一直是中学语文的传统教材。

《忿狷》篇“王蓝田性急”一则，写以筷子夹鸡蛋吃的小事，活画出急躁易怒之人的动作、神态，真正使人忍俊不禁：

王蓝田性急。尝食鸡子，以筋刺之，不得，便大怒，举以掷地。鸡子于地圆转未止，仍下地以屐齿蹍之，又不得，瞋甚，复于地取内（纳）口中，啮破即吐之。

《世说新语》写人，善用对比。《汰侈》篇记“石崇宴客”：

石崇每要（邀）客燕集，常令美人行酒。客饮酒不尽者，使黄门交斩美人。王丞相（王导）与大将军（王敦）尝共诣崇，丞相素不能饮，辄自勉强，至于沉醉。每至大将军，固不饮叹观其变。已斩三人，颜色如故，尚不肯饮。丞相让（责备）之，大将军曰：“自杀伊家人，何预卿事？”

三人宴饮，石崇的豪奢凶暴，王敦的冷酷无情，王导的中庸温和，在对比中一一显现。

评价人品高低，作者也多用对比之法。《雅量》篇就记载了这样几个故事：

王子猷（王徽之，王羲之第五子）、子敬（王献之，王羲之第七子）曾俱坐一室，上忽发火。子猷遽走避，不惶取屐；子敬神色话然，徐唤左右扶凭而出，不异平常。世以此定二王神宇（神情器宇）。

王邵（王导第五子）、王荟（王导幼子）共诣宣武（桓温），正值收（搜捕）庾希家。荟不自安，逡巡欲去；劭坚坐不动，待收信还，得不定，乃出。论者以劭为优。

祖士少（祖约）好财，阮遥集（阮孚）好屐，并恒自经营，同是一累，而未判其得失。人有诣祖，见料视财物，客至，屏当未尽，余两小簏，著背后倾身障之，意未能平。或有诣阮，见其吹火蜡屐，因叹曰：“未知一生当著几量屐？”神色闲畅。于是胜负始分。

尤其是第三则故事：祖约爱钱财，阮孚爱木屐，对两人来说同样是为物所累。有人去拜访祖约，看到他还在清点钱财，客人来了还没收完，只好斜着身子挡着，意态不能保持平静。有人去拜访阮孚，看见他正在吹火给木屐上蜡，一面还感叹道：“不知道这辈子还能穿几双木屐？”对照之下，同样是爱玩某一样东西，却有明显的高下之别。祖约爱收藏钱财，只是做钱财的奴隶；而阮孚喜欢收藏木屐，但有玄想，伴有人生之慨，按名士标准，当然高低就分出来了。

《世说新语》写人，常常运用反衬法。像《德行》篇的“华歆、王朗俱乘船避难”一则：

华歆、王朗俱乘船避难，有一人欲依附，歆辄难之。朗曰：“幸尚宽，何为不可？”后贼追至，王欲舍所携人。歆曰：“本所以疑，正为此耳。既已纳其自托，宁可以急相弃邪？”遂携拯如初。世以此定华、王优劣。

对华歆来说是先抑后扬，对王朗则是先扬后抑。王朗对于华歆正是一反衬，反衬出华歆的练达世事、处事周密和讲求信义。

《世说新语》写人，常用侧面描写。例如“床头捉刀人”一则：

魏武将见匈奴使，自以形陋，不足雄远国，使崔季珪代，帝自捉刀立床（座榻）头。既毕，令间谍问曰：“魏王何如？”匈奴使答曰：“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魏武闻之，追杀此使。（《容止》）

没有一句正面描写，只是通过匈奴使的眼光，从匈奴使的口中，侧面写出了曹操不同常人的英雄气质。这则故事似乎还说明了：“形陋”无碍“英雄”气概，即使“雅望非常”，而缺乏内在的气质，也就平常得很。

《世说新语》还记录了一些名人之间的人物评语，简约而允当，读来余味深长：

周子居常云：“吾时月不见黄叔度，则鄙吝之心已复生矣。”（《德行》）

王仲祖称殷渊源，非以长胜人，处长亦胜人。（《赏誉》）

世目李元礼，“谡谡如劲松下风。”（《赏誉》）

公孙度目邴原：“所谓云中白鹤，非燕雀之网所能罗也。”（《赏誉》）

这些评语，往往能恰当地概括出人物的某一方面。像第一则，一句话就从侧面赞扬了黄叔度德行之高尚。第二则，也是一句话就道出了殷浩高出一般人的有了长处而不骄傲的特点。第三、第四两则都只用一个比喻，就令人想见其人的高风亮节。

《世说新语》的语言，简约含蓄、隽永传神，透出种种机智和幽默。像下面这两则：

邓艾口吃，语称“艾艾”。晋文王（司马昭）戏之曰：“卿云‘艾艾’，定是几艾？”对曰：“‘凤兮凤兮’，故是一凤。”（《言语》）

郑玄家奴婢皆读书。尝使一婢，不称旨，将挞之，方自馀说，玄怒，使人曳著泥中。须臾，复有一婢来，问曰：“胡为乎泥中？”答曰：“薄言往愬（诉），逢彼之怒。”（《文学》）

前一则是谐趣之辞，邓艾竟能以《论语》中的句子巧妙回答司马昭的戏问。第二则，一婢以《诗经》的诗句发问，一婢用《诗经》的诗句回答，而且都很自然切合，郑玄家里的婢仆都如此有学问，那郑玄的学问就更不用问了。婢仆都能拽文，真真令人会心一笑。

明代胡应麟评论《世说新语》：“读其语言，晋人面目气韵，恍惚生动，而简约玄澹，真致不穷。”（《少室山房笔丛》）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评价其艺术特色时说：“记言则玄远冷隽，记行则高简瑰奇。”笔者尤爱其语言之简古清雅，富于机趣。《世说新语》对我国语言的贡献是多方面的：许多成语就出自《世说新语》，像难兄难弟、拾人牙慧、咄咄怪事、一往情深、身无长物、楚楚可怜、云蒸霞蔚等；还有“言为士则、行为世范”，“木犹如此、人何以堪”，“山阴道上、目不暇接”，“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松桕之质、经霜弥茂”之类名言警句；“新亭对泣”“咏絮之才”“管宁割席”“坦腹东床”等，已经成为人们咏诗填词所惯用的典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