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64年

法兰克福1764年5月至1765年9月

1．歌德致L．伊森堡·封·布里[1]

1764年5月23日 星期三

高贵的、

尤为尊敬的先生：

阁下将感到惊讶，一个素昧平生的人竟然冒昧向您提出请求。然而，对所有那些知晓您的功绩的人，您理应不会感到惊讶。因为，您也许知道，您的品性即便在比我所居住的更为偏远的地方也能赢得人心。

您可由我的开场白看出，眼下我一心想与您结识，直至您了解清楚我是否有资格成为您的朋友，是否能加入您的协会。

请您别见怪，请原谅我的大胆之举吧。我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虽然我愿意继续沉默并在内心对您的伟大品性尊崇备至，正如我迄今所为，但是这么做会使我感到无比压抑。在我那些认识您的朋友当中，没有哪一个愿意赐予我这一无法估量的幸运。或许，也有些小小的妒忌在作祟。不过，我刚刚想到了那个最好的原因：您不希望结交一个具有我这样缺点的人，以免为此而承担责任。尊贵的阁下，您兴许明白，当人们试图走近一位自己所崇拜的人物时，总喜欢将自己的缺点掩盖起来。不过，我和拉贝纳笔下的那个求爱者[2]一样，倒要先说一说我自己的缺点：虽然我知道，我的啰嗦会让您觉得无聊，但没办法，您早晚得知道，不是在认识您之前，就是在认识您之后。我的一大缺点是，性子有点儿烈。您肯定知道暴脾气是怎么回事，不过，没有哪个人比我更不爱记仇。此外，我惯于发号施令，不过，要是没什么可让我指手画脚的，我也会任其自然。虽则如此，我却很想服从那种由您的真知灼见所引领的令人满怀期待的统治。就在这封信的开头，您会发现我的第三个缺点，那就是我居然以如此熟络的语气给您写信，就好像我与您有了一百年的交情似的，但有什么办法呢，我就是没法改掉这个坏习惯。我希望，您那不拘小节、不囿于礼俗的智慧能原谅我的这一举动，同时，请您务必相信，我绝不会疏忽了对您应有的尊敬。

我还想到一点，我还有一个与前文提到的那名男子同样的缺点，那就是我很没有耐心，不喜欢长时间处于不确定之中。我请求您尽快作出决定。

这些是最大的缺点。您敏锐的目光还会在我身上发现数以百计的小毛病，不过，我希望，它们不致令我遭到您的嫌恶，相反，所有这些都将于我有利，我的缺点以及我的努力都将向您表明，我是，并将永远是

法兰克福

1764年

5月23日

高贵的、尤为尊敬的阁下您

最忠心耿耿的仆人

约翰·沃尔夫冈·歌德

又及：要是您担心我的年龄，那么敬请放心，我告诉您，我与亚历克西斯[3]的年龄相仿。我对他很有意见，他之前总是一天又一天地敷衍我，迟迟不把我介绍给您。倘若您愿意像我所希望并热切恳求的那样以一封复信赐予我荣幸，那么，就有劳您在通讯地址里写上我的名字。[4]我住在大希尔施格拉本街。再见。

2．歌德致L．伊森堡·封·布里

1764年6月2日 星期六

阁下：

我要存起我全部的欣喜与全部的愉悦，直至我有幸见到您，因为我的笔无法表达这欢喜的心情。您对我真是太好了，您这么快就让我看到了加入贵社[5]的希望，而我原本以为这一幸运离我是那么遥远。为此，我非常感激您。

亚历克西斯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之一。他可以给您讲足够多的切身体会。我要求他坦陈所有可能的实情。他不该遗漏我的任何一个缺点，当然，对我的优点也不能闭口不谈。不过，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劳驾您亲自对我进行考核，要知道亚历克西斯再怎么聪明，也总还有些东西，一些可能令您不快的东西，是他所无法识破的。我很像一条变色龙。我的亚历克西斯还没能从各个方面把我看个透，这该怪他吗？关于这个话题，就不再多说了。

您爱怎么否认就怎么否认，这么做其实很快就暴露了您自己。您否认自身的完美品性，而恰恰在这一刻，从您的行为中闪现出了完美品性的光辉。您的谨慎值得称颂。根本谈不上您以此轻侮我，您的谨慎反倒令我高兴，并且兴许还会有利于我的名声。谁若是以为贵社是随便哪个人无需接受调查而只需报名就能加入的话，那么他无疑是最大的傻瓜。这对我而言难道是种荣幸？哦，不！相反，要是您经过挑选、考核，还有调查之后接纳了我，这将给我带来莫大的愉悦。您自比那位封·阿布格伦德先生，[6]可这个比喻是错误的，而且是大错特错。您仔细打量一下这个人物，再把您自身置于其对面，您会发现两者具有全然不符的特征。他把并不神秘的事弄得神秘兮兮，且疑神疑鬼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而您的怀疑则是正当的。我想举一个例子来证明您的谨慎没有丝毫夸张之处。

咱们城里有许多傻瓜，对此您想必也是清楚的。假设其中一个想加入贵社，他恳请家庭教师代为写信一封，而且要写得极其漂亮。家庭教师照办了，接着这位年轻的先生署上自己的大名。由此，您领略了他的学识，不加调查就接纳了他，而当您将他仔细看个分明，就会发现，贵社非但并未增加一名饱学之士，反而多出了一个牛头。这么做是不负责任的！而我也正有可能就是这么一个牛头。由此看来，您的谨慎无疑是切合实际的。

这封信我打算就此搁笔，只是还要写下最明确无疑的保证：我是，并且永远是

法兰克福

1764年

6月2日

阁下

最忠诚的仆人

约翰·沃尔夫冈·歌德[7]

3．歌德致L．伊森堡·封·布里

1764年7月6日 星期五

我非常感谢我的朋友，[8]他对您说了对我如此有利的看法。要是您见过我后仍能保留这一看法的话，我将感到非常高兴。我非常担心，我的外表——可是，有什么必要闲扯自己呢？您自会见到我的。不过，我希望在我被吸收入社前就能与您见面。可是，鉴于您近期不大可能光临本地，且我去您府上拜会更是没有可能，于是，便想起来问您，是否可以指定一个于咱俩而言居中的地方，以便会晤相商。不知您认为这么做是否妥当？这不过是个小小的建议，阁下可随己所愿加以采纳或拒绝。

眼下，我打算静候贵社对我的裁决。只是，我请求您，若您的事务允许，请偶尔给我写上几行，让我开心一番。即便您没什么好写，就写写您的身体状况也是好的，这始终是令人感到愉快的事。

法兰克福，1764年7月6日

阁下

最忠心耿耿的

仆人

J.W．歌德[9]

[1] 留存下来的最早的歌德书信是时年十四岁的歌德写给“菲兰德里亚田园社”（Arkadische Gesellschaft zu Phylandria）的申请信。该社团位于美因河畔奥芬巴赫附近的诺伊霍夫。歌德在信里请求准予加入该社团。起初，这是一个由出身典型市民家庭的热情而善感的青年男女组成的文学协会兼秘密道德同盟（geheimer Tugendbund）。1764/65年间，该社团在布里的影响下变身为共济会的一个分会，直到1771年解散。1762年，自身不过十六岁的恩斯特·卡尔·路德维希·伊森堡·封·布里接管了该社团。此人后来在黑森当过军官，还尝试过文学创作，但并不成功。歌德也许想在这个协会里为其早年小试身手的文学创作寻找第一个公开亮相和与人交流的场所。他希望通过信里提到的那个亚历克西斯结识布里。布里在协会里的名字叫阿尔贡·米厄蒂尔（Argon Myrtill）。所有的会员都以取自文艺复兴时期文学作品的人名作为自己在协会内部的称呼，那个亚历克西斯的真名是弗里德里希·卡尔·施魏策尔，他是该协会负责法兰克福事务的考官和监事。布里给歌德回了信。布里在那封留存下来的回信的草稿中先以自谦的语气客套地对歌德给予他的赞誉作出了回应，接着又以开诚布公的口吻答复歌德的入社请求，表明鉴于他俩对彼此尚一无所知，为谨慎起见，歌德应按照协会的规定先向亚历克西斯提交入社申请信息。布里请求歌德谅解他的谨慎，并以约翰·埃利亚斯·施莱格尔笔下的那个谨小慎微的人物封·阿布格伦德先生（Herr von Abgrund）自喻。最后，布里礼节性地表达了与歌德结识的愿望。与此同时，他给卡尔·施魏策尔写信打听歌德的情况，施魏策尔于5月29日答复他说，歌德仗着是自己（即施魏策尔）的朋友，就缠着他要求加入协会已经好长时间了，但由于歌德品行不端，被他回绝了，而且，令施魏策尔倍感惊讶的是，歌德竟然背着他给布里写了信。施魏策尔奉劝布里不要与歌德为伍。

[2] 在戈特利布·威廉·拉贝纳（1714-1771）的《讽刺作品》（1751-1755）的第三部分——《讽刺的信》中，有一个给恋爱者的建议：“写情书应摒弃一贯以来的唉声叹气、热火烈焰以及伪装的阿谀奉承，而应真挚、坦诚地承认自身的缺点。”在《一个正派但固执的求爱者与一位女子的情书》里，那个求爱者正是如此坦陈自身的缺点，并由此赢得了恋人的芳心。

[3] 弗里德里希·卡尔·施魏策尔。

[4] 原文此处用Vorname一词，指姓氏前的名字；不带姓氏的称呼给人以亲近感。

[5] 布里领导的“菲兰德里亚田园社”。

[6] Herr von Abgrund，为约翰·埃利亚斯·施莱格尔所作喜剧《神秘男子》（Der Geheimnißvolle）（1 747）中的标题人物。

[7] 1764年6月26日，布里写信回复歌德，复信语气照例客套。布里称因忙于应酬，迟复为歉。他告诉歌德，据施魏策尔提供的信息，他认为歌德有资格入社，只是先要上报情况，等待批准，而至于确切日期，他说不准。

[8] 弗里德里希·卡尔·施魏策尔。

[9] 1764年7月，布里就已决定不吸纳歌德入社，这可由他于1764年7月16日写给一个名叫约翰·安德烈的奥芬巴赫人的信中看出。布里在信中写道：“他很想加入咱们的协会。他一心要加入，为此费了很大的劲儿。我对这小子有了进一步的了解，而且提供情况的是些可靠的人。[……]我了解到，此人品行不羁，有很多缺点，令人反感，我不想在此详述。”此前，施魏策尔于1764年7月10日致信布里，告诉他歌德跑去奥芬巴赫找了安德烈，他担心不知情的安德烈会为歌德的言辞所动。施魏策尔还告诉布里，歌德对安德烈说布里不日将前往奥芬巴赫，届时他将与其会面。施魏策尔请求布里速与安德烈通气。安德烈在1764年7月18日写给布里的一封信里通报了歌德到访奥芬巴赫一事。安德烈说，歌德去他那里坐了一刻钟左右，转达了亚历克西斯（即施魏策尔）对他的问候，后经亚历克西斯确认，转达问候之事是歌德杜撰的。交谈中，歌德说起在好友亚历克西斯那里看过安德烈的轻歌剧——可能是安德烈的第一部歌唱剧（Singspiel）《陶匠》（Der Töpfer）--，并对此剧赞誉有加。他们还交流了对法兰克福上演的剧作的看法，安德烈并不全然赞同歌德的观点，并且认为歌德乳臭未干，没资格对艺术品头论足。总之，安德烈对这个稚气未脱、夸夸其谈的毛头小子无甚好感。此外，安德烈还告诉布里说，他和歌德只字未提协会之事。布里紧接着又于1764年7月20日给施魏策尔写了一封信，告诉他自己之前已给安德烈写过信通了气，提醒他少跟歌德啰嗦，而安德烈确实也没跟歌德谈任何有关协会的事。布里在信中明确表示，歌德不可以加入他们的协会，他认为歌德纠缠不休实是可恶。同时，布里还为自己没有直截了当拒绝歌德的做法进行辩解，认为倘若他这么做，会招致歌德这个奸诈小人的恶意，由此会给协会造成不良后果，因此他决计以毒攻毒，以诡计来对付惯耍诡计的歌德。布里最后又于1764年9月1日写过一信，说道：“歌德先生默不作声，我倒也希望他再也不要写信来了。要是他厚着脸皮再给我写信的话，我已决定绝不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