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生活不要被物质所奴役

瓦尔登湖:世界上最修心的地方 作者:(美)梭罗(Thoreau,H.D.)著 穆秋月 编


生活不要被物质所奴役

每当我想到我的邻居——那些康科德的农夫们,就觉得可怜。他们中间的大部分人都已工作了二三十年,乃至40年了,只是为了能够成为他们农场的真正主人,通常这些农场是附带了抵押权而传给他们的遗产,或许是借了钱买下来的,我们不妨把他们的劳动中的1/3作为房屋的费用——但是这笔钱他们通常还欠着。真的,那抵押金有时还超过了农场的原价,结果农场自身成了一个大累赘,然而到最后总是有人承继,正如他自己所说,他和农场太亲密了。我向课税官咨询时,惊诧地发现他们竟然说不出12个无负债、自由的农场主。如果你要了解这些农场的底细,你得到银行去问一问抵押的情形。真正能够用劳力来偿付他的农场债务的人少得可怜。我都怀疑康科德这一带能否找出3个这样的人来。说到商人自己,其中有一位曾经中肯地认为,他们的破产大都不是由于亏损,而只是由于种种困难而没有遵守诺言;这就是说,是由于信用的毁损。这一来,问题就更糟糕了,不禁使人想到前述那3个人的灵魂,说不定将来也无法得救,也许还会比那些负债的更糟。破产、拒付债务、是一个个的跳板,我们一大部分文明人就是从那里纵跃上升,翻了跟斗的,而野蛮人却站在饥荒这条没有弹性的木板上。然而,一年一度在这里举行的米德尔塞克斯耕牛比赛大会,总是热闹非凡,好像农业的状况还极好似的。

农夫们总是想方设法为生计打算,岂料方式比问题本身还复杂。为了一副鞋带,他会去在畜牧生意中投机。他凭借熟练的技巧,用细弹簧布置好一个陷阱,想捕捉到安逸和独立的生活,他正要转身离去,发现自己的一只脚掉进陷阱里去了。他穷的原因就在这里,而且,基于类似的原因,我们周围虽然有很多奢侈品,但是如果跟野蛮人的种种安逸相比,我们可谓是贫穷不堪的。正如查普曼的歌那样:

这虚伪的人类社会,

为了尘世的宏伟,

把天上种种的快乐稀释成了空气。

农夫并没有因为得到了房屋而变得富有,倒是更穷了,因为房屋奴役了他。据说,嘲弄之神莫墨斯曾经反对智慧女神密涅瓦建筑的房屋,说她“没有把它造成可以移动的房屋,否则的话就可以从一个恶劣的邻居那儿迁走了”;这里还可以补充一句话,我们的房屋并不适用,与其说我们居住在里面,倒不如说是被幽禁在里面。至于那需要避开的恶劣的邻居,往往是可鄙的“自我”。要知道,在这个城镇里,至少有一两家,差不多盼望了一辈子的时间想要把他们近郊的房屋卖掉,搬到乡村去住,可是一直未能如愿,只能等到死去的那一天,他才能恢复自由。

就算大多数人最后拥有或者租赁那些有了设施齐全的近代房屋,但文明改善了房屋,却没有同时改善了居住在房屋中的人。文明打造出了一座座皇宫,可是要造出贵族和国王却没那么容易。如果文明人所追求的并不比野蛮人追求得更加高尚,如果他们的大部分时间只是用来获得粗鄙的必需品和享受舒适的生活,那他又何必要有比野蛮人更好的住房呢?

可那贫穷的少数人如何生活呢?也许可以看到一点,正如一些人的外部境遇高出于野蛮人,另一些的外部境遇就成正比例地低于他们。一个阶级的奢侈和另一个阶级的贫苦是互为消长的。一面是宫殿,另一面是济贫院和“沉默的穷人”。那些筑造金字塔的百万工人依靠吃大蒜头过活,他们死后连个像样的葬礼都办不到。石工雕刻完宫殿上的飞檐,夜晚回到一个比印第安人的屋棚还不如的草棚里。有人认为,在一个文明的国家里,大多数居民的情形不至于如此恶劣,这便大错特错了。我说的还只是那些生活得恶劣的穷人,还没有说到那些生活得恶劣的富人呢。要明白这一点,不必看得太远,只消看看铁路旁边到处简陋的棚屋就明白了,这些是文明中最不协调的地方了;我每天散步,看到人们挤在那些肮脏的窝棚里,整个冬天都开着门,为的是透进一点光线,没有取暖的火堆,那只存在于他们的想象中。可以想象,由于长久地怕冷受苦而蜷缩,他们的躯体便永久地变了形,他们的四肢和官能的发展也停滞了。他们完成了几乎所有这个世代里的享有盛名的工程。在英国这个世界大工场中,技工们差不多都是这等情形。我给你讲一讲爱尔兰的情形吧,在地图上,爱尔兰是一个白种人的开明地区。把他们的身体状况跟北美洲的印第安人或南海的岛民,或任何跟野蛮人相比的话,就会发现他们的统治者是同样聪明的。他们的状况只能证明,文明中存在着污浊秽臭的东西。现在,我根本不必提我们的南方诸州的劳工了,这个国家的主要出品是他们生产的,而他们自己也成了南方诸州的一种主要产品。不过,还是言归正传吧,谈谈那些中等境遇的人吧。

大多数人似乎从来没有想过房屋是什么,他们原本不该穷困,事实上却终身穷困了。因为他们总想拥有一座跟他们邻人一样的房屋。好像只有裁缝制成的衣服才能穿,你逐渐放弃了棕桐叶的帽子或土拨鼠皮的软帽,你抱怨世事艰难,因为你买不起一顶皇冠!要建造一座比我们所已经有的,更便利、更华美的房屋是可能的,但大家承认,那样的房屋我们谁都买不起。难道我们老要琢磨如何得到更多的东西,而不能有时满足于少弄一点东西吗?难道要那些可尊敬的公民们,义正词严地来教育年轻人早在老死以前就置备好多余的皮鞋、雨伞,以及空空的客房来招待不存在的客人吗?我们的家具为什么不能像阿拉伯人或印第安人那样地简单呢?我们把民族的救星尊称为上天派来给人类带来神灵礼物的使者,当我想到他们的时候,实在想不出他们的身后会有仆役随从,会有什么满载着时髦家具的车辆。有的人认为,我们在道德上和智慧上如果比阿拉伯人更为优越,我们的家具也应该比他们的更复杂!目前,我们的房屋正因为堆满了家具而弄得一团糟,一位好主妇宁愿扔掉大部分家具,也不愿让早上的活儿放着不干。在微红色的曙光中,在美妙的音乐里,世界上的人早上应该干些什么呢?我桌上有3块石灰石,每天都需要拂拭,真让我震惊,我头脑中的灰尘还来不及拂拭呢,于是我毫不犹豫地把它们扔出了窗子。我宁可坐在露天也不愿住在一个摆满家具的房子里,因为草叶之上不会灰尘成堆,除非是人们已经玷辱它了。

骄奢淫逸的人开创了新时尚,众人趋之若鹜,唯恐落后。一个旅行者在人们所说的最漂亮的旅店开了房间,他很快就会发现美名名不虚传,因为店主拿他当萨丹纳帕路斯(8)来招待了,要是他接受了他们的盛情款待,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完全变质了。由此,我想到铁路车厢,我们愿花更多的钱于奢侈的布置上,而不在乎行车的安全和便捷,结果,车厢成了一个沙龙,里头有软褥的睡椅,土耳其式的厚榻,遮阳的窗帘,还有上百种富有东方情调的东西,那些花样原先是为天朝帝国的后宫嫔妃和六宫粉黛而发明的东西,我们把它们搬到西方来了,那是约拿单听到名字都要难为情的东西。我宁可一个人坐在一只大南瓜上,也不愿意跟大家挤在有天鹅绒垫子的椅子上。我宁可坐一辆牛车,逍遥自在,也不愿意坐什么花哨的游览车,一路上呼吸着污浊的空气。

在荒蛮时代,野蛮人生活简单,是大自然之子。当他吃饱睡够,神清气爽,便可以再考虑重新上路。是呢,他居住在苍穹的篷帐下面,不是穿过峡谷,便是踱过平原,或是攀登高山。可是,如今人类已经成为他们的工具的工具了。从前饥饿了就采果实吃的人已经变成一个农夫,而在树荫下庇荫的人已经变成一个管家。我们不再风餐露宿,我们安居在大地上,忘记了天空。我们信奉基督教,无非当它是一种改良农业的方法而已。我们为今生建设府邸家宅,为身后建造墓地。最杰出的艺术作品都是表达着人类怎样摆脱这种境况而进行的挣扎,但我们的艺术效果不过是把我们这屈辱的境遇弄得舒适一点,而那比较高级的境界却被遗忘了。艺术作品在这里没有立足之地,就算有什么作品流传了下来,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房屋或街道都不能为它提供恰当的生存环境。我们连挂一张画的钉子都没有,也没有一个台架来安装英雄或圣者的胸像。当我想起我们的房屋是怎样建筑的,是怎样付款或还没付清,它们家庭的内部经济又是怎样的一回事,就暗自纳闷,为什么宾客赞赏壁炉架上那些小玩意儿的时候,地板不会一下子坍下去,让它掉落到地窖中去,一直落到坚固的的基岩上。我不能不看到,世人向往着所谓富有和优雅的生活,我压根也欣赏不了那些点缀生活的艺术品,我专注于人们的跳跃之上,想起人类肌肉能达到的最高的跳高纪录,还是某些流浪的人保持的,据说他们能跳离地面二十五英尺之高。没有东西支持的话,即使跳到了这样的高度,一定还会回落到地上来。因此,我不禁要问问那些举止不妥的产业所有者一个问题:你是97%个失败的人当中一个人呢,还是属于3%的成功者之列?回答了这个问题,也许我会去看看你那些华而不实的玩意儿,它们只不过是一些装饰罢了。车子套在马前面,既不美观,也没有用处。我们在用漂亮的饰物装饰房屋之前,必须把墙壁剥去一层,还得把我们的生命剥除一层,还要有出色的家务管理和美好的生活作为基础:要知道,美的品位最好在户外培养,在那里既没有房屋,也没有管家。

老约翰逊(9)在他的《神奇的造化》一书中谈到了这个城镇的那些早期的移民,他告诉我们说:“他们在小山坡上挖掘窑洞作为自己的栖息之地,他们把泥土高高地堆在木材上,再在最高的那边生了冒浓烟的火来烘烤泥土。”他说,他们并没有给“给自己造房子”,直到“土地在上帝的恩赐下为他们带来了足够的面包,养活他们”,没想到,第一年的收成不尽如人意,“在很长一段日子里,他们不得不减少节食缩食”。1650年,新尼德兰州的秘书长曾这样描写移民生活:“在新尼德兰的那些人,特别是在新英格兰的人们,刚开始是无法按照他们的心愿建造农舍的,他们在地上挖个方形、像地窖一样的坑,六七英尺深,长和宽符合自己的需要就行,然后在坑的四周装上木板、在缝隙中填充树皮或者别的材料,这样可以防止泥土掉落,还在地上铺了木板,顶上用圆木做成天花板,架起了一个圆圆的、有坡度的屋顶,再在上面铺上树皮或绿草皮,这样干爽而又温暖,他们全家就可以在里面住上两三年,甚至四年。而且,这些地窖中还会按照家庭人口的多少隔出了一些小房间。新英格兰的有钱人和有头有脸的人物,在殖民地建立初期,也在这样的屋子里住,主要有两个原因,第一,不会为建造房屋而浪费时间,导致下一季粮食青黄不接;第二,他们不希望让自己从本国带来的大批贫穷劳工感觉到灰心。等三四年之后,这里的田野已适宜耕种,他们才花上几千元钱,给自己修建漂亮的房子。”

可以看出,我们的祖先采取这种做法,说明他们是非常小心谨慎的,他们的原则似乎是首先要满足当务之急。而现在,我们最紧迫的需求得到满足了吗?想到要给自己修建一所奢华的房屋,我就泄气了,因为看来这与文明不一致,我们至今还不得不把我们的精神食粮削减,减得比我们的祖先的黑面包片还要薄很多。这倒不是说,在最初的阶段里可以完全忽略掉一切建筑的装饰,而是说可以把与我们生活息息相关的部分装潢得美一点,犹如贝壳的内壁,但千万不可过分华丽。可是,我曾经走进过一两座这样的房子,它们的内部根本不是这样布置的。

然而,今天我们没有退化到住窑洞、住棚屋,或穿兽皮的程度,也就是说,那付出了高昂的代价换来的便利人类的发明与工业的贡献也还是应该接受的。在我们这一带,木板、木瓦、石灰、砖块比可以住人的窑洞更便宜一些,整根的圆木、大量的树皮、上好的黏土或平整的石板也更容易找到。我这样说不算外行吧,因为我既有这方面的知识,也有这方面的实践经验。只要动一动脑筋,我们就可以更好地利用这些材料,使我们跟如今最富有的人相比过犹而无不及,使我们的文明成为一种祝福。文明人不过是比野蛮人更有经验、更加聪明一些而己,不过,我还是赶快来说说自己的实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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