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牵牛花

一个人的编年史 作者:周同宾


牵牛花

村头有个菜园子,用带刺的树枝扎成篱笆,围一大片地,种萝卜、白菜、大葱,还种有南瓜——我们那儿管圆形的叫南瓜,长形的叫北瓜。南瓜种在菜园四边,秧爬在篱笆上。种菜的是个老光棍儿,耳聋,打炸雷也听不见,没人给他说话,他也不给别人说话。只有一次,他站菜园大骂:“谁偷我北瓜啦,我日你姥姥。”声音很大,像打炸雷。他不骂“日你奶奶”或“日你八辈祖奶奶”,因为我们全村同姓,一个老祖宗,骂别人就是骂自己。

那天,吃了早饭,我去掐南瓜花喂蝈蝈——狗儿爷捉的蝈蝈,放在高粱篾编的笼里,送我养,听它叫——走到菜园东南角,看见篱笆上牵牛花也开了,一朵,两朵,数一数,十几朵,都朝着东方开,像迎着太阳吹喇叭。在我们那儿,牵牛花就叫喇叭花。喇叭敞开的部分是粉红的,越近花柄的地方颜色越浅,到最细的部分浅成白色。从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喇叭花,我站那儿看啊看。正一心看花,扭头见二妞来了——她没有大姐,不知道为啥叫二妞——一手提荆条编的篮,一手掂炒菜用的锅铲儿,要下地剜野菜。我说:“这喇叭花多大多鲜,我摘一朵送你当喇叭吹吧。”她走近,我看见她脸上有刚擦过的泪。

“你娘又打你了?”

“嗯。”

“打哪儿了?”

“不给你说。”

“疼不疼?”

“疼。”

“你哭了?”

“出门才哭。我不在她眼前哭。”

她娘是后娘。亲娘早死了。她爹是个戏子(那时候还没有“演员”的说法),演花旦,成天出去唱野台子,从不顾家。她娘太偏心,只亲她弟弟,弟弟是后娘亲生的。弟弟吃白面馍馍,她吃野菜蒸的菜窝头。弟弟吃稠面条,她只能喝稀的。一看花,二妞一时忘了她娘,脸上有了笑。她说:

“你看,蜜蜂钻进喇叭花,在里面拱啊拱,蝴蝶怎么不采喇叭花?”

“蝴蝶个子大,嘴太短,伸不进花芯去吧?”

她拿喇叭花放鼻子前闻闻,我猛地发现,她的小脸和喇叭花一样白里透红,两只大眼可亮了,好像在她眼里能照见我。不知为啥,心里一热,很想在她脸上亲一下。可没有亲。我又想起她娘,说:“听大人说,你娘和全村六个光棍儿相好,和这个种菜园的也好。”她嘴一绷,牙一咬,恨恨地说:“她是个赖货。”这时候,我顺手掐一朵南瓜花,忽听那聋子大喊一声:“掐公花,别掐母花!”我和二妞都吓一跳,原来他看着我们哩。公花是不结瓜的花,母花是花托粗大的结瓜的花。二妞朝菜园里“呸”一声吐口唾沫,嘴一噘说声:“哼!”“哼”罢又朝我一笑,下地剜菜去了。我故意又掐一朵母花,跑回家了。

不久,十里外一个村子来个老头,拉一头驴,把二妞驮走了。第二天小伙伴们才听说。还听说二妞是去当童养媳,那老头的儿子比二妞大十岁,是罗圈腿。还听说她娘背着她爹向男方要两石粮食。不知道二妞走那天哭没哭。听到这消息,我真想哭。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