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娘
二娘,娘家姓梅,年长人都叫她梅姑娘。二娘很漂亮,脸像花骨朵儿。二娘很巧,会描云绣花。二娘很贤惠,吃饭时总是给二伯盛头碗,双手端到面前,二伯的衣裳总是洗浆得支支棱棱的。
二娘突然疯了。据说是夜里做个噩梦,大叫一声,醒来就疯了。
二娘是文疯子,从不招惹谁,只是不干活儿,常站大门前半说半唱。说的意思谁也听不懂,好似外国话,唱的调调儿好似地方戏,又好似坠子书。总是天将明说唱一板,近中午说唱一板,黄昏后说唱一板,比时钟还准。说唱罢就躺床上呼呼大睡。村人赶早集,总是听着她的说唱起床。女人们坐一块儿边做针线边拉家常,一个说:“哦,该做午饭了。”另一个说:“还早,梅姑娘还没出来哩。”
虽是疯子,娃娃妞妞都不怕二娘,常去她家找她儿子黑哥玩。有一次,在她家院里,听着她的说唱,玩“瞎子逮瘸子”。黑哥用平时擦脸擦手的土布手巾蒙上眼当瞎子,猛一跑,一下子磕在捶布石上,额头破个口子,直冒血。二娘听到黑哥哭声,立马停了说唱,回灶屋揭下饭锅,抓下锅底的黑灰,抹黑哥伤口止血,而后,又去门前继续她的营生。黑哥直到老死,额头都留着一个青色的疤痕。
村西有个武疯子,二十几岁,膀大腰圆,正要成亲,发一次高烧,莫名其妙地就疯了,拿棍子打人,掂着切菜刀追人。家人怕他闯祸,用铁链子把他拴床帮上,急得他直骂爹妈是“狗日的”。
村人说,二娘即便疯了仍然贤惠,她的自说自唱越听越觉得不难听,好像如果有一日她不再说唱大家都会不习惯,村里就会少点什么,甚至都不说她是疯了,只是有病了。
二伯决定要给二娘治病。去请医生,医生说,是心里有热,需要泻火,就开了一剂药,仅巴豆就有八钱,芒硝足有二两。哄着她吃了,吃罢就泻了,泻得一塌糊涂,软瘫在床,连哼哼的声音也发不出了。二伯心疼她,喂汤喂水,伺候半个月,二娘又能走动了,会走动就去大门外说唱,一切如旧。
一天,一个走方郎中对二伯说,这病是因为肚里有热,需要吐,把肚里的火吐净,就好了。二伯让开药方,郎中说,有个偏方,不花钱就准能治好,不过,用这方子得下狠心。二伯问啥方子,郎中说,茅缸里的人粪尿,滤去渣滓,灌她一大碗,让她吐,把肚里稀稀稠稠的东西全吐出,再灌半碗蜂蜜,饿一天,可痊愈。二伯送一块银圆酬谢郎中。待到要施行,二伯犹豫了,他不忍。想到能根治疯病,横下心,端出那碗臊臭的水哄二娘喝,二娘坚决不喝。没办法,找几个年轻人摘下门板,把二娘绑门板上,用两头尖的小擀面杖撬开嘴,硬灌,撬掉一颗门牙,终于灌完。解开绳索,二伯哭了。二娘确实吐了,直把肚里的汤汤水水一点不留吐出,最后吐的是满含胆汁的黄水儿……十来天后,二娘又恢复元气,又去门外说说唱唱……
在1960年的那场饥荒中,二伯先死,死后第三天,二娘死了,死前半月,只能躺在灶前的地上轻声念念有词,有气无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