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鹰叼小鸡
我多次见过老鹰叼小鸡。那一次,看得最真切。
我家大门外,一个颇大的园子,族人呼为南园,长些野树,也有果树。春有花,夏有浓荫,秋有果,冬天则满园坚硬的枝杈挺立在寒风中。我常在那里玩,仿佛童年的周树人在百草园。南园的西面,有一个外姓人的坟园,坟都矮而小,如稀软的黑面蒸成的馍,据说几十年没人祭扫了。坟园长满节巴草,都二三指高,毛茸茸的擎起一根根细莛儿,撑开四五枝穗儿,如破伞。那里,狗偶尔去,猪偶尔去,鸡常去。人,除了拾粪的,都不去。
暮春的午后,我在南园摘麦黄杏吃。杏还没熟透,有点酸,有点涩,吃着直咧嘴。忽见一只老鹰翅膀扇出呼呼风声,从高空斜斜地向坟园冲下。坟园里,邻居七奶奶的一只母鸡领十几只绒疙瘩样的小鸡正在散步,觅食。母鸡顿时仰头紧盯着鹰,立马张开双翅,发出“咯咯咯咯”的叫声,急切地呼唤四处散开的孩子。小鸡们闻声调头奔向母鸡,像十几个小球咕噜噜滚进母鸡翅下、腹下。母鸡下蹲,把双翅抱紧。鹰已飞临头顶。母鸡高高伸头,尖嘴朝上,圆眼射出火光,攒足劲儿要啄鹰。鸡本来胆小,此时却勇敢。雨果说:“女人固是脆弱的,而母亲却是坚强的。”人如此,禽畜也如此。正是这时,七奶奶发现了,连呼“嚄啰啰啰啰”,那是吓老鹰、赶老鹰的专用语。鹰并不听,斜刺里下来,唰一声又蹿上去。看老鹰已重回蓝天,母鸡松开翅,鸡雏怵怵地钻出,头一伸一缩继续跟母鸡漫步。七奶奶跑去数数,少了一只。一定是有一只或离妈妈较远,或动作较慢,还没有拱进妈妈身下,就被老鹰叼了。七奶奶脸朝天骂鹰:“你个老舅子……”又朝地骂母鸡:“你这没用货……”
村东三里,河边有几棵标直的大杨树,树顶上有个鹰巢。有一年,大风吹落鹰巢,有人去拉回大半牛车干柴。老鹰就是从那里飞来的。那里的老鹰干扰得附近十几个村庄的小鸡时有损失。
七奶奶有两个儿子。老大被军队拉去当兵,1948年战死。老二于1958年脊梁上生疮,直到疼死。
七奶奶临老是孤身一人。
如今,乡村已无老鹰。乡村的母鸡不再孵小鸡,也没了孵小鸡的本能。农家养的鸡,都是炕房里批量繁殖的“品种鸡”,即便土鸡或曰柴鸡,都不是母鸡孵卵带大的。
老鹰叼小鸡的景象已经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