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沉思与追问——读冯至的《十四行集》(十五)
李广田曾将冯至的《十四行集》称为一部“沉思的诗”,可谓准确把握了这部诗集最核心的精神特征。的确,与20世纪40年代响彻中国诗坛的很多血与火、泪与死的声音相比,冯至的《十四行集》显得分外隽永和深邃。诗人取材于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场景,却于其中发掘出了生活的真谛,倾注了个性化的生命体悟。正如李广田所称许的:“诗在日常生活中,在平常现象中,却不一定是在血与火里,泪与海里,或是爱与死亡里。那在平凡中发见了最深的东西的人,是最好的诗人。”[1]同样,朱自清在《新诗杂话》中也有著名的论断:“惊心触目的生活里固然有诗,平淡的日常生活里也有诗。”“假如我们说冯先生是在平淡的日常生活里发现了诗,我们可以说卞先生是在微细的琐碎的事物里发现了诗。”[2]可见,在冯至以《十四行集》为代表的40年代创作中,这种“在平淡的日常生活里”发现诗、“在平凡中发见了最深的东西”的特质,早已受到了批评家和文学史家的关注与肯定。
《十四行集》中的27首作品,从不同的角度展开了对生活与生命的沉思与探问。其中的第15首“看这一队队的驮马”,即是从生活中的“来”与“去”、“有”与“无”中,感悟到了生命的“得失”、“取舍”、“占有”与“放弃”的哲理,并从中体味出生命意义重在“过程”的真谛。
这首诗起笔于一个极为平凡的具体生活场景:“看这一队队的驮马/驮来了远方的货物。”这个场景,对于时居西南边陲的冯至来说,无疑是日所习见的。这在他日后所写的《十四行集·序》中也可得到证实。诗人回忆说:1941年我住在昆明附近的一座山里,每星期要进城两次,十五里的路程,走去走回,是很好的散步。一人在山径上,田埂间,总不免要看,要想,看的好像比往日看的格外多,想的也比往日想的格外丰富。[3]显然,这首诗的灵感和思路得自于这种富于观察与思索的“诗的散步”之中。一个西南山区特有的驮马运货的普通景象,在他人的眼里心里也许不足为奇,留不下怎样深刻的印象,但是,在用心看、用心想的诗人那里,却激发出“格外丰富”的联想与思索。诗人在这平凡景象中,发现了关乎人生意义的深刻命题。
在勾勒了驮马运货的现实场景之后,诗人迅速超越了具体的生活景象,从诗的第三行开始,展开了抽象且富于玄思的联想。由驮马运货联想到“水携泥沙”和“风传消息”,这三种看似互不相关的事物,由于诗人独特的感悟,而被赋予了深刻的内在联系。
首先,驮马、水和风对于货物、泥沙和“他乡的叹息”而言,都是一种载体。虽然各自方式不同、速度不一,但却同样具有运动着的姿态。换句话说,这三个意象在空间意义上都是动态的,它们都是从“远方”、“从些不知名的远处”,以及“从千万里外”的“他乡”载物而来,路途迢遥,不作止歇。
其次,从时间层面看,驮马、水、风三个意象,都是以运动为常态,在动态的过程中体现自身存在的意义。它们没有最终的目的地。驮马会在一次到达之后立刻开始新的旅程,水和风更是如此,失去了连续运动的状态,就等于失去了它们自身。
此外,三个意象最深层的相似在于,它们与所承载的东西之间,都只是一种临时结合的关系,绝非长久的占有。无论是货物之于驮马、泥沙之于流水,还是声音之于风,聚合都是短暂的,一旦货物到站、泥沙沉积、声音消散,它们彼此间也就从此互不相干。
诗人先是将这三个意象不动声色地并置在一起,似乎并不急于解释它们之间的相通之处,而他的诗情与哲思也就掩藏在这看似白描的意象群之后了。紧接着,从三个意象的相似性延伸出去,他的思绪落在了对于人类生命历程的感悟之中:我们走过无数山水,随时占有,随时又放弃诗人至此方才点明了全诗的主旨。他的思索由物及人,从具体的现实层面进入了哲理的玄想世界。他以“占有”与“放弃”这样两个极具动作感的意象,凝练地概括出人类生命过程的最基本要素。从主动的方面说,我们每个人的生命其实就是这样一个漫长的过程,从小到大,不断地经历和吸收,也不断地扬弃和改变,就在这“取”与“舍”、“得”与“失”中,逐渐丰富和成熟起来。而从被动的角度看,我们的生命也必须面临和承受事的变迁、人的聚散,无法说清究竟哪些人或事真正可以为我们所拥有,也许到头来总难免体会失之交臂的惘然。这两种不无矛盾的声音在诗中交响,传达出诗人颇为复杂的情绪。可以说,他在积极投入生活的同时,也流露出了一种人生漂泊的困惑与无奈。
值得称道的是,诗的前两节中出现的意象——驮马、水、风,以及“我们”自身——是由表及里、由具体到抽象的,其间的过渡匀称自然,不跳跃、不晦涩,不仅昭示了作者的思路,也为读者的深入理解搭起了一座引领之桥,确乎给人以水到渠成之感。
诗的第三节,在“仿佛”一词的统领之下,诗人进一步把他的所见所闻与所思所想巧妙地联系在一起,从而更加拓深了在前两节中已经充分铺垫的哲思。同时,这样的句式无疑也加重了主观色彩,以一种主体介入的姿态传达出诗人自身的体悟。这一节诗人以鸟为喻:“它随时都管领太空,/随时都感到一无所有”,这无疑是“我们”“随时占有,随时又放弃”这一主题的回响。至此,诗人似乎是从观察进入冥想,继而又从低首沉思中抬起头来,回到了对日常景象的眺望。全诗的意象由此完成了一个从实到虚、从虚返实的过程,其主旋律就在这回响之中得到了加强。同时,在对飞鸟感受的拟想之中,诗人的困惑与无奈之情进一步凸显出来,“一无所有”的感慨中,无疑更包含了人近中年仍无法参透人生的感伤。
在最后一节里,诗人在前面以具体意象充分展开诗情诗思的基础之上,进入了最为抽象的探问。他以连续三个设问的方式,将全诗的思想进行了升华。这三个问题既是诗人的自我追问,更是对读者的启迪式的警策:在漫长而短暂的人生旅途中,我们究竟应该“占有”什么?“放弃”什么?是什么将在流逝的时间和漂泊的旅程中,真正沉淀下来成为生命的收获?
对于这三个宏大的问题,诗人并没有给出自己的回答。全诗在诗人绵长的思索中结束,犹如凝固在他沉思的神态里。应该说,这最后一节固然是整首诗篇的一个收束,但同时又似乎更是一个开启,它为整个诗情留下了一大片耐人寻味的空白。
诗人就是这样在并无诗意与深意的平凡生活中注入了深刻的思想和美丽的感悟,又以日常习见的意象诠释了他极具个性化的思索。这种平淡之中见奇崛的传达方式,成为了这首诗乃至整个《十四行集》的重要特色。可以说,他是在日常事物与玄理哲思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使“浅”者可“深”、“深”者能“浅”。这让人不禁记起了艾略特曾说过的一句话:“优秀诗歌的特性,即使熟悉的事物变为新奇,并使新奇事物成为熟悉……”[4]
(张洁宇)
《十四行集》(十五)
冯至
看这一队队的驮马
驮来了远方的货物,
水也会冲来一些泥沙
从些不知名的远处,风从千万里外也会
掠来些他乡的叹息:
我们走过无数山水,
随时占有,随时又放弃,仿佛鸟飞翔在空中,
它随时都管领太空,
随时都感到一无所有。什么是我们的实在?
从远方什么也带不来,
从面前什么也带不走。
(选自《十四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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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李广田:《沉思的诗——论冯至的〈十四行集〉》,《李广田文学评论选》第269页,云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
[2] 朱自清:《诗与感觉》,《新诗杂话》第16页,三联书店,1984年。
[3] 冯至:《十四行集·序》,《十四行集》,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重庆出版,1949年。
[4] [英]托·斯·艾略特:《安德鲁·马韦尔》,《艾略特文学论文集》,第41页,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