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切都化入了我们的生命——读冯至的《十四行集》(十六)

中国现代诗导读(1937-1949) 作者:孙玉石


一切都化入了我们的生命——读冯至的《十四行集》(十六)

1948年,冯至在为他七年前创作的《十四行集》重新撰写序言时,这样回顾自己当年的创作过程:有些体验,永久在我的脑里再现;有些人物,我不断地从他们那里吸收养分;有些自然现象,它们给我许多启示:我为什么不给他们留下一些感谢的纪念呢?由于这个念头,于是从历史上不朽的精神到无名的村童农妇,从远方的千古的名城到山坡上的飞虫小草,从个人的一小段生活到许多人共同的遭遇,凡是和我的生命发生深切的关连的,对于每件事物我都写出一首诗。[1]虽然用诗人自己的话说,“一本诗本来应该和一座雕刻或一幅画一样,除却它本身外不需要其他的说明”[2],但这篇序言确乎不止提供了创作背景、思路缘起与构思过程,有助于我们理解和把握27首作品的主题和情绪,而且,这段话更可以被看做是诗集中第16首“我们站立在高高的山巅”一诗的最好诠释。可以说,正是这种对人生经历的点点滴滴的尊重和珍视,以及这种有意识地将一切感悟融入生命、融入思想、融入诗歌的观念与实践,成就了《十四行集》这部文学史上重要的诗集,也成就了这首隽永深沉、富含哲理的小诗。在这个意义上,说这首诗是整个诗集的核心,也许并不算过分。

非常引人注目的是,在这首诗中,“化”——包括“化身为”、“化成”——共出现了六次之多,成为全诗最为核心的动词。这种不避重复的使用,显然是诗人有意为之。而他之所以要这样做,是因为这个“化”字是全诗的诗“眼”所在,它传神地点明了全诗的主题。

在诗的第一节,诗人以一种非常高大的主体形象出现,表现了强烈的主观抒情色彩:“我们并立在高高的山巅。”这似乎是一种浪漫主义抒情诗的调子,但是,接下来的传达方式却表现出了与浪漫情调之间的巨大差异:诗人以连续三个“化”字统领诗句,直接把人的个体生命与广漠的自然融合在了一起,在二者之间建立起一种令人惊异的诗意的联系。山巅上伫立的人与一望无边的平原,这一高一阔两个意象在空间维度上形成强烈的纵横反差,更加强了读者在阅读中感到的震撼,将原有的对浪漫抒情的阅读期待彻底颠覆了。而在这一震撼之后,这三个由“化”字统领的意象,又循着一个由远及近、由大到小的顺序,落回到读者的面前,从而将想象的思绪从“一望无边的远景”又拉回到“面前”“平原上交错的蹊径”。这种效果就如同欣赏一帧巨幅山水画,观者先为整体的恢弘气势所震撼,随即又可以在细细赏玩中品析画中韵味。

要理解第一节诗的含义,关键的问题在于对“化”字的理解,否则,站立在高高的山巅上的“我们”,与面前的壮阔自然只能是审美者与自然美之间的主客体关系。正是一个“化”字,使得二者融为一体,并在这一融合中揭示了诗篇的主旨。诗人在此所要表达的是,人的内在生命与外在世界是密切相关的,把生命投入自然,或将对自然的感悟融入思想,就能够获得生命的开阔、生命力的滋长,以及灵魂的丰富。

如果说,这一主题在第一节中还未及表现得那么明确,那么,第二节则表达得更加充分明朗:哪条路,哪道水,没有关连,

哪阵风,哪片云,没有呼应:

我们走过的城市,山川,

都化成了我们的生命。诗人用“关联”和“呼应”点出了人的内在生命与外部世界之间的关系。如前文引用过的诗人自述中所说的那样,“从历史上不朽的精神到无名的村童农妇,从远方的千古的名城到山坡上的飞虫小草,从个人的一小段生活到许多人共同的遭遇”,无不与我们的生命“发生深切的关联”。所有的经历,无论快乐还是痛苦,无论惊心动魄还是平凡琐碎,都在无形中丰富和滋养了我们的生命,成为值得珍惜的精神财富。

至此,诗人将自己的思想和情绪清楚完整地表达出来了。后面两节,则是在同一主题上的加深。

第三节出现了两个相对具体的意象:松树和浓雾,并以此对应“我们的生长”与“我们的忧愁”。这是一种很普遍的心理现象:当我们看到一棵葱郁的松树时,会想到自己生命的年轮正和自然之树一样生长,并从中体味到一种成长的喜悦;而看到“城上的一片浓雾”时,则可能感到情绪上的压抑甚或淡淡的“忧愁”。可以说,我们的悲欢哀乐从来都与身外的自然和社会紧密相连,我们以心灵捕捉和体验自然,同时也在外界的影响中感受自己。

诗的最后一节构成了对第一节的回响,由此造成了一种旋律的回荡之感,诗情更显完整。“风吹”和“水流”无疑是对于时间的象征,象征着我们的生命随着时光的流转,在自然中、在人群里,不断积累着思想与情感的点滴,变得日益丰富成熟。

综观全诗,在严肃的人生思索之外,还洋溢着一种淡淡的乐观情绪。遥想1941年诗人在昆明的生活,流离失所、国破家亡,加之身处穷乡僻壤,其精神上的痛苦和物质生活的匮乏可想而知。但是,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中,诗人写出了“我们并立在高高的山巅”这样的诗篇,表达的竟是一种坦然面对困境、将一切痛苦都看做生命的财富和收获的精神。这不能不说是反映了那一代爱国知识分子超拔坚忍的情怀。

客观地说,这首诗的诗情并不算特别地丰富充沛。它的主题比较明朗,表达也相当直接,无怪乎废名在《谈新诗》一书中谈及《十四行集》时,专门提到第15、16两首,并评论说:“这两首诗虽是铺张,但我们读者都感到切实,一点也不空泛,十四行体真是有助于诗情。若用自由体,必不会有着两首诗,必显得诗情不够。”[3]应该说,这个批评是敏锐精当的。诗人正是出色地运用了十四行体旋律方面的优长,在形式的回环往复中,“铺张”地叙写了一个单纯的主题,使读者既受到了哲理的启发,又在曼妙的音乐感中获得了沉醉。

(张洁宇)

《十四行集》(十六)

我们并立在高高的山巅

化身为一望无边的远景,

化成面前的广漠的平原,

化成平原上交错的蹊径。哪条路,哪道水,没有关连,

哪阵风,哪片云,没有呼应

我们走过的城市,山川,

都化成了我们的生命。我们的生长,我们的忧愁

是某某山坡的一棵松树,

是某某城上的一片浓雾;我们随着风吹,随着水流,

化成平原上交错的蹊径,

化成蹊径上行人的生命。

(选自《十四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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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冯至:《十四行集·序》,《十四行集》,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重庆出版,1949年。

[2] 同上。

[3] 冯文炳:《〈十四行集〉》,《谈新诗》,第209—210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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