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1 北京,北京

十万水军 作者:菊花神(俞波) 著


01 北京,北京

梦想这东西早晚

会被残酷的现实冲淡,

能坚持多久

就看它最开始的时候有多浓罢了。

1.

2001年的时候,我高考发挥正常,但是差了组档线150多分,最后去了杭州下沙的一所民办大学读学历文凭。记得当时还是电话查分,我爸用颤抖的双手按了一串后来看来出了错的数字,电话里报出来546分,我觉得自己真的太牛了。总分750分,考数学那场我交的基本是白卷,也就是说其他所有学科加起来我只扣了几十分,具体的数字我一下算不出来,因为我数学真的不是很好。我妈觉得不可能,自己的儿子自己了解,于是又重新查了一遍。这是一个从天堂到地狱的过程,在我心智不算成熟的时候,就让我遭受了这样的洗礼。

1998年法国世界杯那会儿,我跟一姑娘在酒吧里看球。我说服自己如果罗纳尔多踢进一个球,我就跟她说晚上别回家了,咱们去宾馆过一夜。这也导致我恨了这个光头胖子好多年,虽然我还是跟姑娘说了过夜的事,但姑娘骂我臭不要脸。我依然执拗地把这责任推到罗纳尔多身上,都怪他没进球,姑娘才不肯跟我过夜。

2005年,因为一门综合英语卡着,我一直没能拿到自考毕业证书。同年,那个当初一起看球的姑娘也来了杭州,说返程票卖完了,要跟我过夜,我逮着机会骂她臭不要脸,报了当年一箭之仇。

2008年北京奥运会,我和当时的女朋友鬼鬼一起看了开幕式,鬼鬼惋惜地说她当年也是校女篮的成员,可惜过早地放弃,否则说不定能打进国家队为中国军团出一份力。那年刘翔因伤退赛,离开赛场的那天,鬼鬼正好在伦敦降落,开始了漫长的留学生涯。

2009年是我玩刀塔的第三年,我和一群来自安徽的小鬼们拿了一个线上赛的全国冠军,奖金600元。作为队长,我厚着脸皮拿了200,请客吃饭花了400。这些奇怪且毫无规律的记忆碎片并无太大价值,对对碰到一起都无法消失,它们的出现只是为了证明我已而立之年,然而我还没想好怎么立。我叫陆军,陆是陆地的陆,军是水军的军。我爸给起的名字,他年轻的时候当过空军,只不过没上过天,尽跟炊事班炒菜玩儿了。就起名这事爷俩还专门聊过,老爷子说他其实一直都想当陆军,脚踩在地上心里特踏实,说的好像他真开过飞机一样。我说他是把自己的愿望强加在下一代身上,老爷子说我没当过兵,不懂,当过兵的就是不一样,气宇轩昂,你看你的名字,陆军,多么轩昂!我问他怎么不给我起个“陆战队”?不比你陆军轩昂得多?老爷子说,陆战队是海军。果然,就是把他的愿望强加给我。

我今年三十,在葫芦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就职。该公司地处北京西城,从公司的茶色玻璃望出去,不远处就是牛街。记得每次开选题会冯总都会刻意地走到窗口然后转过来对我们说:“咱们可是在牛街对面啊,不牛都不行。”

说是文化公司,其实这就是个写手工作室,十名员工中有七名写手,另外还有个保洁阿姨,一个从来不来办公室的办公室主任,一个冯总。我们这七个写手被称为“葫芦七兄弟”,冯总很喜欢这个称谓,说我们是掘井人,将来公司壮大了,人肯定还要招,说不定招着招着就招齐一百零八将来。十月,葫芦兄弟的大娃、六娃和七娃都走了,于是我们又变成了“神奇四侠”。

冯总一人发了一支烟说,其实人少也不错嘛,拿到手的稿费多了,是因祸得福。忘了说了,我们每年都会出几本书,题材根据市场定。比如最近流行青春文学,就迎合着出一些校园里的言情类小说,千字50元计算稿费。反正咱们什么火写什么,教人谈谈恋爱,教人处理夫妻婚姻关系,都写。虽然所有人都没结过婚,有的甚至连恋爱都没谈过,但并不妨碍把故事写得精彩,反正都是那点事,没干过电视总看过,主要是人民爱看,为人民的无聊需求服务嘛!

其实大家都门儿清,冯总在保定开了几个小矿,这种“资源分子”最怕被别人说成是暴发户,老与没文化挂钩,这不他就弄了个文化公司,这说出去显得多有文化啊。冯总在北京有个小秘,长得算不上漂亮,不过胸大,极符合上了年纪的老男人的口味。老四是把冯总视为自己偶像的,他觉得做人就得做成冯总那样的,开着大切诺基游荡在北京繁华的街道上,副驾上坐着被安全带勒到呼吸困难的大胸小秘,太成功了!老二就泼他冷水说那胸说不定都是硅胶。老四不以为然,你管它是什么玩意,穿上衣服没人看得出来,这就一脸面,让别人眼红用的。

我从来不掺合这种话题,说起来,他们是为了混口饭吃,而我对写作是有梦想的。

2.

我所有关于梦想起源的回忆都来自于那栋红色的八角楼和向外对开的木门,木门里坐着我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一中以严为本,这个精神落实到各个老师头上,风向就变了,也许是老师的理解能力有限,也可能是上头精神有误,总之自上而下的暴力教育充斥着学园。那个年代的风尚可能就是以暴制暴,顽劣的孩子就得用坚硬的棍子去让他们屈服,父母如是,老师也如是。

班主任不喜欢我的原因主要还是我的随笔。随笔是那时候的周末任务,每个同学都得写。多数同学的随笔在当时的我看来就是没有思想的。我所理解的“思想”极主观,在我看来写打扫卫生是没有思想的;写小猫小狗也是没有思想的;写扶老人过马路一样是没有思想的;更有甚者居然还在随笔里拍老师的马屁,这都不止没有思想,简直是没有底线。

我自诩自己是有思想的,因为我在那个不了解爱情的年纪里写爱情,我在那个充满校园暴力的环境里写和平。虽然文笔青涩,但是立意深远,不过最终的结果是班主任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撕了我的作文本,罚我抄了两遍当天的《人民日报》。他一度怀疑我肯定是跟班上某个女生在偷偷搞情况,甚至专门委派了几个小尾巴跟踪我。当时我有一个笔友,是湖北的高中女生,班主任就开始明目张胆拆我们之间的信件,然后叫来我的父亲,升了堂。

他桌上放着我和那湖北姑娘的来往证据,说:“小小年纪就谈恋爱,还是异地恋。”

“她是我姐姐。”天地良心,我确实当她是我的知心大姐姐。

“你看看,还是姐弟恋。”

回到家,我爸例行公事和我妈混合双打了我一顿,然后教育我说少不更事,现在学业为重,早恋只会乱你心志,让你厌恶学习,将来考不上大学,你能干什么去?我说可以当作家,我爸气急败坏地说天天坐在家里有什么出息。那一刹那,我觉得我站在了一条狭长且昏暗的长廊里,廊子里都是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孩子,两侧是一些有奇怪图案的木门,家长和老师们正拿着鞭子赶,边赶边说,孩子们一直向前吧,前方有光,是希望。边说,他们还会顺手关上一些虚掩着的门,矫枉一些对门外的世界充满好奇的孩子。

3.

当然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已经没有了当年的迫切,梦想这东西早晚会被残酷的现实冲淡,能坚持多久就看它最开始的时候有多浓罢了。

葫芦工作室的几个写手都碎落在北京城各个角落,条件最好的是老四,住在城北,光房租就得小三千,用他自己的话说这叫生活品质。什么地长什么瓜,人可以穷,可千万别穷出习惯来,否则就别想富了。物质没进步,思想就得先进步起来,先进步的带动后进步的,最终实现共同进步。他还说省是省不出富翁的,花钱才是赚钱的前提。这些年他尽瞎花钱,倒也没见他赚到什么钱,不过有一说一,老四一直都是我们四个人里产量最高的。

最惨的是老二,快住到十三陵去了,没事就跑皇陵边转悠普及知识。有段时间宫廷戏特流行,老二靠写剧本赚了点钱。不是没劝过他搬家,他说跟这些皇帝贵妃住出感情了,说不定哪天盗墓或者灵异题材热了,这里的气氛还能派上用场。

老五是北京孩子,大学刚毕业。上学那会儿写过一年的网络小说,没啥别的爱好就是爱鼓捣文字,写的都是校园题材,只是功力有待提高。不过他有“先天”的优势,不像其他人,他不用为生计犯愁,说白了人就是来玩的。和很多有钱人的家庭一样,子女喜欢唱歌就花钱让他当个歌手,老五先天条件不足,大舌头,就当个写手。

至于我,住南城夏家胡同,在北京有不少这样的胡同,一条胡同一个姓,夏家胡同都姓夏,旁边的于家胡同都姓于。当然现在胡同里的老北京氏族迁徙出去不少,剩下极少的原住居民,其他多是些外来人。胡同里多是20世纪90年代的板子楼,一地震全倒,一倒人全死的那种。从这为中心辐射出去,是个不大的小商圈,饭店、超市、小型的夜总会,附近还有一所经贸大学。一到周六学生们就从校园里蜂拥出来,有条件的就去三里屯,没条件的就近消费。有女朋友的就去夜时尚KTV唱歌,或者去酒店约会,单身的就去网吧里包夜打刀塔。

我对门住了个摇滚青年,小伙子没事爱来我这串门,蹭烟抽。摇滚青年叫刘芒,我说这倒霉名字怎么这么难听。刘芒说这名字听着多霸气啊,玩摇滚的就得特立独行一些。小刘是90后,有着90后特有的羁傲与浮躁,赚钱不过夜,基本都花女人身上了。但他觉得这是对生活的一种宣泄,玩摇滚的都这德性,这叫呐喊青春。

我说:“人还吸毒呢,你怎么不吸?”

“这不是没钱嘛,我只能从最基层的泡妞做起,慢慢颓废出高度啊。”

他点了支我的烟接着说:“大哥你是真不知道,就这点嫖资还是我放下摇滚的尊严给人唱民谣赚来的,现在的人好静,爱听抒情的,嫌咱摇滚过度热情。”

“你对摇滚的热情到什么程度?”

“誓死捍卫!”小刘拍着胸脯说。

对于写作我也是有热情的,到北京后凉了,我们公司每隔几个月就会开个选题会,讨论时下的市场热点。最后由冯总拍板定个方向,接下来所有的人开始开工赶稿子,我们实际上就是一条流水线,比如今天老四开头,老五接上,然后是我,最后由老二来结尾。顺序自由调配,至于书出来后写谁的名字得轮着来,如果这本书是我,那下本书就是老五,以此类推。万一不小心火了,谁属名算谁运气好。不过这两年也没人火,毕竟都是来料加工的东西,质量好不到哪去,一本小说里出现四种价值观是常有的事,估计读者自己都看懵了。

老四每次都以腰缠万贯,腹黑且潇洒的贵胄开头,到了老五这,甭管跑多远他都能把你拉回到校园里来。青春主题就写大学爱情;宫斗戏就写翰林院之争;连武侠都能写出好好学习,天天泡妞的影子来。等稿子到了我这,多数时候我真不知道如何继续,少数时候我懒得写。

我有很严重的拖延症,懒癌也差不多了晚期,不到火烧眉毛了绝不动笔,不到没内裤换了绝不去洗。我自认为这是我在京这些年写得疲乏了的缘故。我对这种文学上的大杂烩有着一种主观的抗拒心理,我只想写一部自己想写的书,至于是什么主题的书,我还没想好。

刚好石头打电话过来让我陪他打刀塔,我欣然接受。石头是我高中的同学,那会儿他是校霸,远近还小有名气,我抽烟也是跟这孙子学的。课间休息那短短的五分钟,我就跟着他去厕所抽六块一包的红河,厕所蹲坑紧张,石头喜欢靠着泛黄的墙壁面朝着蹲坑吞云吐雾。有急着上大号的同学跑过来看到他,又看看他面前空着的蹲坑会怯生生地跑开。石头就摇摇头对我说:“你看,他拉屎还嫌茅坑。”有些胆子稍微大一些的同学倒是会蹲下来,可有人盯着方便总会感觉奇怪。

记得有个戴眼镜的同学就对我们说:“两位大哥,能不能麻烦你们让一下,这样我拉不出来。”

石头说:“你拉你的,不用给我面子。”

当然也有实在憋不住上来就枪林弹雨的,石头忍不住熏,就会让人先别拉了,有什么屎等他这根烟抽完了再拉。

我跟着石头整混了两年,他说带我发家致富,去别的学校门口敲诈低年级同学,得来不义之财后就去他家附近飘老虎机。石头告诉我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是有规律可循的,包括老虎机。老虎机的工作原理其实就是电脑板,这个是老板设置好的。我佩服,说他了不起,居然能算的出电脑板的跑机规律。石头说这他哪能知道,他只是了解老板而已,这老板是老街坊了,喜欢在外面拖野寡妇,他家的机器随他心情。心情好的时候就放水,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收水,你太小不懂的,生活就是一场诡计。

4.

石头的刀塔是半年前才开始玩的,他这人玩什么上瘾都快,而且好胜心极强,打人机输了能掀桌子的主。不过跟他玩游戏挺烦的,经常瞎指挥,这也许是他在高中时候号令天下的惯性吧,可他并不这么认为,他反而认为我是瞎指挥。有的局势队友听他的指挥死绝了,他就骂队友支援慢,作为朋友在这种时刻我总是保持沉默,我太了解他了。这种时候千万不能质疑他的判断,哪怕这个判断是错的。

和石头玩刀塔内讧的概率是很高的,经常好好的就看他一个人舌战群儒。碰到吵得过的就喋喋不休,要是碰上吵架王,就在频道里吼,让别人留下地址电话,他坐动车过来砍人手。每当遇上这种情况我还得帮他说对方两句,否则石头的电话立马就到,接起来他来回就那一句话:“帮我骂他,别的不多说,一个义字!”

凌晨2点的时候我接到了鬼鬼从曼彻斯特打来的电话,问我过得怎么样,我敷衍说还好。鬼鬼说还好就好,然后我们各自沉默,时间一分一秒地流淌,我和鬼鬼虽远隔万里,却都在为中国移动做贡献。

我和鬼鬼相识在一场同学的桌游聚会,她穿着黑色的连衣裙坐在角落,眼睛大大的,胸部也大大的。这时法官说天黑请闭眼,除了我和她其他人都低头闭眼,她看着我,我看着她的胸部。法官又强调了一遍,天黑请闭眼!我和她意犹未尽地低下了头。法官接下来说杀手请睁眼,我和鬼鬼又一次抬起了头,一起抬头的还有左侧的一个男同学。法官说杀手请杀人,于是我和鬼鬼一起把那个杀手杀了。桌上的其他人面面相觑,觉得这局太高端了,都玩不明白了。

聚会结束后,我们找了个地方撸串,谈理想,聊人生。那时候双方都觉得面前的这人就是最正确的那一个人啊。我在她家的楼下吻了她,这一口孜然味儿竟是我觉得世间最性感的体验。我们电光火石的开始,荷尔蒙的浓度高得吓人,那一个月里我们除了做爱什么都不干。

那年九月,鬼鬼开了学,我去车站送她,还傻乎乎的追着红皮火车跑,跟他妈韩剧里一样。我发短信告诉她,等秋天一过我就来杭州找工作,等着!这应该是我第一个没有兑现的承诺吧。

鬼鬼在英国已经七年了,头两年她还经常给我写电邮,后来渐渐少了,再后来渐渐没了。有的时候两个人的感情就像拉伸的橡皮筋,两个端点离得越远,皮筋就绷得越紧,时间一久自然就断了。

她这次来电话我挺意外的,我想她会打过来找我无非就两个可能,要么是她打算回国了,要么是她不打算回来了。无论是哪一个我都是恐惧的,因为不知如何面对,该说些什么,买不买玫瑰,算不算爱人。我掐了线,痴迷地想如果鬼鬼在一分钟内回我电话,我就告诉她我还爱她。电话立刻就响了,不过是石头打来的。

上来就数落:“刚才为什么挂机,一点团队精神都没有。”

“刚才接了个朋友的电话。”

“所以说你这个人办事不牢靠,我为了打刀塔手机都拿去当掉换鼠标了。”

“不就一场游戏嘛,多大点事啊。”我有点不想和他继续聊,说不定正聊的时候鬼鬼电话就打回来了呢。

“我觉得你没有一颗想赢的心!”

“玩游戏开心就好,干吗非要赢!”

“输了都会开心的咯?”

我掐了电话,再说下去非得骂娘不可。石头这人的世界观很奇怪,他觉得做任何事就是要赢,以前在学校里踢球的时候他就说过,踢不进,拿手砸都要砸一个进去,就是这么任性。他的世界观更是野蛮的,那时候我没有工作,总想问家里拿点钱干点事。石头就劝我说,十几万能干什么事,不如拿去网吧冲会员,能玩到30岁,或者你拿来给我,我帮你去飘老虎机,那老板我熟悉,老街坊了,这两天他店里在放水。

南城的夜已深,楼道里隐约地回荡起高跟鞋的踢踏声,这是一个种群归巢的声音,她们从这里的龙蛇混杂走入工体的奢嚣繁华。在北京她们被称为果儿,年轻的就叫尖果儿,年纪大的则叫苍果儿。这座充满诱惑的都市里有太多关于果儿的故事与事故,青春易逝,韶华易老,除了纸醉金迷就是烟华满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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