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跑调的生活

有时候人在江湖漂就得耐得住寂寞，

吞得下泪水，

把自己坚强的一面拿出来给别人看，

把脆弱的自己藏起来扔在被窝里。

1．

有太多人对写作充满好奇，我少不更事那会儿也觉得当一个作家特别牛逼。我曾经做过这样的梦，背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勇闯天涯，每到一座城池都安营扎寨一小段时间，认识一些人，认识一些姑娘，和她们发生一些故事，然后再把这些故事用文字记录下来，像极了武侠小说里仗剑走天涯的侠客。

而等你真正接触到这一行后你才会知道现实残酷得一塌糊涂，之前的梦都在本末倒置，那是大文豪才有的生活，而我们都是些小作者，如果非要按照侠客精神去走，极有可能半路就饿死了。更可悲的是，就算真的横尸荒野依然不会有人知道你是谁。所以这个时代出名太必要，出名后你的话全是真理，放屁都是，反之你说的任何真理都是屁。

现在工作室的重点都在《一万个男朋友》这本书上。其实最早的时候这本书是叫《一万个女朋友》的，综合讨论下来，觉得换成男朋友更有看头，毕竟大众喜欢看荡妇胜过看种马。世界太乱，平民太多，妻妾成群离生活太远，但人尽可夫却引人入胜，反正你都那么多男人了，不差一个我。

冯总的目标定位在三线城市和农村，这些地方生活节奏慢，大家的娱乐活动也相对单调。生活一旦单调了，那除了吃喝玩乐四门功课就再无其他。到时候书一到，肯定能在当地引起大规模的意淫。冯总还说现在青春风潮泛滥，动不动就上床、打胎，没打过胎你算什么青春，大家爱看。他只是把这部分内容萃取出来强化了一遍，一次性让你看个过瘾，打一次胎不够，就打十次，换着花样打，多精彩。老四鼓掌说冯总的创意好，老二说最好加点鬼孩子寻亲的恐怖桥段，老五就说恋爱的部分最好要纯美一些，不要太过赤裸，否则就成了黄书。

我很纳闷，难道就没有人质疑这里头的科学性吗？这刮宫又不是刮奖，还有“再来一次”的说法？

晚上我躺在出租屋的床上，望着如月球表面一般的天花板构思着书的框架。这次与以往不同，冯总要求每个人回去都单独写，他择好的出。我想起了早年投稿的经历。

从大三的时候，我就开始在网上搜各种的投稿渠道，也不是没有尝试过网络文学网站。网文如跑马拉松，大家从一个起点出发，有一大半可能在中途就累得放弃了，可终有人会跑到终点，在网文的世界里没有精神可嘉这一说，冠军只有一个，那些跑得半死坚持到终点之人的下场与那些跑了两千米就坐计程车回家睡大觉的人并无异，想想都残酷。

另外的一条路就是给各出版社投稿，这又好像参加一场选秀，从海选到复赛，从复赛到决赛，每个阶段都坐着不同的导师。能否晋级下一轮都得看你是否能遇上对胃口的导师，运气好的遇上了也许就出书了，运气不好的海选可能就早早地淘汰了。我就是后者，我一直这么认为，不是我自己不行，而是编辑没眼光。

当然出书并不是终极目标，走红才是。我在冯总这也出过些乱七八糟的跟风书，但我的生活质量并没有因此得到改善，我依然住在胡同里，夏天空调都舍不得开，房东是我目前最大的敌人，一个糟老头子，一间破房子，桎梏了排山倒海的我。

老五有时候会打电话过来和我聊稿子的事，他总说工作室里只有我文笔最犀利，他是我的头号粉丝，更没溜儿的话是他进公司完全因为我。我说拉倒吧，甭跟我这装瓷器，你小子比我早进公司。

老五寒暄一顿后自然会把话题引到书上面来，他说自己写到一半有些乏力，觉得自己阅历还是太浅，校园以外的事他一概不懂。我说写作靠想象力，我对打胎也没什么阅历，更没在妇产科实习过。我觉得老五已经很了不起了，我空有一身阅历，可才写了两千字就写不下去了。对于这种灵感的枯竭，我认定是自己抗拒题材。这有点像别人强迫你和一个不爱的姑娘结婚，自然不可能幸福，但此事还有个前提，姑娘是有家底的，那这个问题就不简单了，毕竟现在认为爱情无价的人太少。

2．

刘芒最近迷上了刀塔，也不出门为人民群众丰富文化生活去了，有事没事的就往我这跑，吵吵着要去附近的网吧里玩通宵。他是初学者，有着与所有初学者一样的臭毛病，喜欢无脑送，我跟他沟通也有障碍。障碍主要还是在改建上，他用的是QWER的键位，而我用的是传统键位。不知道为什么似乎传统键位玩家都十分鄙视非传统键位的玩家，我曾经很努力地去思考过其中的缘由。后来得出的结论是，难度决定层级落差。什么意思呢？就是明明能够简单完成的事情，有人用更难的方法去达成，而且还自我感觉比容易者层级更高，于是自带背光的摆出架子来。再通俗点说就是，一条臭水沟，小王轻松跃过，而小李则一个前空翻跃过，小李就会说小王啊，你还是有待提高啊！哪怕小李掉沟里了，他一样会拍着小王的肩膀说，小王啊，要勇于挑战难度啊！

刘芒在刀塔里越陷越深，就像我当初接触它一样。那时候刀塔还没有独立的引擎，只是冰封王座里的一张地图。那时候我大学毕业，生活一片迷茫，父母给我找了个外贸公司实习，每天的工作是保洁。外贸公司在杭州黄龙体育馆附近的一家写字楼里，很不吉利的十三层。公司里的业务员听说我是外贸专业毕业的就跟见了来抢屎的狗一样，连发传真和复印文件都是亲力亲为，生怕我从中学到半点技巧，从而星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成为销售小能手。

那时候我每天都用啫喱膏将头发弄成“二阶堂红丸”的模样，踩着一双跟大门五郎同款的木屐，戴着夜市上十块钱买的塑料耳钉整天在公司傻坐着。这是一种纯粹意义上的傻坐，与打字机和样品柜融为一体，有时候坐呆了，不知道的人都以为我也是一件准备寄给老外的样品。

我在角落里看着他们，有的在敲着键盘给客户写全英文的邮件，有的就在网上跟人聊QQ，还有的开着阿里巴巴的网页实则是为了给玩游戏打掩护。我不是霍元甲，不会偷偷地躲在树后偷师霍家拳，我对业务毫无兴趣。倒是那个家伙玩的游戏很吸引我，他是个来自武汉的小伙子，比我大两岁，叫许可。很快我们就成了朋友，经常以跑工厂的名义去网吧，那个年纪的我们特轻狂，事业永远放一边。许可跟我说：“上班真是无聊，玩玩刀塔，夏天很快就过去了。”我十分赞同，在杭州拿着一月500块的薪水跟着许可玩了整一个四季。许可全公司业绩倒数第一，我来了之后他就成了倒数第二，因为我根本没业务，何来业绩。钱对我们来说是大问题，这时候公司刚好要采购一批电脑，老板让我去跟进这事。许可说吃回扣的机会来了，一台电脑要300的回扣不多，反正老板是个硬件白痴，不懂这些，更没工夫去查。我于是照做，非但如此还问人要了两个3.0的微软鼠标，我和许可一人一个。我说好了，这下如虎添翼了！

那年的广交会，全公司出动，那还是我第一次去广州。一路上同事们都在侃大山，说广州早年可乱，火车站有很多飞贼，看到有戴着金银首饰的人，上来就抢，还有更凶残的直接剁你手。广州站外有不少摩的，见到旅客就跟土匪一样冲过来冲你喊白话，不明真相的真以为是来抢包的。老板鸡贼，我们的酒店在三元里附近，我对这个地方的了解还停留在历史课上的三元里抗英事件。路上销售经理又跟我说，这里比车站还乱，有比飞贼还厉害的飞车党，所以看到摩托车尽量避开点。

到了酒店，我站在窗口看着外面闪烁的霓虹，有些惶恐。广州那一刹那在我心中俨然就是罪恶都市的即视感，仿佛我踏出酒店一步，从街道的另一侧就会涌出一片黑压压的人，手里都拿着砍刀和土铳冲向我，人群的身后是不断的爆炸与火焰，场景里全是女人的尖叫和孩子的啼哭。一只看不见的手，突然从后面抓住了我的肩膀，我心想妈的完了，完了，他肯定会轻易地拧断我的脖子，然后在我的尸体上撒尿，在我脸上灭烟头。

我身后的人说：“上网去。”我转过来看到了许可。

“不去了，外面太危险了。”我还在忌惮这座城市的威力。

“别听他们瞎说，这里安全得很，都什么年代了，你要相信政府。”

我信了许可的话，他带着我穿过一片闪动着撩人红灯的烟花之地，他说这在广州都不算事，你是没去过东莞，那里更多。

“你去过？”我问。

“我听说的。”许可回答。

走了快半小时，终于找到一家小网吧，里面一片祥和，大家看起来都那么志同道合，我和许可开了两台机器坐下来，一直玩到天亮。清晨从网吧里走出来，呼吸着无比潮湿的空气，在路边吃了豆浆和油条。我说怎么广州也吃这东西，我看香港电影里不都是去个茶馆里喝早茶的吗？叉烧包的笼子能摞到半人高，还有蛋挞和烧麦。许可说你傻啊，早茶都是些闲人喝的，咱们哪有工夫品那个，再说这才几点，吃个饱赶紧回酒店，明天还要去会展中心呢。

公司做的是传动件，就是链条、皮带轮之类的。在偌大的广交会人流里我们属于“麻雀”，所谓麻雀说的就是没有自己的展位，整一包，包里放着公司的样品册，看见老外就上前跟人聊，然后把样品册掏出来给人家，册子上面用订书机扣上老板的名片，反正老外如果对你产品有兴趣，就会把自己的名片递给你，这样回去就可以给他发E-mail了。那时候有不少这样的麻雀，胸前挂着参观者的牌子混进来，看到老外就把胸牌一摘，厚着脸上去套近乎。保全一般懒得管，只是到了后来这种情况泛滥得太厉害，这才有了“麻雀捕杀计划”，现如今甭管什么展会都抓麻雀，一经发现立刻驱逐出馆。

许可有特别的偷懒技巧，这是他的第三次广交会，来的时候随便晃荡个一小时，然后就到安全通道里去睡觉，睡醒了把样品册丢一半，再跑去一些传动件的厂家拿点名片，到时候好交差说虽然没有拿到客户的名片，但和厂家聊挺好的，产销一体嘛，作为中间商，生产环节也还是需要的。我特别佩服他这一点，他就是我那一段时间最崇拜的人，不但刀塔打得不错，而且心眼也耍得不赖，这种人将来一定大有作为。

那一次的广州之行带给我的最大收获就是，我学会了跳“刀”躲“锤子”，这是我刀塔上的一大进步，也是我人生的一大退步。回杭后的第二月，许可被炒了，原因是他一次报价失误，把到岸价报成了离岸价，直接导致公司亏损了近10万元。我还记得那一天我坐在许可的工位上，老板就站在我身后，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年轻人，做生意没有什么窍门，细节决定一切，好好干吧。”

3．

我在刘芒身上看到了当初自己的影子，只不过我不是许可。我对刘芒说：“你现在天天玩游戏，别把你的梦想忘了。”

“忘不了！”他盯着屏幕说。

“我觉得你老去天桥下唱歌也不是个事，跟要饭的一样，你咋不去找个酒吧驻场，收入还好点。”

“你不了解行情，北京稍微好点的酒吧都被乐队占着坑呢，差的酒吧收入跟天桥差不了多少。”

“那你就不能组个乐队啥的。”

“你说组就组啊？上哪找鼓手去，还有贝斯和键盘，摇滚标配，不好找。就算真找着了，你还得有点名气，这年头谁都有名字，可不是谁都有名气。”

“那不然你去参加个把选秀，说不定……”

“那都是黑幕，潜规则懂吗？我倒是愿意，可人老师不愿意潜我啊。”刘芒马上打断我。

“其实我想过了，这半年我把刀塔玩精了，先在这圈子里弄点名堂出来，然后再去参加那ImbaTV的‘游戏麦霸我最6’，两全其美不是。”

“可你不能每次都拉上我，我还得写书呢。”

“你这手速，敲个万把字也就一小时的工夫，不耽误。”

我无言以对，对于写作刘芒也是外行。在外行人看起来很容易就把写作和打字混为一谈，这完全是两个概念。以前上学的时候老师教过一句话叫“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这就是一个谬论。我认为读书的多少并不能完全决定运用知识的能力，从小到大咱们也读了不少书，反正没有下笔如有神助的事在我身上发生过，更不用说在创造文字方面了。写作不是单纯的摘抄与默写，它是有生命的东西。创造生命是一个烦琐的过程，需要写情书、请吃饭、看电影、结婚……受精卵、破羊水、分娩这些伟大的词牌堆积而成。刘芒的说法太流氓，他是把创造生命与打飞机混淆了。

我和刘芒的作息基本与美国接轨，晚上在网吧里混着，白天别人起来，我们躺下。这一躺就得躺到下午三点，起来后到经贸大学附近找点食对付下肚子，然后我回去写《一万个男朋友》，刘芒背着吉他去天桥下为人民服务。有时候想想刘芒玩刀塔总比玩姑娘好，至少玩刀塔玩不出性病来。

刘芒也有不少牢骚，说现在什么行业竞争都忒激烈，他常去的那天桥最近来了一姑娘，尽抢他生意。他说现在的人就是重女轻男，大家都是卖嗓子的，凭什么就往她琴袋里扔钱，唱得又不好听，跟他妈野猫叫春似的。

过了没几天，刘芒牢骚更大了，说又来了个卖盘的，还整一大音箱，放的都是些乱七八糟的口水歌，深受大妈们的喜爱，说是什么广场舞的好素材。这大喇叭一开，真飚不过，喉咙都快喊出血了，看来人类还是无法战胜机器啊。我就劝他要不就换个阵地吧，以前不常听说西单不错嘛，还有个姑娘在那出了名呢。刘芒说不行，还是得把刀塔玩好，他决定了，唱歌的事先放一放，全心全意地打游戏，这年头没点名气真混不了世道。

“不是我打击你，那ImbaTV邀请的可都是职业选手或者解说，你一臭草根，人有病找你啊？”

“那小爷我就当解说。”

“你唱着解说啊！”我没好气地说。

“说有什么难的呀，谁谁谁杀了谁，谁谁谁又被谁杀了，跟读稿子似的。”

“你这人吧，就是把什么事都想得太简单了。”

“你这人吧，就是把什么事都想得太复杂了！”刘芒使用反弹技能。

4．

我作为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倒没有特别不适应北方的气候。以前总是在《新闻联播》里看到北方飘着大雪，一脚踩下去膝盖那么深。我爸说他年轻那会儿在吉林当兵，零下三十多度，撒泡尿到地上都能碎了。我觉得难以置信，还专门拿这段子和同桌掰扯，说北方那个冷啊，尿出来就马上冻上了，得掰断了当梭镖丢出去。同桌好奇地问：“那拉屎呢？”我就凭着自己的想象力杜撰说：“那自然也是要冻上的，所以北方人民解大手从来不用手纸。”

现在回想起来也是可笑，真到了北方才知道，这根本也没冷到那种程度，室内还供暖，说实话比南方舒服太多了。南方的冬天才真是噩梦，特别是老天不给脸下场不大不小的雪，雪里夹着雨，根本积不起来，哪怕真积了起来，隔天也就化了。满城的潮气劈头盖脸地笼罩下来，一下就攻破羽绒服的防线，直达胸腹。

现在北京已入了秋，秋凉起得早，供暖还遥遥无期，就有点像杭州初冬刚至时候的味道，然后，我感冒了。也许只有在一个人生病的时候那种孤独和落寞才是最强烈的。我一个人躺在小屋的床上发着烧，刘芒坐在不远处用我的电脑看刀塔比赛，不时咋呼一阵。

我身处异乡，无房无车无存款，生着病，发着烧，身边没有一个姑娘为我熬药煎汤、嘘寒问暖，我感觉从头盖骨到脚底板都是凉的，而我心更凉。我特别想哭，但是又不能哭，不然被刘芒看见准笑我没出息。有时候人在江湖漂就得甘得住寂寞，吞得下泪水，把自己坚强的一面拿出来给别人看，把脆弱的自己藏起来扔在被窝里。

比赛间隙，刘芒走过来看了我一眼，说：“哥，没事吧，看你脸色不好。”

“有事，老子有病。”

“要不要帮你叫救护车？”

“没听说感冒叫救护车的，你看你的比赛去。”

“那你好好休息，我过一会儿再来看你。”刘芒熟门熟路地拉开我的床头柜，从里面拿了包中南海出来，风一样地跑回电脑前坐下。

我感到自己意识模糊，我感到自己快要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