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五四社会改造思潮下的文学“志业”理念
要讨论五四新文学的基本观念,不能不提到这样一份文献,那就是第一个纯文学社团——文学研究会的宣言,它高调阐发了新文学的价值立场,其中最重要的一段话无疑是:
将文艺当作高兴时的游戏或失意时的消遣的时候,现在已经过去了。我们相信文艺是一种工作,而且又是于人生很切要的一种工作;治文学的人也当以这事为他终身的事业,正如劳农一样。
对此,后人早已耳熟能详,似乎没有更多讨论的必要。然而,这段文字的意义,其实并没有被历史完全“锁定”,仔细品读的话,会发现其中的一些表述相当特别,所要传达的意旨或许也尚未展开。[1]
一般说来,否认文艺是一种“游戏”或“消遣”,将其看作是“于人生很切要的一种工作”,这无非体现了“为人生”的文学理念。事实上,自晚清以降,类似的表述并不鲜见:无论是梁启超的文学功利主义姿态,还是五四时期将“文学”当作改造思想利器的观念[2],都距这种“责任伦理”并不遥远。但在文学研究会宣言中,除了外向的责任意识、使命意识,将文艺当作“一种工作”的态度,同时也指向了文学者自身,即文学不仅于“人生很切要”,它涉及了一种价值投入感、一种特定的身心安顿感。作为“终身的事业”,它在于人生切要的同时,也让从业者沉浸于这项工作,体验到一种超越性的快感。换用韦伯的表述,“终身的事业”即是一种“志业”,它不同一般的职业、工作,而是包含着一种内在召唤,在持续不断以至“终身”的承诺中,具有强烈的价值投入感,这份社团宣言也可看作是一份文学“志业”宣言。[3]
在韦伯那里,所谓“志业”问题的凸显,与现代社会“分工”的加剧有关,在著名的演讲《学术作为一种志业》中,他这样讲道:
今天,相对于学术作为一种职业的经营,以学问为生命志业首先受到的限制,就是学问已进入一个空前专业化的时代,并且这种情形将永远持续下去。从表象与实质两方面来说,我们都必须认清,个人唯有透过严格的专业化,才能在学术研究的世界里,获得那种确实感到达成某种真正完美成果的意识。[4]
值得注意的是,在一个“空前专业化”时代,韦伯对学术“志业”的高调阐发,并非是在简单认同“专业化”的现实。在一战之后德国的精神状况中,在一个“祛魅”之后诸神冲突的时代,“以××为志业”的选择,必然涉及“价值如何可能”的思考。拒绝在学院课堂上充当“伪神”,用充满激情的学术工作提供清明的理性,而在实践领域申明自己的立场,用果敢的、负责任的行动去化解冲突,这种内在的价值紧张感,构成了韦伯“志业”表述的核心。[5]
当然,五四时代的中国情境有着根本的不同,韦伯的问题框架,基于对新教禁欲伦理及西方理性化进程的历史考察,也不能随意挪用。[6]但对于那一代中国知识分子而言,“分工”的要求同样迫切,所谓“终身的事业”在当时并非一个孤立的提法,在相关的文献中屡屡出现。傅斯年在1919年2月就撰文强调“自知”与“终身之事业”的关系:“人惟有自知之明,斯宜自度己材,择一适宜之终身职业”,因为“凡学与术,皆以习久而精。操一业以终其身,与数易其业者,所诣浅深,未可比喻”。[7]无独有偶,1920年7月,少年中国学会曾发起一次会员“终身志业调查”,理由是“夫个人不自知其终身欲究之学术与欲做之事业,则其人必终无成就。团体若不自知其各分子终身欲究之学术与欲做之事业,则其团体必无成就,可断言也”。[8]在这项调查中,“志业”(而非“事业”)一词饶有意味,它与韦伯的概念“Beruf”之汉译之一恰好重合。更为重要的是,正如韦伯对于“以学术为志业”的强调,包含了特有的思想及精神向度,“价值中立”恰恰是一种体现自由人格的价值担当立场,五四时期文学“志业”观念的提出,也并非只是现代知识分化或“纯文学”观念作用的结果,某种普泛性的“现代”叙述,可能会遮蔽“志业”背后特定的历史驱动力。
在文学研究会宣言中,如果说将文学当作“终身的事业”,涉及一种“志业”态度,那么文中的一些具体措辞,则暗示了另外的发生背景。在谈及这份宣言时,叶圣陶就称其中第三点很可以注意,“用‘著作工会’这个名词,非常特别,所说的意思很新鲜”。他进一步指出:“要不是受到马克思主义思潮的影响,宣言里决不会用‘著作工会’这个名词。”[9]五四时期各种社会主义思潮风行,但马克思主义尚未有如此影响,这种说法大约只是一种“事后的追溯”。但从叶圣陶的角度看,用词“新鲜”并不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细节,恰恰是“著作工会”这样异质性的词汇,暴露了宣言背后社会语境的作用。其实,除了“著作工会”,文中出现的“工作”“正同劳农一样”“同业的联合”等,也都是些“意思很新鲜”的非文学用语,它们可能只是被随意掺杂,起着类比性的说明作用,但却为读解这份宣言提供了更多的线索。
换言之,与五四前后众多“杂凑各种概论”而成的文学论文相比,这份“志业”宣言的写作,不只发生于文学的内部,“跨界”的表述更可以看作一种特定的历史修辞,要考察它的内涵,必须将目光投向外部的社会思潮或实践。考虑到包括周作人在内的文学研究会发起人,都曾在五四前后投身于社会改造的运动中,他们对文学的参与及理解,无疑也会携带着上述实践的痕迹。[10]由此出发,本章尝试围绕两个话题展开讨论:首先,以文学研究会的所谓“前史”为对象,重新考察郑振铎等人五四时期的活动及言论,重点分析他们的专业化取向与新文化运动“修正”潮流的对话关系;其次,聚焦于叶圣陶的小说《苦菜》,通过作品的细读及背景的梳理,呈现在新村主义、泛劳动主义思潮的影响下,“正如劳农一样”的“志业”想象,是如何发生于文学领域,又是如何用于文学者个人。
[1] 在著名的《一份杂志和一个“社团”——重评“五·四”文学传统》一文中,王晓明谈到这段文字时就指出:“这段话虽然提到了文学并非像旧时那样仅仅是一种副业,而是一种本业,但这是怎样的本业呢?一个字也没有说。”参见王晓明:《刺丛里的求索》,第287页,上海:远东出版社,1995年。
[2] 新潮社的顾诚吾曾致信傅斯年,认为傅斯年与罗家伦都倾向于文学,觉得有些失望,“因为我们的目的是‘改造思想’,文学是改造思想的形式”。傅斯年在回信中说:“思想不是凭空可以改造的,文学就是改造他的利器。”《答诚吾》,《新潮》1卷4期,1919年4月1日。
[3] “志业”一词,借用自韦伯1918—1919年在慕尼黑大学所做的两次演讲《学术作为一种志业》与《政治作为一种志业》的标题。在韦伯那里,德语“Beruf”以及英语“Calling”,可译作“志业”“职业”“天职”“神召”等,“至少含有一个宗教的概念:上帝安排的任务”。在宗教改革运动中,马丁·路德为其赋予了这种内涵:“上帝应许的唯一生存方式,不是要人们以苦修的禁欲主义超越世俗道德,而是要人完成个人在现世里所处地位赋予他的责任和义务。这是他的天职。”这样的“志业”(或“职业”)理念,构成了新教教派的核心教理。参见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第三章“路德的‘职业’概念”,于晓、陈维纲等译,第58—68页,北京:三联书店,1987年。
[4] 钱永祥编译:《学术与政治:韦伯选集(1)》,第138页,台北:远流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1年。
[5] 对韦伯“以学术为志业”态度的讨论,参见苏国勋:《理性化及其限制——韦伯思想引论》,第291—301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
[6] 韦伯对“志业”(“职业”)的论述,是以他对新教伦理的考察为背景的。针对可将儒教的禁欲精神与资本主义联系起来的说法,沟口雄三指出:在中国儒教传统中,把世俗职业视为神圣使命的观念是不存在的。参见沟口雄三:《写在“儒教复兴”之际》,《作为方法的中国》,孙军悦译,第177—181页,北京:三联书店,2011年。
[7] 孟真:《自知与终身之事业》,《新潮》1卷2期,1919年2月。
[8] 此项调查由少年中国学会欧洲同人提议,引文出自《致少年中国学会》,《少年中国》2卷4期,1920年10月15日。自1920年9月至1921年11月,少年中国学会62位会员填写了《少年中国学会会员终身志业调查表》,内容包括“终身欲研究之学术”“终身欲从事之事业”“事业着手之时日及其地点”“将来终身维持生活之方法”等几项。
[9] 叶圣陶:《略叙“文学研究会”》,《叶圣陶集》第9卷,第145页,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4年。
[10] 有关五四时期社会改造思潮与新文学运动的关系,已有研究成果出现,参见潘正文:《“五四”社会思潮与文学研究会》,北京:新星出版社,201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