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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文化运动“修正”中的“志业”理念——围绕文学研究会“前史”的讨论

公寓里的塔:1920年代中国的文学与青年 作者:姜涛 著


新文化运动“修正”中的“志业”理念——围绕文学研究会“前史”的讨论

所谓文学研究会的“前史”,并不是一个新鲜的话题,在描述该社团缘起时,一般论者都会提及郑振铎、瞿秋白、耿济之、瞿世英等人在1919年以社会实进会的名义创办的《新社会》旬刊,以及1920年创办的《人道》月刊。这两份刊物的创办,不仅为文学研究会“提供了最初的核心人物”,也提供了最初的“社团和刊物的组织经验”。[1]另外,1920年8月由北京少年中国学会、人道社、曙光社、北京工读互助团、天津觉悟社组成的“联合改造”团体,也进入了研究者的视野,它对文学研究会的影响,得到了初步的讨论。[2]然而,如果只是着眼于群体构成、组织形式、文学观念等方面的延续性,这段“前史”的重要性,似乎还不能被充分阐明,尤其不能呈现文学研究会同人的特殊态度,即将“文学”作为一种“切要的工作”来推进的态度,发生在怎样一种思想脉络中,与五四时期的社会思潮,又存在着怎样的对话关系。在这个意义上,对文学研究会“前史”的再考察,其价值便不局限于历史“补遗”的层面,因为它能提供一个具体而微的视角,再次从起点上去审视在“五四”与“文学”之间,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塑形”性关联。

“纸上的事业”之“修正”

《新社会》杂志依托的社会实进社成立于1913年,本来是北京基督教青年会下属的学生组织,以社会服务、改良风俗为宗旨。作为一个教会组织,它的影响范围可能十分有限,成立六七年来被外界所知甚少。[3]五四运动爆发后,郑振铎、瞿秋白、耿济之、瞿世英等几个大学生,虽然与北大、北师大的学生相比,位置有些边缘,但也作为各自学校的代表(郑振铎作为铁路管理学校的代表,瞿秋白与耿济之作为俄文专修学校代表,瞿世英作为汇文大学的代表),积极参与了这场运动。由于“平常见面多,比较熟悉”,也“成了一个小单位”。[4]当这个“小单位”承担了《新社会》的编辑工作,在延续“社会服务”的思路的同时,他们也试图淡化其中的教会色彩,试图将这种思路和五四普遍的社会改造思潮联系起来。在他们的努力下,这份杂志获得了相当的反响,影响力甚至远至四川、两广、东北等地[5],并与《解放与改造》《少年中国》及《时事新报》等报刊一起,被当局视为“以改造社会、推翻旧道德为标帜,掇拾外人过激言论,迎合少年浮动心理”的激进杂志。[6]终于,在1920年5月1日推出“劳动专号”后,《新社会》因“主张反对政府”被禁,“小单位”的同人转而创办了《人道》月刊。

虽因“过激”之名,遭到当局查禁,《新社会》群体的态度,实际上并不十分激进;相反,他们自觉采取的倒是一条温和的改造路线。由郑振铎撰写的发刊辞,就明确将“我们”的态度和方法定位于“向下的”“渐进的”“彻底的”“慎重的”与“诚恳的”,并请读者予以批评讨论。[7]在随后的《我们今后的社会改造运动》《再论我们今后的社会改造运动》等文中,郑振铎又进一步重申了上述态度,并说明他们之所以要从一点一滴的实际做起,如办学堂、通俗报刊、演讲会,进行社会调查等,目的无他,是为了纠正当时文化运动局限于智识阶级、不切实际、范围广漠等问题,“这样做去,在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功效很慢,又没有什么狠大的影响,但这就是达到社会改造目的之惟一方法,舍此以外,再没有别的捷径可寻的了!”[8]如果抽离了历史情境,这样的表述似乎并无特别之处,无需更多的讨论,但在1919年底这一特定时刻,它却暗示出:当这个“小单位”形成并正式向社会发言的时候,他们并不是笼统地表态,而是对自己的发言位置,已经有所考虑、有所选择了。

在《新社会》创刊的1919年下半年,五四引发的集体兴奋,在某种意义上已然退去,“直接行动”根本解决的方案似乎难以为继[9],新文化运动进入扩张、沉潜的时期,并大致在两个向度上交错开展:一为以平民教育、翻译出版为代表的思想启蒙、传播新知的事业;一为从个体及团体“新生活”实验入手的社会改造尝试,各种“新村”“工读互助”计划,就呈现于这一背景中。[10]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受“一战”之后世界范围内社会思潮的影响,在思想革命、伦理革命之外,一种自下而上的“社会改造”热情,弥漫于五四之后的思想界、青年界。郑振铎就称在《新社会》创刊的1919年11月,出现了二十余种的月刊、旬刊与周刊,“他们的论调,虽不能一致,却总有一个定向——就是向着平民主义而走。‘劳工神圣’‘妇女解放’‘社会改造’的思想,也大家可算得是一致”[11]。然而,当各种周刊杂志遍地风行,各种时髦的“主义”甚嚣尘上,新文化运动自我空洞化的可能,也引起了不少人的忧虑。譬如,当时北京知识界爆发了著名的“问题”与“主义”之争,在《每周评论》等杂志之上,胡适与蓝公武、李大钊等人你来我往,展开了反复探讨。这场争论后来被叙述为自由主义者与马克思主义者分化的标志,但诚如有学者分析的那样,冲突的双方其实不存在决然的对立,相互渗透的情况倒经常发生,尤其是对言论界、出版界中“主义”泛滥的现象,双方都持批评的态度。[12]

在这样的背景中,《新社会》群体最初选取的路线,与当时知识界风气的变动不无关联。郑振铎就多次指摘时人热衷的“纸上的事业”,说“现在什么改造、解放,各处都说得很热闹。可是他们都是纸上的文章。见之实行的有几个人?”[13]“纸上的事业”这一提法,并不是他的个人发明,此前胡适的《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已经指出“偏向纸上的‘主义’,是很危险的”[14],类似说法在当时的报刊上,也十分多见。另外,上面提到的《我们今后的社会改造运动》一文,恰恰是郑振铎和耿匡拜访陈独秀后撰写的,其中的许多观点,都直接受到了陈的启发,并有意保持一种对话姿态。在文章的最后,郑振铎还特意以请教的口吻写道:“这样分开来的办法,不知仲甫先生,‘以为如何?’”[15]此文发表后,上海《时事新报》主笔张东荪也注意到了,对于“郑君上头所说的第二条,说现在的文化运动多半是纸上的”,他颇为认同。[16]此后,他还就文化运动的走向等问题,与郑振铎进行了更多的讨论。或可推断,在1919年底到1920年上半年,《新社会》主动选择的改造路线,吻合于当时知识界的普遍潮流,用张东荪的话来说,即:当新文化运动逐渐自我空洞化,甚至流于一场“纸上的事业”时,所谓“修正”的思路便应运而生了。当然,从何处着手,如何进行“修正”,具体的方案仍会有所不同。

在《新社会》的发刊辞中,郑振铎所鼓吹的从实际做起、从下层入手、着眼于小区域等,代表了一种“自下向上”的启蒙与社会改造思路。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种声音颇为强劲,那就是强调应从学理的角度乃至专业分工的角度,为这场运动奠定稳固的知识基础。1919年9月,在给《少年中国》月刊编辑的信中,《时事新报·学灯》的编辑宗白华就不客气地指出:

现在一班著名的新杂志(除去《北京大学月刊》同《科学》杂志),都是满载文学的文字同批评的文字,真正发阐学理的文字极少,只能够轰动一班浅学少年的兴趣,作酒余茶后的消遣品,于青年的学识见解上毫不增益,还趾高气扬的自命提倡新思潮。

他建议《少年中国》月刊以后发表的文字,“篇篇都有学理的价值”,根本打破“一切主观直觉的思想”。[17]这篇文章措辞激烈,一些特定的表述,如“一班著名的新杂志”等,似乎有所影射,一场与陈独秀的笔墨官司还由此引发。[18]在对“杂志之学”的批评中,宗白华进一步提出了“分工”的重要性。在《我对于新杂志界的希望》一文中,他采用一种生物进化的想象,认为新出版物的雷同与笼统“好像是原始生物的时期”,“但是我们的目的总是要向着分工的一途(进化)做去”,以后新出版品应该“每一种就有一个特别的目的,特别的范围”,因为在宗白华看来,“‘分工’就是‘进化’最大的表示”。[19]

将专业化的知识分工,当作是修正“纸上的运动”的关键,宗白华的说法代表了上海一部分新文化人士的看法,这也是他们批评北方“一班著名的新杂志”的出发点。事实上,这样的批评也内化到北方的青年群体中。据李小峰的追溯,《新潮》2卷2号由罗家伦接替傅斯年接手编辑之后,“精神面貌上已有了若干的转变,最显著的是勇猛的精神减退了,笔锋没有以前锋利了”,具体的表现为“批评”的文字少了下去,而介绍西洋文学、哲学、科学的文字多了起来。这种变化的起因恰恰是听取了张东荪对《新潮》的批评:“与其批评中国的出版物,不如介绍外国的出版物。”[20]张东荪对《新潮》的批评以及傅斯年等编辑思路的调整,恰好与鲁迅为《新潮》提出的著名意见形成参照;鲁迅向傅斯年建议:《新潮》中“纯粹科学文”不要太多,“而且最好是无论如何总要对于中国的老病刺他几针”,不要上那些鼓吹“少年人专讲科学,不要议论”的老先生们的当。[21]鲁迅一直坚持新文化运动内在的政治性与战斗性,而不希望它只是成为现代知识系统的挪移与建立。从这个角度看,张东荪、宗白华等人心目中的“修正”方案,不单指向了“纸上事业”之改造,是否同时意味着对新文化政治性、批评性展开方式的疏远?同一刊物之内,“批评”与“译介”的消长,或许也间接反映了这种变化。

1920年5月4日,北京《晨报》印行“五四纪念增刊”,梁启超、蔡元培、胡适、蒋梦麟、罗家伦、顾颉刚、郭绍虞等分别撰写了文章,意在总结、反省一年来的学生运动。不仅蔡元培、胡适等师长希望学生尽早从政治运动脱身,回到本来的轨道,“新潮社”的成员也发出呼吁:“伴侣呀!我们的运动不可不改变方向了”,将面向全体国民的教育运动和专业化的学术运动,作为今后努力的方向。[22]罗家伦撰写的长文《一年来我们学生运动底成功失败和将来应取的方针》就“以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为副题,目的在于全面反思,针对出现的弊病提出解决之道,以求“固本培元”,“养成真正永久的活动”。在罗家伦看来,导致五四学生运动“失败”的原因,最后归结到一点:“就是因为我们只知道做‘群众运动’”,“在现代最重要不过的根本问题,可以说是文化运动了!我们这次运动的失败,也是由于文化运动基础太薄弱的缘故”。为了进行纠正,他提出的最终方案则是:“最要紧的,就是要找一班能够造诣的人,抛弃一切事都不要问,专门去研究基本的文学哲学科学。世局愈乱,愈要求学问!”[23]显然,在罗家伦的眼里,只有系统的文化运动才能解决五四的内在危机,起到“固本培元”的效果,而分工进行的学术活动,也被当成了最为紧迫的任务。

上文已提及,基于社会分工的“专业化”取向,是现代知识生产不可避免的趋向。自晚清以降,随着“四部之学”向“七科之学”的转化,以“分工”为前提的现代知识体系,也在中国逐渐确立,一些专业性的知识社团,如1914年成立于美国的中国科学社,在五四之前已然出现。然而,五四之后出现的对“分工进行”“系统研究”的渴望,并不简单呈现于现代学科、知识体制自然扩张的脉络之中,而是内涵了一种特定的历史紧张感,不仅为上述“修正”潮流直接推动,一代人集体性的焦灼也可能伴随其间。

简单说,骤起的学生运动,让五四一代的“新青年”走上了历史的舞台,他们在相当短的时间内,感受到自身蕴涵的社会能量,同时也囫囵吞咽了各种流行的观念,这状况“正如久壅的水闸,一旦开放,旁流杂出,虽是喷沫鸣溅,究不曾定出流的方向”[24]。怎样消化那些异质的甚至是彼此冲突的思想资源,使激进的“行”得以在一种稳定的“知”的基础上展开,成为许多青年面对的问题,某种知识上的贫乏感因而也普遍存在。罗家伦就认为,五四运动的成功得益于几年来的酝酿、郁积,陡然爆发出来,“所以智者尽其智,勇者尽其勇”:

现在经过一年之久,以前的储蓄一齐发泄尽了。加之一年以来,大家的生活都是奔走呼号,东击西应,对于新的知识一点不能增加进去,那里还有再来倾倒出来的呢?所以我往往见到北京的同人,北京的同人说“不得了,没有功夫读书”;见到天津的同人,天津的同人说“脑子空”;见到上海的同人,上海的同人说“无法想”。[25]

少年中国学会的恽代英谈及这种心态,曾不无讥讽地称其为一班学潮巨子“倦飞知还”[26],但无论怎样,这份焦虑似乎被“新青年”们普遍分享。1920年11月,在湖南从事社会运动的毛泽东,也致信身在法国的萧三,反省两年来忙碌的生活:

我意你在法宜研究一门学问,择你性之所宜者至少一门,这一门便要将他研究透澈。我近觉得仅仅常识是靠不住的,深慨自己学问无专精,两年来为事所扰,学问未能用功,实深为抱恨,望你有以教我。[27]

在五四后的一两年里,毛泽东多次做出这样的表白,他也一直希望通过成立“自修大学”等方式,弥补自己在知识上的不足。与毛泽东这样相对边缘的知识青年相比,宗白华、傅斯年、罗家伦等人的情况有所不同。在某种意义上,他们具有更完备的现代知识结构,后来也都有留学欧美的经历,在他们身上,能看出一种对学术生活本身的兴趣。他们也确实希望通过系统的研究,通过现代科学体系的建立,来确立文化运动的基础,这也就是“固本培元”的含义所在。以精英性的专家为社会主导,建立一个“学术社会”,以期能够逐渐对中国的文化、政治发生影响,在他们对五四的反省之中,这批自由主义者日后的政治主张,其实已埋下了线索。[28]

“社会学”抑或“文学”

虽然自创刊之日起,《新社会》群体就试图与诸多“纸上的事业”区分开来,尝试一条“自下向上”的社会改造道路,但实际上,在他们后来展开的工作中,这种方案并没有得到有效实行,思路的转换也在悄然发生。1920年初,在《再论我们今后的社会改造运动》中,郑振铎呼吁青年们从纸上的运动、笔墨的生涯中解脱出来,“今后应视各自其性之所适”,去做各种社会运动,不必聚于一隅。在这里,他强调的是青年走向民众的重要性,“下层的大多数的新文化运动”也是社会实进社设定的工作重心,但某种“分工”进行的看法(“视各自其性之所适”)其实已暗中包含。换句话说,他劝告的是那些在文字或研究方面没有专长的青年,希望他们与民众为伍,“而把文字的宣传事业,托付与那有专长的,有做过哲学人生科学的研究的功夫的人去做”。[29]如果仔细体味,在这段表述中,对自我角色的设定未尝没有被曲折地传达。

可以提及的是,1919年11月,郑振铎和耿匡拜访陈独秀之时,陈独秀曾建议《新社会》改变体裁,变成一种“通俗的报纸,记载本会附近地方的新闻,随事发挥议论,专卖给一个地方的人看”。这种建议吻合《新社会》“从小区域”做起的思路,但郑振铎等人最终还是没有接受,依然将刊物定位于“传播社会学问的机关”,登载“社会研究的著作”,至于通俗报纸的刊行,“则俟之将来另外组织”。[30]1920年4月,在给张东荪的信中,郑振铎这样写道:“现在的新文化运动,实在有修正的必要!前天我在时事新报上看见你的时评,也如此说。不知有什么具体的办法?”[31]他提到的时评,大概是张东荪在4月16日《时事新报》上发表的《再答一苇君》,此文坦明了张的“修正”思路:“我所谓修正文化运动也是指此。将来果真人人不法这些直观的见解而埋头去研究一种学问,便是我们修正的效果。”显然,张东荪的“修正”思路与宗白华的想法别无二致,这也是当时《时事新报》的基本论调。郑振铎的表态似乎是在迎合这种思路。

在这封信中,郑振铎还反省了以前的“修正”方法,亦即《我们今后的社会改造运动》中提出的“自下向上”的点滴改造方案:“现在想起来,似乎过于具体,并且也已经过时;因为现在大家差不多都渐渐的趋向这一方面——向下的运动——来了!我想现在的修正应该从运动者的本身上着想。”这里所谓“运动者本身”的“修正”,说白了就是从“根本的学问”入手:“就是从前从事杂志事业的人,现在渐渐的有许多人觉着自己学问的不够,重又从根本上做工夫,实心实意地研究起学问来。这实在是一个极好的现象——我有许多朋友都是如此!中国文明的再造,或者可以实现了!”[32]表面看,郑振铎重申的不外是“修正”的老调,但此修正已非彼修正了,它的重心已从“自下而上”的社会启蒙转向了“实心实意”的研究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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