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 有阳光的夜晚

有阳光的夜晚:俄罗斯和挪威极北地区札记 作者:普里什文 著,石国雄 译


第一部
有阳光的夜晚

第一章
神奇的小圆面包

童话从灰白色马、栗色马、神马开始。

在某个王国,某个国家,人们生活得很糟糕,于是他们便逃往四面八方,我也很想到什么地方去,于是就对老太婆说:

“老伴,你给我烤一个神奇的小圆面包,让它领着我去茂密的森林,去蓝色的大海,去大洋。”

老伴拿了铲形木勺,在箩筐里抓了抓,在粮囤里扫了扫,收集了两把面粉,做了一个令人快活的小圆面包。它躺了一会儿,躺了一会儿,突然就从窗台上滚到了长凳上,从长凳上滚到了地上,又顺着地板滚到了门边,跳过门槛到了过道屋,从过道屋滚到台阶上,从台阶上滚到院子里,从院子里滚到大门外,一直滚着,越滚越远……

我就跟着小圆面包,它带往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眼前一一闪过河流、大海、汪洋、森林、城市、人们。我又来到了老地方。但是我留有笔记和回忆。

小圆面包滚着,我就跟在它后面走着,就这样……

我的快活的向导在德维纳河三角洲高高的河岸上一块大石头旁停住了。许多条路由这里通向四面八方。我坐到石头上,开始想:我该往哪儿走?向右,向左,笔直?在我面前,河岸上最后一棵小白桦树在啜泣,往前,我知道,是白海,再往前,是北冰洋。我后面,是一片蓝盈盈的苔原。这个城市——苔原和海洋之间的一条窄窄的房屋带——完全就是写着过路人命运的那块神奇的石头。我该往哪里走?可以安排到一条帆船上,去体验北方人的海洋生活?这很有意思,很吸引人,但是眼下白海海岸的左边就是森林。如果沿着森林边缘走,那么绕过大海,可以到达拉普兰季亚,而那里完全是长着原始森林的地方,是魔法师、巫师生活的地方。于是旅行者就朝索洛韦茨基岛那个方向进发。

到底去哪里:与旅行者一起向左去森林,还是与水手一起向右去海洋?

我端详着热闹的阿尔汉格尔斯克海岸上的人们,欣赏着水手那晒黑的富于表情的脸,就在这旁边,我发现了索洛韦茨基祈祷者恭顺的身影。如果我跟着他们向左走,我想,那么我将不是到极圈外的北方,而是到俄罗斯黑土地带的故乡,到它最纵深的地方。我事先就能知道,这将会以什么而告终。我将会看到红色火光映照着的黑色的圣像,我们的农民则向它祈祷,而这个神秘而可怕的圣像没有脸。似乎是,哪怕只要显露出轮廓的样子,就会消失了魅力,消失了全部吸引力。但是,尽管没有显露出面容,大家都到那里去,恭恭敬敬地到俄罗斯的这个黑色中心去。不知为什么,这使我觉得,这圣像上画的不是大慈大悲、宽恕一切的圣子,而是无情地把罪人送到地狱之火中去的圣父。也许是因为,照在没有脸的黑色圣像上那长明灯的柔和灯光总是靠不安详的红色火焰来映射。向左走就是这么回事。但是那边有森林,也许,因此我的神奇的小圆面包才这么向往去那里。

北方的水手一点也不像我们的庄稼人,这是为什么?是因为分成许多小块的土地使人大大地变低贱,而不可分割的大海却使心灵高尚,没有把它粉碎吗?也许,是因为北方人不知道奴隶制,他们的宗教——他们大多数人是分裂派教徒——也不是我们这样的,为了这宗教他们在这里作了许多斗争,甚至在篝火上自焚……向右走还是向左走,我无法决定。我看见,有一个老头正从我身旁走过,便向他打听。

“你好,老爷爷!”

老人停了下来,见到我很惊讶,因为我既不像旅行者,又不像当官的老爷,也不像水手。

“你要去哪里?”

“老爷爷,我到处都去,路通到哪里,鸟飞到哪里,我就到哪里。我自己也不知道去哪里,眼睛望到哪里,我就往哪里走。”

老人笑了。

“你是想干事还是逃避干事?”

“碰上有事干,我乐意而为,不过,老实说,我是逃避干事。”

“瞧你竟是这么个人,”他坐到我身旁的石头上,嘟哝着说,“事情和遭遇折磨了所有的人,人们这就逃往四处了……”

“请告诉我,老爷爷,什么地方还保存着古罗斯的风情,那里住后院的老婆婆,卡谢伊·别斯梅尔特内、玛里娅·莫列夫娜这样的人还没有绝迹,那里还在歌颂光荣、强壮的勇士?”

“你去杜拉科沃吧,”老人回答,“我们全省没有比这更荒僻的地方了。”

“真是个机灵的老大爷!”我一边想,一边打算既幽默又不得罪人地回答他。但是,令人吃惊的是,这时我在自己的袖珍地图上发现了杜拉科沃村,它在白海的夏岸(西岸),正对着索洛韦茨基岛。

“真的有,”我高声喊了起来,“这就是杜拉科沃!”

“你以为,我在开玩笑,我们这里有杜拉科沃,是最荒僻、最愚蠢的地方。就古老方面来说它像阿尔汉格尔斯克省。就新的方面来说,它不像……你瞧,我们这儿的人多麻利。”

他用手朝下指了指热闹的水手们。

“这是些渔猎出生的人,强壮,有生气,而在夏岸人们像海豹似的呆坐在贫困中,因为到那里去没有通道:一面是温斯卡亚湾,另一面是奥涅加湾。”

不知为什么我喜欢杜拉科沃,老人称村子是愚蠢的地方,我甚至都替它感到委屈。这村子所以有这名称,当然是因为村里生活着伊万努什卡样的傻瓜。可是只有什么也不明白的人才称伊万努什卡是笨蛋。我这么想,便问老人:

“我能否从杜拉科沃坐船过海到圣岛去?”

“他们会渡你去的。”他回答我说,“这是去索洛韦茨基修道院祈祷的人走的老路。”

在这之前我只知道有两条路去圣岛,经过阿尔汉格尔斯克过海和经过波韦涅茨-苏马。沿着海边步行和坐船过海这条路,我不知道。我想到了徒步旅行者踏出来的林间小路,想到了小溪,那里可以捕鱼并立即在锅里煮鱼汤,想到了猎取各种各样我不知道的海鸟和野兽。

“但是怎么去那里呢?”

“现在很困难,去祈祷的人少。但是,你别急,这里好像有杜拉科沃的人,他们会告诉你的。如果这里有那儿的人,我就叫他们来找你。祝一路顺风!”

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轻人代替老人走来了,拿着猎枪,背着背囊。他不是用嘴说话,而是用眼睛,他这双眼睛又明亮又纯净。

“老爷,请给我们分一下大海!”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我很惊诧。我只是现在才想到大海是不可能分的,甚至还用这一点来给自己解释北方人的优点,而现在……

“我怎么会分大海呢?这只有尼基塔·科热米亚科和兹梅伊·戈雷内奇分过,再说他们也是什么结果都没有。”

他递过一张纸代替回答,这是与邻村划分捕鲑鱼水域的纠纷。

需要出面的是长官,权威人士,但是上面谁也不想到这儿来。

“老爷,”村里来的代表继续恳求我,“你别管任何人,你自己做主分。”

我明白,他们把我当作重要人物。我知道,北方民间有一种传说,说什么有特别权力的人有时候扮作普通的徒步旅行者,这样可以了解民间生活。我知道整个北方都流传这种迷信的说法,我明白,现在我要了解民族风情的活动泡汤了。

根据经验,我知道,只要村里人怀疑某个徒步旅行者是长官,那么所有的神婆、所有的林妖和巫师便瞬间消失了,人们的脸上有时现出阿谀奉承,有时流露出不友好的表情,你自己也不再相信自己的事,神奇的小圆面包也停止不前了。我竭尽全力要阿列克谢相信,我不是长官,我是来收集民间故事的,我向他解释,为什么我需要做这事。

阿列克谢说,他明白了,我相信他那双坦率、明净的眼睛。

后来我与他休息了一会,吃了点东西,就上路了。神奇的小圆面包滚了起来,唱起了自己的歌:

我离开了爷爷

我离开了奶奶……

森林

五月十五日

我们时长时短,时近时远地走着,终于到了休济马村,在这里与阿列克谢告了别。他在我前面先走,而我不指望自己的两条腿能走,因此请他派一条船到红戈雷来接我,那是温斯卡亚湾这边岸上靠海的一个村子。我们分手后,我休息了一天,就朝红戈雷走去。

我沿着海边的森林边缘走。这里是打过仗、经历过痛苦的地方。望着孤零零的松树感到很可怕,很痛心。这些松树还活着,但是被风刮得东倒西歪,犹如折断了翅膀的蝴蝶。但有时候树木长成了茂密的树林,迎着极地刮来的风,朝地面倾斜,发出呜咽声,但是挺住了,并且匀称翠绿的枞树和洁净挺拔的白桦在它们的卫护下长大了。白海那高高的海岸好像是一头北方野兽长满鬃毛的背脊。这里有许多已经死掉发黑的树干,脚碰到它们就像碰到棺材盖似的;也有完全空荒的黝黑的地方,这里有许多坟墓,但是我没有想到过它们。我走这条路时,已经不再打仗,宣布了休战。春光明媚,倾向地面的白桦树抬起了绿色的头,松树伸展着枝杈,挺直着树干。

我必须给自己搞一些食物,因此我可以把打猎作为一件严肃的生命攸关的事那样专心地去做。在一个树林的空地上我碰到了美丽的杓鹬,又飞来了一群流苏鹬。但是我最喜欢悄悄地走近我不知道叫什么的海鸟。从树林这里远处望去,我看到的是安宁的、有时是白色有时是黑色的鸟头。于是我摘下自己的背囊,把它放在一棵好认的松树底下或石头旁,开始爬过去。我有时候要爬上一俄里或两俄里:北方的空气是明净的,我发现一只鸟在远处,却常常受距离的欺骗。我的胳膊和膝盖因为碰着沙子、尖石块、刺人的树枝而擦得出了血,但是却丝毫没能觉察到。朝叫不出名的鸟爬去不知多远的距离——这是猎人的最高享受,这是无罪的可笑的乐趣转变成真正的贪欲的界限。在天空和太阳下我完全是一个人爬向海边,但是却一点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因为我内心充塞着这一切感受;我像野兽一样爬着,只听见心脏“呯呯”地大声而欢快地跳动。在路上有一根稚嫩的绿色树枝,向我靠近,大概是怀着爱意和温情伸展过来的,可是我悄悄地小心翼翼地移开它,把它弯向地面,想要听不到声音地折断它:不许它下一次在路上再碰上我,我折了一下……又一下……树枝发出大声的呻吟。我吓坏了,紧贴着地面,想:一切都完了,鸟都飞走了,接着便小心翼翼地朝上看,朝天空看……没有鸟,一切都很安宁,病恹恹的松树受着太阳和光照的治疗。北边的白桦闪烁着璀璨的绿色,一切都是静悄悄的,一切都静默着。我看好一块石头,就朝它继续爬去,准备好猎枪,扳上扳机,从石头后面慢慢地向外张望。在白色的石头旁我的头伸出来,就像个黑色的蚂蚁窝,在柔软的地衣里枪杆倒是看不见的。有时候就在自己面前四、五步远的地方,我看见了叫不出名的大鸟。有些鸟一条腿站着在睡觉,有些鸟在海里游弋,还有些鸟把头转向一边就用一只眼睛望着天空。有一次我就这样偷偷地走近了一只在石块上打瞌睡的鹰,另一次则靠近了天鹅一家子。

我怕动弹一下,我下不了决心把猎枪对准在睡觉的鸟,我望着它们,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直至无意中压断了肘下的树枝,于是所有的鸟儿便哗啦啦地拍打着翅膀,飞向了四面八方。我没有惋惜,也没有因自己的大意而生自己气,而是高兴,因为这里就我一个人,我的猎人同伴中谁也没有看到这一幕。但是,有时候我开枪打死鸟。在鸟还没有到我的手里时,我还有某种享受,而当把鸟拿到手里的时候,一切就都过去了。经常有打不到鸟的难受时刻,于是有时候我就开始想到自己对打猎的嗜好,想到大自然,就像想到什么很不好的事一样,那时我就觉得,似乎这种感情同时怀有杀害和热爱的渴望,而因为这种渴望源自于大自然内部,所以大自然对我这个猎人来说,只是杀害和热爱这两者的最紧密的相互联系……

我正这样思考着,但路上我又碰上了新的鸟;我又全神贯注起来,把一分钟前想的事抛到九霄云外了。

红戈雷

五月十九日

在海边一棵树梢干枯的松树下面有一座黑乎乎的小屋子,在后院里面住着一个老婆婆。她的小屋被称作驿站,老妇人的职责则是给官吏们当守卫。奥涅加的驿路从这里开始通向南方,而我的路是经过温斯卡亚湾到北方去。最荒僻的地方正是从这里开始的。在等待派船来的这段时间里我想在老奶奶这里休息一下,把一只鸟油炸了,吃点东西。

“老奶奶,”我请求说,“请给我一只煎锅,我要油炸鸟吃。”

但是她用脚把我的鸟踢开了,嘟哝着说:

“你们这种人在这里闲逛还少吗,我不给,你会烧坏的。”

我想起了阿列克谢的警告:“你想在哪里住下,可别住到驿站去——凶恶的老太婆会吃了你。”——我真后悔来找她。

“啊,你这空虚凶恶的老太婆,瘦骨伶仃的老巫婆!”我克制不住……

这一下她就完全可以赶我走了,借口说将军马上就要来了,要占用这地方。将军是到杜拉科沃去分海的。

我很吃惊和烦恼,还来不及张口,老婆婆看了一下窗外,突然说:

“是的,你瞧,他们这就来接将军了,他们正从海上来,是阿列克谢派来的。走吧,走吧,老爷,到你要去的地方。”

接着,她又一次打量了我,就嚷了起来:

“你可别就是将军大人吧!”

“不,不,老奶奶,”我急忙回答,“我不是将军,不过这条船是派来接我的。”

“真是这样!就是这么回事!请原谅我,大人,原谅我这个老婆子,我把你当作政治犯了,如今老是运政治犯来,不知有多少,整个夏天就一直不断地运啊运的,玛里尤什卡,你快点拔鸟毛,我来煎蛋。”

我恳求老奶奶相信我,但是她不相信,认为我真的是将军;我已经看到,她们开始为我卖力地拔鸟毛了。

这时走进来住在海边的三个男人和两个女人,他们是白海奥涅加海湾上驿船的船员。船老大是个老大爷,大家也就这么叫他“老大”,其余的人是划手:两个女人,她们的脸被海风吹得很粗糙;“一个个子很小、胡子不少的汉子”和一个年轻小伙子,他有一头浅色头发,一副天真的样子,完全是个伊万努什卡傻瓜。

我成了将军,大家跟我握手问好。他们坐到板凳上,和我一起吃煎蛋和鸟。接着,那小个子汉子也不顾忌我在场,便对一个女人一个劲地说着俏皮话,那女人哈哈大笑,简直像炸弹爆炸。汉子瞎吹着,炸弹爆炸着并说:“哎哟,斯捷潘折煞人了。他的故事真有油水和荤腥。我现在就要把他的胡须缠在我的拳头上,把它们拽下来。”

但是,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是将军吗?我甚至感到受了委屈。要不,这里开始已经是那个神圣的国家,这里上面的人从来不来,这里人们就像海边的鸟儿那样生活。

“来吧,来吧,”大家对我说,“我们这儿的人好,待人热情。我们住在海边,住在天涯一方,夏天捕鲑鱼,冬天猎野兽。我们的人安详、平和:他们没有恶意,也不伤害人,他们就像海豹。来吧。”

我们一起坐着、闲聊着。黄昏临近了,白海的白夜降临了。我开始觉得,我已经完全爬到了海边的鸟儿近旁,从白石头后面探出了像黑蚂蚁窝那样的头,而周围谁也不知道,这不是蚂蚁窝,而是凶恶的野兽。

斯捷潘开始讲一个金鳍梅花鲈鱼的长故事。

大海

五月二十日

只有在晨曦“春汛”(涨潮)时我们才出航。白海每六小时涨一回潮,接着六小时退潮。“无水”(退潮)时我们的船无法航行。

夜日益变得明亮起来,因为我是向北行,因为时间在运行。我怀着好奇心迎接每一个这样的夜晚,甚至这些夜间产生的一种特别的忐忑不安和失眠也没有搅扰我。我现在就像是喝了一种奇妙的麻醉剂,而且日复一日,越喝越多。这样将是什么结果呢?我变成了习惯于白天睡觉的人。

小个子汉子低声讲着他的故事。对我来说故事也很有意思,便也很想到屋子外面去。虽然大海在屋子的另一边,但是我根据路上金光闪闪的小水洼能猜出那里是什么景象。

“你们这里太阳落山吗?”我打断了故事问。

“差不多不下山,像野鸭子钻进水里那样,一下子扎下去,又冒了上来。”

他又低声继续讲故事。水洼闪闪发亮。可以听到,有人睡着了。有一只灰老鼠跑了过去。

“你要睡觉了吧,基督徒?”讲故事人停住了,问。

“不,不,不,你讲下去,挺吸引人的,老头!”

“啊,还得讲故事给您取乐吗?有一个故事非常奇妙,又神又奇,又奇又怪。”

“讲吧,讲吧,老头!”

故事又像原先那样低声讲了下去。

又一只黑老鼠跑了过去。老爷爷打起了呼噜,伊万奴什卡挂下了头,一个婆娘睡着了,另一个婆娘也睡着了。但是老婆婆没有睡,是她留住了白天,迷惑住了黑夜,因此这白天像黑夜,这黑夜像白天。

“全都睡着了吗,基督徒?”身材特别小的汉子又问。

“不,我没有睡,你讲吧!”

一个穿着黑衣的骑士骑着马过去了,马是黑色的,马具也是黑色的……

讲故事的人也昏昏欲睡,微微嘀咕着,勉强才听得清……一个老婆婆变成了四个,每一个角落都有一个穿着黑衣的凶恶的女巫注视着。

佐里卡、维切尔卡、波鲁诺奇卡[1]奔驰而过。

一个穿着白衣的骑士骑着马过去了,马是白色的,马具也是白色的……

讲故事人突然清醒过来,说:

“起来吧,基督徒,起来了,起来吧!上帝送风来了,到船上再睡吧。”

我们静悄悄地在沙地上向大海走去。小村子的一座座屋子呈一个个小黑团散布在沙地上,用一双双发红的眼睛送别我们,立刻狗就要吠叫起来了。

睡吧,睡吧,亲爱的,我们是自己人。

“多安静呀!”

“多美呀!”

婆娘陷入了沉思,在船上她忘记了自己难看的脸容,沉溺于彩色的幻想,在大海和天空的映衬下显得十分美丽,容光焕发。伊万努什卡划一下桨,就在水中激起了光闪闪的涟漪。

“涟漪,波光粼粼……”

“那里有帆,是条船在行驶!”

大家都笑话我。

“那不是帆,是海鸥在石头上睡着了。”

我们驶近那里,海鸥懒洋洋地伸展翅膀,大声喊叫着,向辽阔的海洋远方飞去。它飞着,仿佛知道为了什么和飞往哪里。但是它到底往哪里飞呢?那里有另一块石头吗?没有……远方那里是深深的海洋。也许,那里,在无人知晓的紫红色的远方,什么地方人们正在做日祷?我们惊醒了这只海鸥,它是第一只飞起来的,可是教堂的钟声还没有敲响。

一支明亮尖利的箭发出嗖嗖响声……

仿佛是我们南方的草原对这里北方发出的回声。

“这是什么?”

“是鹤醒来了……”

“那里上空呢?”

“潜水鸟在叫喊……”

“那里呢?”

“海鹬在沙地上鸣叫。”

一群老鹅排成了一列,整整齐齐,黑幽幽的,一只跟着一只,一直往那白色海鸥成一神秘黑点消失的地方飞去。

那一群老鹅完全像是去乡村教堂路上的第一批老头。接着纷纷起飞的是一群群绒鸭、野鸭、海鸥。但是,奇怪的是,它们全都朝一个方向飞,飞向光芒闪耀的海天融成一条边的地方。

去做日祷,去做日祷!

但是没有敲响祈祷前的钟声……真奇怪……为什么是这样?

曾经做过那么美好、神秘、愉快的日祷,这是什么时候?这是什么地方?

站在一扇又老又沉的门面前既感到寒意悚然,又感到非常兴奋。老婆婆说:整整一年门都没有打开过,但现在会开,它自己会开。

“上帝亲自会打开它。”

黑暗中走近一些默默无语、穿黑衣服的人,站在我们周围……

“踮起脚,孩子们,走吧!”

人群上方金色十字架闪了一下,笨重的铁门吱嘎一声,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把它打开了……

一片光明和呼声潮水一般涌了进去。

耶稣复活了!真的复活了!

年老的船老大对着冉冉升起的太阳划着十字。

“太阳!光荣属于你,上帝!刮起了顺风,上帝派来了风。婆娘,快张起帆来!”

鸟儿从四面八方喧闹起来,叫喊起来,数不胜数的鸟群纷纷降落在小船旁,叽叽喳喳,唧唧咕咕,全然像是做过日祷后的一群群乡村姑娘。

涟漪舞动着、跳跃着、欢腾着,泛闪出金色、蓝色、绿色的光彩。有趣的小个子汉子跟婆娘开着玩笑。在明亮的耶稣复活日,远处旁边什么地方,拍岸浪的响声,不祥的最后呻吟正隐隐地渐渐消逝。

* * * *

“伊万申科,伊万申科,上岸来!”一座座山头,一个个小丘,一棵棵松树,一块块石头,都从岸上呼唤着。

“小船,小船,漂远点吧。”伊万努什卡心不在焉地微笑着,用桨划拨着奇特的火光般闪闪的涟漪。婆娘们唱起了关于白天鹅、小草和蚂蚁的古老的俄罗斯歌曲。风和着歌声,拂着它,鼓着帆,搅乱了声音和火光般闪烁的涟漪。小船在波浪上晃动,犹如一只摇篮。思维越来越平和,越来越倦怠……

“喝口茶就好了……”

“行,行,婆娘们,烧茶炊!”

婆娘俩就生起茶炊来,准备在小船上,在海上喝茶,大家轮流传杯喝茶,传到婆娘手上,她们忸怩了一阵,喝了。

幸福用得着许多吗?现在,此刻,我什么都不想要。

那么你呢,伊万努什卡?你有玛丽娅·莫列夫娜吗?

愚蠢的王子不明白。

“嗯,爱情,你爱什么人吗?”

他仍然不明白。我想起了,在普通人的语言中爱情是个不好的字眼:它表示的是粗俗的肉欲方面的含意。而奥秘本身仍是不用语言表达的奥秘。

由于这一奥秘,农村姑娘们的双颊烧得绯红,粗鲁笨拙的小伙子则变得文静、亲切,但是不用语言来表达。在有的歌里还能听到这个字眼,而在日常生活中,“爱情”这个词表达的意思不好,会得罪人。

“你打算结婚吗?有未婚妻吗?”

“有的,但爹没有全准备好。屋子还没有盖顶。没有人来帮忙。”

婆娘们听我们说话,很同情伊万努什卡。遇上的是坏光景,鲑鱼越来越少,而需要帮助却越来越多。往昔的年代要轻松得多。给十个卢布就可以娶卡捷琳娜,而三个卢布就可以买帕芙拉和喝许婚酒了。

“玛丽娅·莫列夫娜很值钱吗?”

“空手是娶不到的。”

“可以私奔,就不用帮忙了。”伊万努什卡沉默了一会说。

“就是嘛,就是嘛,”我附和着说,“应该把玛丽娅·莫列夫娜偷来。”

“要等一等才能偷,现在夜色多明亮呀。我们那里有一个人试着去偷,结果被抓住了。衣服全撕破了,新娘身上整件衬衫都被撕碎了。秋天夜里会黑一些,也许,到那时再偷。”

我终于知道了实情,便老是想着这些明亮的北方之夜。它们是无辜的、无形的,它们笼罩在大地上方,它们是非人间世界的梦幻。树林里根本就没有这座小屋,谁也没有讲过故事,一切不过是好像觉得是这样,昨天从手中飞走的白色书页的闪闪光辉留在了记忆中。

真困倦!十分困倦!现在要是能在黑暗的罪恶的南方之夜睡觉有多好呀。

睡吧,睡吧——大海摇晃着说。

披星戴月、有着沉甸甸辫子的黑美人俯下身来。

睡吧,一只眼睛,睡吧,另一只眼睛!

我颤抖起来。离我们非常近的水中露出一个硕大的银色的背脊,大得我们的小船无法比。这庞然大物在水面上方划出一个亮晃晃的弧形,又消失了。

“这是什么?是白鲸吗?”我没有把握地问。

“是它,是它,嗬!那边也有!”

“就在那边!就在那边!水算得了什么!把水都要吸干了!”

我知道,这巨大的北方动物是海豚属,它没有危险性。但是,要是它就在小船旁窜出来,尾巴无意中绊住呢?

“没关系,没关系,”同伴们安慰我,“不大有这样的事。”

他们彼此打断对方,七嘴八舌地告诉我,他们怎么捕捉这种动物,碰上就像这种情况,银色的背脊在阳光下闪烁的时候,全村人都奔到海岸上。每个人都带上两张结实的渔网,就用这些渔网缝成一张比三俄里还长的网。由许多小船组成一个舰队出海去,男女老少全都出动。等白鲸困在网中了,大家就用大鱼叉来对付它。

“那是件快活的事!这时大家又给婆娘泼水洗澡,又奋力拍打大鱼,一片笑声,一片喧闹!婆娘们也不放过机会,也来刺白鲸,她们会收拾它。”

这情景有多动人呀!……大尾巴的动物,拿捕鲸钎的女人……神话般的神奇的海上战役……

风迅疾地驱赶着我们的船儿沿着海岸在海上行进。伊万努什卡不再划桨,在船舷旁打起瞌睡来。婆娘俩早就已经在船底一个紧接着另一个躺在已熄火的茶炊旁。小个子汉子挪到船头,在那里睡觉。

只有船老大这个沉默寡言的北方老人没有睡,船尾旁搭了一个不大的防雨披,就像我们旅行用的轻便二轮马车的车厢。可以钻到那里去,躺在干草上打个盹,我安顿在那里,打起盹来……有时候我看见大胡子的庄稼汉和银色动物发出的闪光点,有时候什么也没看见——漆黑一片中有些红色火光和火星。

我们的摇篮没有吱嘎声,风吹桅杆也没有呼啸声。

无论在哪儿生活,不都一样吗?到处都有人们,有的较单纯,有的较深沉。但是这里比较自由,这里有大海,还有这些美丽的银色动物。瞧,那里有一头,瞧又一头,瞧一条船,又一条船,整个一个舰队,伊万努什卡与玛丽娅·莫列夫娜一起往海里撒网,一头北方的银色大动物困在网中。

玛丽娅·莫列夫娜用大鱼叉去戳,白海布满了鲜血。

“玛丽娅·莫列夫娜,大海公主,”它发出人的声音央求说,“你为什么要害死我?别刺我,我会对你有用的。”

玛丽娅·莫列夫娜哭了起来,热泪滴落到冰冷的白海里……

“救救我,美丽的姑娘,解下头上珍贵的头巾,让它浸在蓝色的大海里!”

公主解下了丝头巾,把它浸泡在蓝色的大海里。那头银色动物拿了头巾,贴到自己的伤口上,就沉到寒冷的海底去了,它在那里躺了好几千年。

岸边睡莲在哭。

“听见了吗,老爷爷?”两条小鱼低语说。

“听见了,孩子们,听见了。”

老爷爷抬起身子,银色的背脊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它载着自己的玛丽娅·莫列夫娜在白海游弋,向神圣的岛屿游去。

这事发生在什么地方,这事发生在什么时候,这是怎么一回事?

* * * *

故事,白夜,整个这漂泊不定的生活,甚至连寒冷而充满理性的北方白天也被搞乱了。

我醒来了,太阳还悬在海洋上空,还没有落下。一切仿佛是梦幻中的童话世界。

高高的海岸上是一片高大的北方松树林。从未见过的小村子从小丘上蔓延到靠岸的沙地上。再高些的地方是一座木教堂,一幢幢小屋前有许多高耸的八角十字架。在一个十字架上我发现有一只白色的大鸟。比这幢屋子还要高些的地方,即小山丘的顶上,一些姑娘在跳轮舞,唱歌,她们身上的衣服闪着金光。有些画色彩鲜艳地画着古罗斯,因为从来也没有谁看见过古罗斯,因此不相信是画里那样的,可现在的景象就完全像画中画的那样,就像我在这里根据民间传说记录下来的故事描绘的那样。

“是过节,”伊万努什卡说,“姑娘们都走到山岗上,唱歌。”

“过节,过节!”婆娘们很高兴风把她们及时送回了家。

山岗上面闪现着姑娘们白皙的肩膀,金色的短皮大衣,高高系在头上的头巾,而下面,黑不溜秋的长着大胡子的人们,从海里爬上了黄色的海岸,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完全像是从水中爬上岸晒太阳的白海的海豹。我猜测,他们是在缝渔网准备捕海豚。

我们没有及时赶到,正好逢上水干(退潮)。

在我们和沙岸之间是布满石块、水洼和水草的又宽又黑的条状地。这里横卧着侧向一边的一条条小船,可以看到捕鱼的陷坑。这退潮的地方,阿尔汉格尔斯克地区的人称作“古波加”。

我们在这块地上走着,陷进水和淤泥一直没到膝盖。许多男孩撩起衬衫,用脚在水里探寻什么,他们踩着,唱着歌。

“孩子们,你们在这里干什么?”我问。

“踩比目鱼。”

他们当着我面从水中摸起几条鱼,它们几乎是圆形的,眼睛长在两侧……孩子们唱着:

穆利亚,来吧,引一群鱼来,

或者两条,或者三条,或者四条。

“我知道,这‘穆利亚’完全是另一种很小的鱼,而这支小调是孩子退潮时从这里听来的。也许,这些孩子是自己从小山岗上跑下来看退潮的,也许,大海把他们连同鱼儿一起忘在这里的。”

年老的船老大看到我注意这些自由自在的孩子,便笑着说: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我们好不容易走到岸边,现在已经看清楚了,这不是海里的动物,而是人们盘腿坐在沙地上,一些可敬的长着大胡子的人在系着和解着一些绳子。我们加入他们中间去,只有婆娘往村里走去,大概,打算到山岗上去。小个子汉子给自己弄来一团线,把一端老远地系到小巷的拐角处,然后开始转动和捻搓这团线,自己则慢慢朝后退。

他搓上一会,走上一步。从另一头,也像他这样的一个小个儿汉子迎着他后退着。什么时候这两个可笑的老头会背靠背相遇呢?

伊万努什卡喊我去看玛丽娅·莫列夫娜。我们登上小山岗。

“你们好,美人们!”

“欢迎你们,小伙子们!”

姑娘们穿着锦缎短皮上衣,扎着缀有珍珠的头巾,来回移着舞步。我和伊万努什卡看不到小岗后面的村子,只看见大海,因此觉得,姑娘们仿佛是从大海里走出来似的。

前面的一个姑娘脸色白皙,眉毛像黑貂皮那样乌亮,辫子沉甸甸的。完全是我们南方的美人——夜是黝黑的,有星星和月亮。

“这是玛丽娅·莫列夫娜吗?”“是这个……”伊万努什卡低语说,“她父亲就住在那里,就是有十字架的那座大屋子。”

“是卡谢伊·别斯梅尔特内?”我问。

“是卡谢伊,”伊万努什卡笑了,“卡谢伊是有钱人。你就在他家里过夜,如果中意的话,就住上一阵。”

太阳畏怯地停在大海附近,害怕触及冰冷的水面。卡谢伊家的十字架在山岗上投下了长长的影子。

我们朝那里走去。

“您好,欢迎光临!”

这是个干瘪、瘦骨嶙峋的老人,有一双发红的眼睛和稀疏的胡须。他把我带到上面“干净的房间”。

“你歇歇吧,歇歇吧。没事吧,路远呀,你累坏了。”

我躺下了,像在船上似的觉得摇晃着。一晃动,我就想起来,这不是船,这是沿海居民的屋子。有一会儿停止了晃动,但接着又晃动了。我一会儿入睡,一会儿醒来,睁着眼睛。

窗外,前面是八角大十字架,它祝福着子夜的晚霞映红的大海。岸上很像是海里动物的人们仍在缝着渔网,那两个可笑的老头仍在捻搓绳子,还没有相遇,小鬼还没有从海里上来,还没有给他们猜谜语。从山岗上飘来了歌声。

睡吧,睡吧——大海摇晃着。梦见了一个有着黑辫子的姑娘。星星闪烁着,月亮露出了脸,发出簌簌声的树木摇曳起来。百鸟声音参差地啼呜着。有罪的美人低语着:睡吧,睡着吧,睡吧,一只眼睛,睡着吧,另一只眼睛。

夜黑乎乎的,我的欢乐……

这是梦幻……明亮的北方之夜。万籁俱寂。全都进入了梦乡。这么明亮、纯洁的夜色他们怎么能入睡?可是他们都安眠了。黑乎乎的十字架下金色的短皮上衣闪了一下。下面敲了一下门,就静息了。她睡着了。

睡吧,睡吧,姐妹,睡吧,睡吧,亲爱的。

黑幽幽的美人对自己令人不解的姐妹低语说:

“睡吧,亲爱的,睡吧,亲爱的。你有什么心事?你就不说?好吧,睡吧,睡吧,睡着吧。睡着吧,一只眼睛,睡着吧,另一只眼睛。

她闭上了一只眼,又闭上了另一只眼。

但是她忘了第三只……

明亮的姐妹依然望着,怀着非人世的极端苦闷沉默着。

女巫用她那死气沉沉的手在苍天中,在大地上,在水面上划了一个有魔法的圆圈。

于是大地睡着了,水也睡着了!

美人摇晃着一头老熊。

睡吧,睡吧,吱嘎,吱嘎。

突然有一只鸭子嘎地叫了一声,岸上发出一声叮当响。天鹅飞了起来。

天鹅,天鹅,丢下两根羽毛吧,把我带走吧!

天鹅丢下了两根羽毛。两根白羽毛落到黑色十字架上。

伊万王子悄悄走近来,靠在十字架上,喃喃着说:

“出来吧,玛丽娅·莫列夫娜,天鹅给我们放下了两根羽毛。”

王子和公主在海的上空飞行。

水爷爷伸出了头。他是什么样子……只能看见他那黄色的衰老的身体。为什么是这样……躲起来吧……

“爷爷,爷爷,你那金色的头,银色的胡须在哪里?说呀,看得到我们吗?”

“看得到,孩子们,看得到,快些飞吧。”

“这样也看得到吗?”

“全都看得到。飞吧,飞吧。”

死者的灵魂像气体一样从白海上升起。像透明的玻璃鸟似的,它们无声地飞翔着,它们在窗台上洗漱,用干净的毛巾擦干,落坐到屋脊、房顶、烟囱、渔网、船只、裂开的大松树、野兽的毛皮、高高的八角的黑色十字架上。

睡吧,睡吧,吱嘎,吱嘎。

在玛丽娅·莫列夫娜家

五月二十一日

神奇的小圆面包在新地方欢乐地跳动着。这支小调是多么新鲜,多么富有活力:

我离开了爷爷,

我离开了奶奶。

我住的是富裕的沿海居民的“干净”房间,房间中央天花板上挂着一只木雕的涂了瓦灰色的鸽子。从角落里望着我的是圣佐西马和萨瓦季[2]圣像,它们前面点着圣灯,而窗前对着大海的十字架,大概,还是这位海民虔诚的曾祖父竖下的。风暴摧毁了他的桅帆船,他是抱着折断的桅杆才得救的。

为了纪念这一奇迹,就在这里竖起了跟这两层楼房一般高的十字架。

楼上一层是为客人准备的干净房间,而主人住在下面。我听到从那里传来的均匀的敲击声,好像是木制的纺机发出来的。

就这样背着所有的人偷偷溜到一个充满神秘梦境的新地方真好!就这样从毫不掩饰的非常美好的方面接触人的生活并知道这是件十分严肃的事也很好。知道这不会很快就结束也很好。只要小圆面包停止唱自己的小调,我就会继续向前走。那里还有更神秘的生活。黑夜一天天地变得明亮起来,离这里很远的地方,在北极圈后面,在拉普兰季亚,将会有真正的阳光明媚的夜晚。

我进行洗漱。我感到自己无比健康。

我从事的工作是民族学,研究人们的生活。为什么不把它理解成是研究人的心灵呢?所有这些故事和壮士歌都是叙述某个奥妙的全人类的心灵的。参与创造这些故事和壮士歌的不只是俄罗斯人民。不,在我面前我有的不是民族的灵魂,而是全世界的,自然的,出自创世主之手那样的灵魂。

从一早起我就充满了幻想。在这里我能飞翔,想到哪里就到哪里,我完全是孑然一人。这种孤单丝毫也没有使我感到难受,相反使我感到自由。如果我想与人交往,那么人们随时就在近旁。难道这个村子里的人不是人吗?心灵越是纯朴,越是容易看到它的一切,此后,等我到拉普兰季亚,那里大概不会有人,只有鸟和动物。那时怎么办?没关系,我将选择聪明的动物交往,据说,海豹既很温和又很聪明。那么再往后,只有黑色的悬崖和永远闪烁的不落的太阳,那时怎么办?石头和光明……不,我不想遇到这种情况……我现在就感到可怕……我必须要有哪怕是大自然的生灵,但是像人。那时怎么办?啊,对了,很简单:我往深渊那里瞧一眼就溜之大吉:拉——嗒——嗒……我又会唱起来:

我离开了爷爷,

我离开了奶奶。

没关系……我和我那神奇的小圆面包从楼梯跑下来。

笃,笃,这里有人吗?

玛丽娅·莫列夫娜坐在小桌旁,扯着线,不时地敲几下。她一个人在那里。

“你好,玛丽娅·莫列夫娜,怎么称呼你?”

“就叫玛莎”。

“就这么叫吗?”

公主笑着。

啊,多么快活地露出了白牙齿!

“想喝茶吗?”

“倒点吧。”

我旁边板凳后面的墙上有一个窟窿,可以伸一只手进去,现在用木塞堵住了。古时候全罗斯就是这样施舍的。经常会来一些云游派教徒,香客和自己的亲朋好友。左手不知道右手在做什么。也许,好像不怎么好?

但是这就是窟窿。古时候……

“这叫什么?”我问纺机的某个部分。

“这是调速器,这是填料器、钢筘、支架、卷布轴……”

我问遍了屋里所有的东西,我全都需要了解,再说不这样问又怎么开始与漂亮的公主交谈呢。我一一问到了,全都记了下来,我们也熟悉了,接近了,又沉默下来。

出了名的俄罗斯炉子燃烧着,它很大,大得异乎寻常。但是俄罗斯童话不能没有它。于是就有了温暖的炕,老头从那里跌下来,掉进了装有松脂的桶;于是就有了大的炉门口,把凶恶的女巫往那里扔;于是就有了炉下的空处,老鼠从那里溜到漂亮的少女那里。

“谢谢你,玛莎,给我喝了茶,为此我要把你做媒给伊万努什卡。”

公主的双颊烧得比炉子里的火焰还红,她生气了,骄傲地丢出这样的话:

“屋子是低矮!即使有更好的,我也不去。”

“全是假话,”我想,“心里可乐着呢。”

我和公主又接近了一步。她似乎想对我说什么,但是说不出口。她在墙边磨蹭了很久,终于走近来,坐到我旁边来。她死死地打量着我的靴子,接着是上衣,然后目光停在我的头上,亲切地说:

“你多脏哟。”

“别来巴结,别来巴结,”我回答说,“就这样我也会把你做媒给伊万努什卡。”

她不明白我是什么人,她不过是出于友好坐过来,而我已经看出她私底下的目的。她不明白我是什么人,也不听我的。这是为什么呢?难道所有这些东西——带套的铅笔、笔记本、表和照相机不比任何话更好地说明我是个有趣的客人吗?我给她照了张相,我们变成了亲近的朋友。

“我们去捕鲑鱼。”她完全已经是随便地向我提议说,“去吧。”

在岸上我们忙活着弄船,伊万努什卡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帮忙一起弄,并和我们一起去。我成了他们爱情中不相干的第三者。伊万努什卡想对公主说什么话,但是她很注意场合。她不时地朝我斜睨上一眼,轻蔑地回答他:

“别沾湿嘴唇,我不想说。”

于是就开始讲起鲑鱼来,就像在客厅里谈艺术话题一样。

“鲑鱼,知道吗,”伊万努什卡对我说,“夏天起就来了,人是跟着阳光走,鲑鱼是跟着月光游。我们就在路上给它们设下陷网。”

他们立即就给我看陷网:这是几只网缝起的,鲑鱼进得去,可是出不来。我们把船停在陷网附近,就看着水里,等着鱼进网。好在这里有谈情说爱,要是一个人就这么坐着,在船上晃荡着……

“有时候会坐上一星期,”伊万努什卡猜到了我的心思,说,“甚至两星期,一个月……没关系。好时辰一到——会回报一切的。”

离我们稍远的地方还有一条这样的船晃荡着,再远点还有一条,又一条……从春天到冬天这里的人就这样成年累月地坐着、守着,不让鲑鱼从陷网里跑了。不,我本来是做不到的,但是,要是谛听浪涛声或是把这些北方的色彩:不是单色调,中间色调,而也许是数十种色调画到画布上去……与北方这种隐秘的美相比,我们南方的大自然显得多么粗陋,多么过分招眼。理解和珍重这种美丽的人又是多么少呀。

我沉浸于幻想之中,假如我是渔夫,一定会让鲑鱼逃走的,玛丽娅·莫列夫娜用拳头相当有力地从侧面推了我一下。

“鲑鱼,鲑鱼。”她轻轻地说。

“鳍都干了。”伊万努什卡回答说。

这就是说,鱼早就进了陷网,现在往上升,从水中露出了鳍。

我们起网,可是拖上来的不是珍贵的鲑鱼而是根本没有用的海豚鼠。

未婚夫和未婚妻发出了响亮的笑声。

结果是个快活的笑话:

“鲑鱼,鲑鱼,可倒好,来了豚鼠。”

要不是突然发生了一件重大的事,我不知道,我们在海上的牧歌会持续多久。

首先是我发现,岸上有一堆渔夫朝另一堆渔夫走去,后来又有第三堆人,接着全村人,甚至婆娘和孩子们都来了,最后两个可笑的老头把线团扔到地上,就站在人群边上。接着就响起一片不可思议的喧闹声、叫喊声、咒骂声。

我从海上看到胡子稀疏的卡谢伊·别斯梅尔特内从人群中跳到这里跳到那里,仿佛他是白海岸上这场煽动性音乐会的指挥……

渐渐地一切都平静下来了,从人群中走出十个须发花白、聪明贤哲的老人,朝卡谢伊的屋子走去,其余的人又坐到沙地上自己的位子上。卡谢伊自己走近海岸,对我们喊叫起来:

“划到这里来,玛——莎。”

我把海豚鼠抱到手上,伊万努什卡坐了下来,玛丽娅·莫列夫娜则划着桨。

“老人们想跟你谈谈,老爷。”卡谢伊迎接我们时说。

“不是好事,不是好事!”神奇的圆面包对我低语着……

我们走进了屋子。这些睿智的老人从长凳上站起来,郑重其事地欢迎我。

“怎么回事?你们要干什么?”我用眼睛探问着。

但是他们笑话我捉住了海豚鼠,说:

“鲑鱼,鲑鱼,可倒好,逮着个海豚鼠!”

他们回忆着,有一个人的陷网里钻进了髯海豹,另一个则逮着了环斑海豹,第三个拖上来的是个什么都不像的东西。

就这样长久地进行着假装出来的热烈的谈话。最后大家都不作声了,只有靠近我的一个人,像一只落后的鹅,还重复着:“鲑鱼,鲑鱼可倒好,逮着个海豚鼠。”

“但是,到底是什么事呢?你们需要我干什么?”我忍受不了这种令人难受的沉默。

回答我的是最老也最睿智的老人。

“杜拉科沃有人来过这里……”

“是阿列克谢。”我说,并一下子想起了,在老婆婆那里他把我说成是将军……大概,现在什么事与这有关。这下不会再有我的故事了。“是阿列克谢吗?”我问。

“是阿列克谢,阿列克谢。”一下子十个人全都回答说。而最聪明的白发老人继续说着:

“阿列克谢说,国王派来一个国家杜马的官员到杜拉科沃来分海。我们向你,大人致敬,请接受我们的鲑鱼……”

老人给我抱来一条一普特[3]重的大鲑鱼。我不肯接受,不知所措,连声说抱歉,因为我手上已经有海豚鼠了。

“你扔了这废物吧,它于你有什么用,瞧我们给你捕的是多么好的鱼,首先应该给上帝,但是你是我们的贵客,因此上帝会容忍的,我们也不会不给他。”

另一个老人从怀里拿出一张纸,递给我,我读起来:

国家杜马照相部官员

呈文

居民增加了,海仍然不变,日子不好过,请费神为我们分海……

怎么回事,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突然我想起来了,在驿站上我租用了居民的马,我签字写的是“地理学会”。而且我有照相机……于是我就成了国家杜马照相部的官员。我也想起来,阿列克谢对我说过两个村子敌对的事,因为那里没有什么长官,所以世代的敌视消除不了。

于是我头脑里闪过一个念头:我何不为这些不幸的人们分海呢?既然这里从来没有长官,那么这是否就是至高无上的上帝的指令,预先就规定我在这里,在人烟稀少的海边,履行我的公民义务呢?在这里,我总是与生活对立的,富有诗意地追求与这里白海的小村子里的粗犷生活融合在一起,我既是诗人,又是学者,也是公民。

“好,”我对老人们说,“好,朋友们,我为你们分海。”

我需要准确地计算村子的经济状况。我拿来了笔记本、铅笔,从分地开始,因为这是人民经济生活的基础。

“老大爷们,你们在这里种什么?”

“老爷,我们什么都种,但是什么都不长。”

我不停地记着笔记,后来我问到他们的需求并了解到,六口人的中等家庭需要十二大袋[4]面粉。我还了解到,除了基本的需求,还有算是奢侈的需求,那就是吃些白面包,逢过节时要磕磕核桃并爱吃白面粉做的饼。

“你们哪来的钱买这些?”

“等一下你就知道从哪儿来的钱!”十个人齐声回答。

但是我还是了解到了:他们卖动物、宽突鳕、鲱鱼、鲑鱼就有钱。

我还知道,除了鲑鱼,这些鱼对他们来说微不足道也没有多大意义。

“看来,是鲑鱼养活着你们喏?”

“她是母亲。请费心分吧。”

“好,”我说,“现在就来分。你们有多少人?”

“二百八十三人!”

“连婆娘一起吗?”

“没有,女人是不算在内的,不论她们有多少。”

后来我了解到,属于一边村子的海岸有二十俄里,而另一边村子的海岸是八俄里,每一俄里上有一个大拉网捕鱼的水域。我记下了这些水域的名称:巴克龙、沃尔切克、索尔达特……我了解到用抽签来分这些水域的独特的方法。水域总共有四十四个,还有十二个是高级僧侣的,一个是西伊斯基修道院的,一个是尼科利斯基修道院的,一个是霍尔莫戈尔斯基修道院的。

同样,我也了解到邻村杜拉科沃的情况。但是我丝毫也无法理解这些老人为什么要觊觎这个更为穷困的村子的水域。

“尊敬的睿智的老人们,”我最后说,“没有邻村人在场,我不能为你们分海,马上派伊万努什卡去把他们的代表找来。”

老人们抚摸着胡子,沉默着。

“我们干嘛要杜拉科沃的人来?”

“什么干嘛,分海呀!”

“不是跟他们分,”所有的老人一起嚷着,“杜拉科沃人没有得罪我们。应该替他们与佐洛季察人分,而不是与我们分。要替我们和修士分。和杜拉科沃人没有关系……他们是与佐洛季察分。修士们把最好的水域拿去了。”

“他们怎么敢?”我很气愤,“根据什么法律?”

“老爷,他们的法律很久就有了,还是玛尔法夫人[5]时代起就有了。”

“那你们尊重……这些法吗?”

老人们搔着头,摸摸胡子——显然,他们是尊重的。

“既然修士们有这些自古就有的法律,我怎么能替你们与他们分海呢?”

“大人,我们想,既然你是国家杜马来的官员,为什么你不能赶走这些修士呢?”

说这些话之前,我一直希望,也一直想在自己的笔记本里找出记着数字的那一页并给他们分海,把诗歌、科学和生活结合起来。但是现在冒出了“赶走”这个决定命运的字眼,既简单又明了,我在这里是将军,是国家杜马的官员,为什么就不能把这些修士赶走,为什么要给他们鲑鱼呢?我可是这些僧侣们餐桌上的长鱼的敌人。应该赶走他们!但是我做不到。我觉得,我像海豚鼠似的仿佛进入了一张陷网,不论钻到哪里,都碰到结实的网绳。我又一次机械地在头脑里逐一过着人口数、捕获量,但是头脑里越来越乱了。

“鲑鱼,鲑鱼,”老人们想,“可倒好,逮着个海豚鼠!”

而在屋角里玛丽娅·莫列夫娜的白牙齿闪闪发亮,我的上帝,我的神奇的圆面包也发出了抑扬婉转的笑声……

[1] 佐里卡、维切尔卡、波鲁诺奇卡:分别是朝霞、黄昏、子夜的含意。——译注

[2] 圣佐西马和萨瓦季:15世纪中期创造索洛韦茨基修道院的隐修士。——原注

[3] 普特:俄国重量单位,一普特等于16.38公斤。——译注

[4] 大袋:一大袋约5——9普特,合81.90——147.42公斤。——译注

[5] 玛尔法夫人:诺夫戈罗德城行政长官И.博列茨基的遗孀,曾领导诺夫戈罗德贵族反对莫斯科,1478年诺夫戈罗德并入莫斯科大公国后被监禁。——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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