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之体验
那是在第二次或在第三次内战期间吧,我记不大清楚了。有一天我骑上马在离家四公里左右的地方溜达。我家处于法国内战的兵家混战争夺之地,不过我想自己还是安全的,而且离住所很近,也就没有带更多的随从。我骑的是一匹易于驾驭的驯马,但不很壮实。在回家的路上,突然发生了一件我这匹马不习惯于应付的事情。我的一名手下人,长得粗壮高大,他骑着一匹德国的高头大马,那马不听使唤,生气勃勃、壮健有力。仆人为了逞能,策马跑到他的同伴前面,径直朝我这边猛冲过来,像巨人那样以全身的冲力和重量扑向我这矮个子和小坐骑,将我撞得个人仰马翻:小驹躺倒在地上,浑然不知所向;我被抛到十来步远处,仰面倒地,脸上皮开肉绽,手持的宝剑也被摔到十来步远处,腰带则折成几段。我失去意识,昏死过去,像一段木头似的毫无动弹之力。
那是我有生以来唯一一次晕倒。我同行的人开始千方百计想救醒我,后来以为我死了,便把我抱在怀里,送我回家。那可不是容易的事,我家离出事地点约有两公里的样子。
两个多钟头过去了,大家认为我已经死去,可是半路上我又开始呼吸、动弹起来。我的胃里倒灌进许多血,为了将血排出,自然而然地来了力气。家人将我扶了起来,我大口大口地吐出鲜血。一路上我还吐了好几次。就这样,我又逐渐活了过来,不过恢复得非常缓慢。我最初的感觉与其说是接近于生,毋宁说是濒临于死。
因惊魂之未定,
未自信已生还。
——塔索。所引诗句出自他的长篇叙事诗《被解放的耶路撒冷》。
这一事故的记忆深深地留在我的脑海中,死的形象和死的想法自然而然呈现,令我对这种不幸的遭遇倒有点适应。我开始睁开眼睛时,视力微弱,两眼昏花,只看到阳光而已。
双目时开时闭,
人儿半睡半醒。
——塔索
至于神志的活动,它也随着躯体的复活慢慢恢复过来。我发觉自己浑身是血。的确,我的上衣沾满了自己吐出来的鲜血。我意识恢复后的第一个念头是:我头部挨了一枪。当时我们附近确实响起了一阵火枪声。我仿佛觉得自己的生命就留在嘴唇边。我闭上眼睛,就像是要促使它离开似的。我放松自己,听任人家摆布,倒也自得其乐。这种想法只在我脑子里轻轻掠过,它也像其他感觉一样十分轻柔,异常微弱。实际上,我不仅没有痛苦,反而还有一阵舒适之感,那是慢慢进入甜蜜梦乡的人的感受。
………
我倒下的消息已先我而行,传回家里。当我快到家的时候,上前接我的家人骚动惊叫,在这种场合那是常有的事。这时我不但回答了来人的问话,而且据说我还吩咐人家把马交给我妻子乘骑;我看见她走得一跌一撞,步履艰难。那段路是上坡,很不好走。看起来,似乎我是在神志清醒的情况下表达这种要求的,不过我当时却完全不是这样。那不过是虚幻模糊的意念,只因视觉和听觉而引起,并非从我心底里发出。而我当时并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往哪里去,也不知道衡量和思考人家对我说的事情,其时的反应不过是感官自然而然的习惯反应。如果说心灵也在其中起作用的话,那也像在梦中的情形一样。它只被感官的模糊印象所轻轻触动,即受到微微接触或表面波及而已。
当时我的确感到异常舒适、宁静。我没有为自己感到悲伤,也没有为他人觉得难受。我只感到极端软弱无力,但毫不痛苦。我看见自己的房子,却认不出来。当家人让我躺下的时候,我觉得舒服极了,因为那班可怜的手下人,沿途抱着我走,路又长,把我折磨得够呛,而他们也累坏了,几个人轮换了两三次。
家人拿了许多药来要我服用,我一一拒绝了,我自己确信,头部已受了致命的重伤。说实在的,那时如果死去,倒是挺自在的。由于神志不清,我并没有意识到死,而身体极衰,我也感受不到任何痛苦。我飘飘然的,轻快舒适之至,不知道有什么比我当时的处境更好受的……
但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以后,我的记忆开始恢复了。第二天我回想起当时看到那匹马朝我直冲过来的情景,脑子里如电光一闪,猛然一震,我仿佛从另一个世界回到尘世中来。
这长长的事故叙述,如果我没有从中得到对自己有用的启迪的话,那是没有多少意义的。说实在的,要了解死是什么,我认为只要跟它打打交道就行了。正如普林尼所说,每个人都是自己研究的好对象,只要他能够注意发现自己。这不是我的信条,而是我的考察所得;这不是别人的教训,而是我自己的教训。
(选译自卷二第六章)
- 塔索(1544——1595),意大利诗儿半睡半醒。
- 这里指老普林尼(约23——79),古罗马作家,据说此语出自其著作《自然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