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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林斯柱

刘心武:四棵树 作者:刘心武


科林斯柱

他居住了半辈子的胡同杂院,拆除了,用拆迁款购置了一个两居室的楼房单元,住进去以后,真是惬意舒心。

住进没多久,就有一次老同学大聚会,忆旧之余,免不了询新,其中一问必是:“换住处了没有?”这些年几乎人人都有搬家、装修、配置家用电器等烦难然而又欢欣的经历,他也兴致勃勃地告诉同窗搬进了新居,报出地址后,当年同桌的崔洪亮马上说:“啊,知道,那片楼都是经济适用房。”回到家里,整理部分同学递给的名片,这个是总经理,那个是副局长,还有研究员、室主任什么的,上面的地址虽然只是单位的,但这个是什么大厦,那个是什么中心,可见每天出入的都非寒酸之地,家里住的么,可想而知,大概也都跟他不属同类,比如崔洪亮就在名片上印出了办公地点是在恒基中心,又手写出住宅地址是天鹅湖别墅,那样的住房当然既非“经济”型,也绝不仅仅是“适用”而已。

同窗聚会之后,不知怎么搞的,住在那新楼里,他竟不大自在了。总觉得房间扁、厨卫小、楼道窄、绿地陋,暗中就去想象那天鹅湖别墅,动用了许多影视里的资源,却还是不能形成个明晰鲜丽的图像。

好在时间的流逝,特别是眼前的日常景象,最能消磨掉偶然的刺激。他也曾进城去故地重游,故居那片虽然已面貌大变,但不远处的胡同杂院仍是那么破旧凋敝,看到那些从院里走出来到胡同公共厕所去蹲坑的居民,他就顿时觉得自己那有抽水马桶的卫生间简直就是一只华贵的白天鹅。他也不时地到他那经济适用楼附近的地面去遛弯儿,结果就发现里外紧贴旧楼搭建的一些小屋里,租住着一些外地人,煤气罐和灶台就那么搁在露天里,一到傍晚煮饭烧菜,杂七杂八的气息拌着扬尘扑鼻而来,虽然那些外地的大人小孩似乎其乐融融,他却为他们一叹,并暗自庆幸自家有墙贴白瓷砖、配有抽油烟机的厨房,锅里绝不会落进街巷的尘埃。

更让他心理复归于平衡的,是认识了同楼的一位邻居。他们同龄,也都属于提前退休的那个群体。这位芳邻大个头,络腮胡子,常常在下午三四点钟出现于庭院,坐在绿地中的长椅上,而且一定不会是单独待在那里,他身旁,一定会坐着他的老母,那妇人如果不是全盲也是半盲,坐着也还拄着拐杖,双手都搁在那拐杖头上,脸上总漾着一个满足的微笑。芳邻姓祝,比他大月份,他唤为祝大哥。祝大哥显然是个大孝子,搀扶老母遛弯和并坐晒太阳的形象,也不仅深嵌在他一个人的眼中、心里。当然他观察得更细致些,他发现,每当祝大哥把老母在那长椅上安排稳当,自己就会去那边小卖部要来一瓶啤酒,待自己坐定母亲身边后,就把那啤酒瓶往脚侧一放,时不时地拿起来对着瓶嘴喝一口。

他头一回跟祝大哥搭话时,对方曾站起来,还请他就坐,但那长椅坐不下个人,后来双方都不计较,祝大哥就那么坐着,他就把双臂抱在胸前,稍息姿势,很随意地跟祝大哥闲聊一阵。说是聊,其实开头基本上是他问,祝大哥简答,后来就基本上是他侃,祝大哥听。他很喜欢那样跟祝大哥一起消磨时间。通过询问,他知道祝大哥家况比他家艰难,而且祝大哥半辈子当建筑工人,活动范围就在这座城里,最远只坐火车去过太原,没坐过飞机,没碰过电脑。他从与一个诸多方面比他不足的同龄人接触中,通过表达同情、代为喟叹,获得了一种心理满足。

那天他在家里摆弄老同学赠予的名片,爱人嗔怪他:“那又不是扑克牌,洗来洗去地干什么?”他说:“你懂什么,一张名片一条路哩!”爱人撇嘴:“哪条路你趟得通呢?”他赌气:“那怎么着!我就趟一条试试!”他按崔洪亮手写的手机号拨了过去,居然一拨就通,而且,老同桌问他有没有工夫?若肯赏光,一起吃晚饭!他应邀前往,离家前得意地跟爱人说:“我们那时候是男校,你放心,不是老狼唱的那种‘同桌的你’!”

崔洪亮开着辆宝蓝色的宝马车,到他那楼盘外的一家餐馆外等他,相互老远就都望见,招手;他都顾不得走斑马线,越过马路往那地方跑去,两人握手后,崔洪亮就让他上车,原来并不是在那家餐馆请他,只不过是暂借那停车位而已。

嗳,那天的经历,怎么说呢,真叫眼界大开,这才知道什么叫先富起来,什么叫成功人士,什么叫豪华生活,什么叫一掷千金,什么叫贵族气派,什么叫梦想成真……原来,富人阶层的生活,已经开化到了那样的程度!

几乎是第二天中午,崔洪亮才又开车把他送到接他的那个地方。当他越过马路回到自己住的那个楼盘,他觉得自己的眼珠子仿佛被人调换了,映入眼帘的每个细节都令他触目惊心,真的真的,他对自己说:只不过是“经济”罢了,只不过“适用”而已……

爱人自然追问他究竟是到哪儿荒唐去了,他乜斜着眼睛,一边往长沙发上躺,一边倨傲地说:“你见识过什么,昨晚我睡的是总统套房,你知道那里头的马桶盖上镶着什么吗?”爱人恨恨地说:“喝昏了酒,找小姐去了吧?”他就嘴里嗤嗤嗤地发出怪声,伸直右胳臂,用右手食指朝爱人频频点着……爱人且不理他,管自走开了,他这才多少表达出了点心里头拥挤着要喷溢出来的意思:“你们呀,懂什么呀,只当进个发廊找个小姐就算那个了……唉,真正的富人跟那些个全不相干啊!”

酒醒后,爱人也不再抱怨他,生活似乎回归于以前,但那次从傍晚到第二天午前的经历,令他回味无穷,他总想逮个由头跟爱人念叨念叨:鱼翅、鲍鱼、燕窝虚有其名,贵成那样,却并不可口,倒是西餐的法式红酒牛肉,真乃一绝!还有那个洗浴中心,进到里头真以为是到了天方夜谭的幻境里!浴后去那完全是蔚蓝色情调的咖啡厅,才知道人家那些人真用不着找小姐什么的,哪儿会那么下作!有的是大学本科学历以上的白领女郎,个个有影视明星的美貌,个个影视明星却没有她们那个风度,交谈时往往夹杂外语,幽默全在骨子里头……人家讲究的是情感的完全自主,坚决鄙弃含有硬威胁与软利诱的非自愿行为……人家把珍视家庭稳定与享受婚外情缘处理得那么得体……当然,他也就因此知道,这就是崔洪亮那种人的日常生活,“同桌的你”每天也就是在这样一些场合里,磨合出他的生意,那天不过是捎带脚地把他叫上随喜随喜,也不把他仔细介绍给那些不断变换的人士,更不把那些出将入相的角色向他介绍清楚,其实那些男男女女也懒得把他搞清楚,倒是他冷眼旁观中窥破了若干微妙之处,自然也不去点破……嗳,住进总统套房可是真的啊,其实只不过是宝马车驶过那家五星级饭店时,他问了句“那顶上有总统套房吧?”崔洪亮就顺势把车拐到那饭店去了……

“事如春梦了无痕”,有这么句古诗吧?但他的这场春梦却不仅留痕深重,还弄得他不找个听他细说端详的角色就浑身痒痒。终于,他锁定了祝大哥,接连几天下午,他站在祝大哥面前,滔滔不绝地讲述他的见闻,祝大哥老母不但目瞽,耳也聋,但也仿佛从他的讲述里获得了快乐,脸上的笑纹涟漪般抖动着;祝大哥听得专心,不时提起啤酒瓶喝上一大口,再抹抹被胡子围住的厚嘴唇;每当他点题说到:“咱们至多算个小康,人家那可是大富呀!咱们能见识到的,也就井蛙那么多,人家可真是泱泱海阔凭鱼跃、朗朗天高任鸟飞啊!”祝大哥就似乎在微微点头,但那双鱼尾深刻的眼睛里,却并没有放射出如他双眼里那样的,燃烧着的艳羡之光。

那天他重点给祝大哥描绘那总统套房的种种细节,他发现祝大哥听着似乎有点心不在焉,他就说:“也是,你哪儿想象得出那里头的模样,离你的生活实在太远太远了啊!那里头光客厅就有三个,每个厅的大理石柱子样式都不一样,你瞧,那天我拼命想记住,到底还是没记真……那中客厅的柱子我觉得最棒,嗳,怎么跟你形容呢?那柱顶上的花样,真绝透了,那叫什么……莫斯科柱?不对,唔,反正是什么科……”

祝大哥听他神侃,绝少插嘴,这回却忽然接上去说:“是科林斯柱。”

这淡淡的一句,仿佛炸雷响在耳边。他愣住了。待祝大哥喝完一口啤酒,他才问:“你怎么会知道?”

祝大哥依然语气平淡地说:“那大客厅里的柱子,是爱奥尼亚式;小客厅里的,是多立克式。”

他几乎是喊着问:“你去住过?!”

祝大哥说:“哪能呢,没住过。”

这天他回到家里,忍不住对爱人说:“爆大冷门了!咄咄怪事!”

爱人问那“冷门”以前先讽刺他:“你要能从那富贵梦里醒过来,才叫爆冷门哩!”遂问他究竟爆了个什么样的冷门。他就说祝大哥居然知道那总统套房里的三种希腊古典柱式,把所在位置和名称报得那么精确!

爱人乍听也觉得奇怪。但把炸酱面弄好,俩人对坐要吃的时候,忽然恍然大悟地对他说:“对啦,听物业公司的人说过,祝大哥原是建筑行里少有的高级技工,这城里好多豪华建筑他都参与过施工,要不是为照顾他妈,他也不会提前退休啊,饶这么着,有的建筑公司还打着灯笼火把找到咱们这小区,求他去当施工指导哩!那总统套间的柱子不得有工人去造,他造的怕还不止那些柱子哩!那‘同桌的你’他们整天享受的那些个房子,哪座不是祝大哥那样的人造的!祝大哥他们就是造完了自己不用而已,好比母鸡下的蛋,母鸡不吃罢了,你跑去跟母鸡显摆那蛋,母鸡没咯咯咯笑你眼皮薄心眼俗,算是对你客气!”

也怪,先吃了爱人一番话,再吃那炸酱面,意外地香。那晚他竟破例地连吃了两大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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