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父
那晚我到家已临近午夜,进门后按亮厅里的灯,从地板的印记上,我立刻感觉到不对劲儿,难道……?我快步走到各处,一一按亮灯盏,各屋的窗户都好好地关闭着啊,再回过头去观察大门,没有问题呀!但是,当我到卫生间再仔细检查时,一仰头,心就猛地往下一沉——浴盆上面那扇透气窗被撬开了!再一低头,浴盆里有明显的鞋印,呀!我忙从衣兜掏出手机,准备拨110报警,这时又忽然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循声过去,便发现卧室床下有异动,我把手机倒换到左手,右手操起窗帘叉子,朝床下喊:“出来!放下手里东西!只要你不伤人,出来咱们好商量!”
一个人从床底下爬出来了,那是一个痩小的少年,剃着光头,身上穿一件黑底子的圆领T恤,我看他手里空着,就允许他站立起来,他站起来后,显示出T恤上印着一张明星的大脸,比他的头至少要大三倍,那明星也不知是男是女,斜睨着挑逗的眼神,说实在的,比他本人更让我吃了一惊,不禁用窗帘叉指去,问:“这是谁?”那少年万没想到,我先问的并不是他,而是那T恤上的明星,更懵了,我俩就那么呆滞了几秒钟,他先清醒过来,嘴唇动动,说出那明星的名字,我没听清,也不再想弄清那究竟是韩星日星还是中国香港或海峡那边的什么星,我仍用那窗帘叉指向他,作为防备,问他:“你偷了些什么?把藏在身上的掏出来!”
他把两手伸进裤兜,麻利地将兜袋翻掏出来,又把双手摊开,回答说:“啥也没拿啊!”我又问他:“你们一伙子吧?他们呢?”他说:“傻胖钻不进来,钳子能钻懒得钻,我一听钥匙响就往外钻,他们见我没逃成,准定扔下我跑远了,算我倒霉!”看他那一副“久经沙场”、处变不惊的模样,倒弄得我哭笑不得。
我用眼角余光检查了一下我放置钱财的地方,似乎还没有受到侵犯,他算倒霉,我算幸运吧。我仍是伸出窗帘叉的姿势,倒退着,命令他跟着我指挥来到门厅里,我让他站在长餐桌短头靠里一侧,自己站在靠外一侧,把窗帘叉收到自己这边,开始讯问。
他倒是有问必答,告诉我他们一伙,因为他最痩,所以分工侦察,本来他到我家窗外侦察后,他们一伙得出的结论是“骨头棒子硌牙”,意思就是油水不大还难到手,确实也是,我的新式防盗门极难撬开,各处窗户外都有花式铁栅,就防贼而言可谓“武装到了牙齿”,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惟独大意的地方就是卫生间浴盆上面的那扇透气窗,那窗是窄长的,长度大约六十厘米,宽度大约只有三十厘米,按说钻进一只猫可能,钻进一个人是不可能的,没想到站在我对面的这位“瘦干狼”,他自己后来又告诉我,在游乡的马戏班子里被训练过柔术的,竟能钻将进来!
“您为什么还不报警?”他问我。他能说“您”,这让我心里舒服。我把手指挪到手机按键上,问他:“你想过,警察来了,你会是怎么个处境吗?”他叹口气,说出的话让我大吃一惊:“嗨,惯了,训一顿,管吃管住,完了,把我遣返回老家,再到那破土屋子里熬一阵呗。”他那满无所谓,甚至还带些演完戏卸完妆可以大松一口气的表情,令我惊奇。
我就让他坐到椅子上。我坐在另一头,把窗帘叉子靠在桌子边,跟他继续交谈。他今年十四岁,家乡在离我们这个城市很远的地方。他小学上到三年级就辍学了,一年前开始了流浪生活,现在就靠结伙偷窃为生。有几个问题他拒绝回答,那就是:他父母为什么不管他?他们一伙住在什么地方?他钻进我的私宅究竟想偷窃什么?如果我还不回来,他打算怎么下手?面临这些追问,他就垂下眼帘,抿紧嘴唇。
我望着被灯光照得痩骨嶙峋满脸灰汗的少年,问他:“渴吗?”他点头,我站起来,他知道是想给他去倒水,就主动说:“我不动。”我去给他取来一瓶冰可乐,又递给他一只纸杯,他不用纸杯,拧开可乐瓶盖,仰头咕嘟咕嘟喝,喝了一小半,就呛得咳嗽起来,我拿几张纸巾给他,让他擦嘴,他却用那纸巾去擦喷溅到桌上的液体,我心一下柔软到极点,我摩挲一下他的光头,发现他头顶有一寸长的伤疤,凸起仿佛扭动的蚯蚓,他很吃惊,猛地抖身躲避,瞪视着我,我就问他:“饿吧?”他摆正身子,眯眼看我,仿佛我是个怪物,我也不等他回答,就去为他冲了一碗方便面,端到他面前,这期间那窗帘叉滑落到了地板上,他很自然地站起来,把窗帘叉靠还到原处,又坐回去,于是我知道,这个少年窃贼和我之间已经建立了一种基本信任。
他呼噜呼噜将那方便面一扫而空。我知道他还不够,就又去拿来一只果子面包,他接过去,津津有味地啃起来。我有点好奇地问:“你们不是每天都有收获吗?难道还吃不饱?”他告诉我:“有时候野马哥带我们吃馆子,吃完撑得在地上打滚……这几天野马哥净打人,一分钱也不让我们留下……”我就懂得,我,还有我的邻居们,甚至这附近整个地区,所受到的是一种有组织有控制的偷盗团伙威胁,他一定从我的眼神里看出了什么,吃完面包,抹抹嘴说:“您放心,有我,他们谁也不会惹您来了。”我又一次哭笑不得。
我想了想,决心放他出去。我对他说:“我知道,我的话你未必肯听,但是我还要跟你说,不要再跟着野马哥他们干这种违法的事了。你应该走正路。”他又点头又咂舌,样子很油滑。但是我要去给他开门时,他居然说:“我还不想走。”我大吃一惊,问他:“为什么?”他回答的声音很小,我听来却像一声惊雷:“我爸在床底下呢……”天哪!原来还有个大人在卧房床底下!我竟那么大意!竟成了《农夫与蛇》那个寓言里的农夫!我慌忙将窗帘叉抢到手里,又拨110,谁知这时候手机居然没信号了,怎么偏在这骨节眼上断电!我就往座机那边移动,这工夫里,那少年却已经转身进了卧室,而且麻利地爬进了床底下,我惊魂未定,他却又从床底下爬了出来,并且回到了门厅,我这才看清,他手里捧着一幅油画,那不是我原来挂在卧室墙上的吗,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正想嚷,他对我说:“我要——我要我爸——您把我爸给我吧——求您了!”
几分钟以后,我们又都坐在了餐桌两头,而那幅画框已经被磕坏的油画,则竖立在了我们都能看清的餐具柜边。我们开头的问答是混乱的,然而逐渐意识都清明起来。
那幅油画,是我前几年临摹的荷兰画圣梵高的自画像,我那一时期狂爱梵高的画风,根据资料,几乎临摹了我所能找到的梵高的每一幅作品,这幅梵高自画像是他没自残耳朵前画的,显得特别憔悴,眼神饱含忧郁,胡子拉碴,看上去不像个西方人倒像个东方农民。出于某种非常私密的原因,我近来把这幅自以为临摹得最传神的油画悬挂在了卧室里。少年窃贼告诉我,他负责踩点的时候,从我那卧室窗外隔着铁栅看见了这幅画,一看就觉得是他爸,就总想给偷走,这天他好不容易钻了进来,取下了这幅画,偏巧我回来了,他听见钥匙响就往外逃,他人好钻,画却难以一下子随人运出去,急切里,他就又抱着画钻到卧室床底下去了……他实在舍不得那画呀,那是他爸呀!
我就细问他,他爸,那真的爸,现在在哪儿呢?他妈妈呢?他不可能只有爸爸没有妈妈啊!可是他执拗地告诉我,他就是没有妈,没有没有没有。后来我听懂了,他妈在他还不记事的时候,就嫌他爸穷,跟别的男人跑了。他爸把他拉扯大。他记得他爸,记得一切,记得那扎人的胡子茬,记得那熏鼻子的汗味加烟味加酒味……他也记得他爸喝醉了,因为让他拿什么东西过去迟慢了,就用大铲子般的手抓他过去,瞪圆了眼睛吼着要打他,却又终于还是没有打。爸爸换过很多种挣钱的活路,他记得爸爸说过这样的话“不怕活路累活路苦,就怕干完了拿不到钱。”他很小就自己离开家去闯荡过,有回他正跟着马戏班子在集上表演柔术,忽然他爸冲进圈子,抱起他就走,班主追上去,骂他爸:“自己养不起,怪得谁?”他爸大喘气,把他扛回了家,吼他,不许他再逃跑。那一天晚上,爸爸给他买来一包吃的,是用黄颜色的薄纸包的,纸上浸出油印子,打开那纸,有好多块金黄色的糕饼,他记住了那东西的名字,爸爸郑重地告诉他的——桃酥!讲到这个细节,少年耸起眉毛问我:“您吃过桃酥吗?”我真想跟他撒谎,说从来没有吃过……
他记得许多许多的事,他奇怪我会愿意听,他说从没有人这么问过他,他也就从来没跟别的人讲过他爸爸的事情,野马哥也好,傻胖、钳子什么的也好,谁都不知道他爸爸的事,就是他有时候闷了,想起爸爸那胡子茬扎人的感觉,想说,人家也不要听。我怎么会愿意听?可乐喝完了,又沏上两杯茶,给他一杯,让他从容地诉说,他坦言,觉得我有病,不过就是有病的人愿意听他讲,还有香茶喝,他为什么不讲个痛快呢?他就连他爸的那些个隐私,也告诉我了:有那脸庞身条都不错的娘儿们,愿意跟他爸睡觉,说他爸真棒,可惜就是穷,他问过他爸,是不是这以后就添个妈了?爸就红着眼睛骂他,他懂了,那跟结婚是两回事,同居都不是,像每天清早叶尖上的露珠儿,漂亮是真漂亮,没多久就一点影儿也没有啦!他注定是个只有爸没有妈的孩子。
他们那个村子,不记得在哪一天,忽然说村外地底下有黑金子,大家就挖了起来。他爸爸也去挖,是给老板挖,下到地里头,出来的时候,当天就给钱,他爸说这活路跟下地狱一样,可是上了地面真有几张现钱,也就跟升到天堂里头差不多了。什么是地狱和天堂呢?少年问,是不是一个像地下防空洞改的旅馆,一个像麦当劳和肯德基呢?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真的。
于是他讲到了去年那一天,那是最难忘记,然而又是最难讲清楚的一天,那天半夜里村子忽然闹嚷起来,跟着有呜哇呜哇的汽车警笛声,他揉着眼睛出了屋……简单地说,村外的小煤窑出事故了,他爸,还有别的许多孩子的爸,给埋井底下了……过了好几天,才从井底下挖出了遇难矿工的尸体,人家指着一具说是他爸,他怎么看也不像,实在也不敢多看,别的孩子,还有那些孩子的妈妈、亲戚什么的,也都认不大清,不过点数,那数目是对的,大家就对着那些也分不清谁家的尸体哭……他为什么没有得到有关部门的补偿?他说不清,他只说他们村里死人的人家都没得着钱,矿主早跑得不见影儿了,人家说他们那个小煤窑根本是非法的,不罚款已经是开恩了,还补偿?
少年说,他从我那卧室窗外,望见了这幅画,没想,就先叫了声“爸”。他奇怪他爸的像怎么挂在了我屋里?他说绝了,他爸坐在床上,想心事的时候,就那么个模样。我难道还有必要跟他说,那是个万里以外,百多年以前的一个叫梵高的洋人?
少年说这些事情的时候,眼里没有一点泪光。说实在的,电视里矿难报道看多了,只觉得是“矿难如麻”,我的心也渐渐硬得跟煤块没有多大差别,听这孩子讲他爸的遇难,也就是鼻子酸了酸,但是,当我听清这孩子这天钻进我的屋子,为的只是偷这幅他自以为是他父亲画像的油画,我的眼泪忍不住就溢出了眼角。
少年惊诧地望着我。我理解了他,他能理解我吗?我感到自己是那么软弱无力,我除了把这幅画送给他,还能为他,为他父亲那样的还活着的人们,为那些人们的孩子们,做些什么?
一时的冲动中,我想收养他。但是我有儿子,已经结婚另住,并且即将让我抱孙子或者孙女了,我在法律上不具备收养权。我供他上学?即使他愿意以初中生的年龄,去小学再从三四年级读起,这城里的哪所小学又能收留他?我给他一笔钱,让他自己回乡去上学?那钱说不定明天就会大部分装进野马哥的腰包里;我每月给他寄钱?寄他本人?他会按我的要求花费吗?……望着他,我一筹莫展。
“您放我走吧,还有我爸。”少年望望窗外,请求说。
我把画送给了他,或者说我物归原主。我忽然为他焦虑,就是这样一幅不算小的油画,他捧着出去,遇见巡逻的,人家一定会抓住他。我决定为他写一张条子,说明这画是我送给他的。我这才问他的名字,他告诉了我。他的姓氏比较偏僻,名字却非常落俗。我本想在纸条上连我的电话也写上去,稍微冷静点后,我制止了自己的愚蠢想法;写好纸条,我告诉他如果人家不信,他就带那些人来按我的门铃,我会当面为他作证。他把纸条塞进裤兜,也不懂得道谢,但他脸上有了光彩,我把门打开,他闪了出去。
关上门以后,我竟倏地若有所失。不到半分钟,我冲了出去,撞上门,捏紧钥匙,希望能从楼梯天井望到他的身影,没有,我就一溜烟跑下楼梯,那速度绝对是与我这把年纪不相宜的,我气喘吁吁地踏出楼门,朝前方和左右望,那少年竟已经从人间蒸发,只有树影在月光下朦胧地闪动。
我让自己平静下来。当一派寂静笼罩着我时,我问自己:“你追出来,是想跟他说什么?”
是的,我冲出来,是想追上他补充一句叮嘱:“孩子,你以后可以来按我的门铃,从正门进来!”
夜风拂到我的脸上,我痴痴地站在那里。
一句更该说的话浮上我的心头:“孩子,如果我要找你,该到哪里去?”
2005年6月15日写于温榆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