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一幅灵动摇曳的生之画卷
顾久
读杨再辉的小说,不知怎的,总觉得是在观赏震撼人心的绘画。
先是联想到罗中立的《父亲》:黑如大地的脸,犁铧划过泥土般的皱纹,眼神像山雾单纯而迷离,又像岩石笃定而坚强,仅剩的一瓣门牙使人联想到曾饱尝酸、甜、苦、辣,老树根似的指头紧捏着那只破旧的粗陶碗,汗涔涔的头巾上插支圆珠笔,虽艰难困苦,但仍保持着对文化的向往……或许是因为《云落屯》是以父亲丧礼开篇,又以父亲形象幻化为山崖作结?或许,与罗中立的画笔一样,再辉的文笔采用了超现实主义的手法,前者细微到渗着热汗的毛发和胡须,而后者精确到父亲几十年的每一封信中的每一个错别字?
再读,我看到类似中国古代绘画的散点透视式长卷:像《清明上河图》?或许因为书中有那么多的衣食住行、岁时年节、人生礼俗之类?但杨再辉不是张择端,似乎并不想要忠实地再现风俗,那只是衬托;像《洛神赋图》?或许是因为其中不时萦绕着安魂的傩堂戏文和跳脱的行文方式,使人、神、灵魂在时空中穿越着?但杨再辉不是顾恺之,似乎不想用写实的笔墨去展开虚幻的意境。《云落屯》是一轴属于作者自己的长卷。它像山水画,其中矗立着作者心底永远的扳鹰咀、载阳坝、仙人借、四方土……它像人物画,每个空间隐隐都有父亲的影子,还依次呈现出善良苦难的母亲、养着鸭子也被鸭子养着的姜老者者,失手杀人又被良心煎熬而精神失常的巴胜大叔,倔强如牛的天宝大大及其苦命的玛伟、玛文,有一起长大的、似乎永远定格在儿时却早已各自飘零的兄弟姊妹……
再辉的这轴长卷,看似游散,但其主题却极其本真,极其简单:大山中的生存。民国时期潘光旦先生留洋研究生物学,常用自然选择和文化选择的角度审视人类生存之道,归纳出“生产”“婚姻”和“死亡”作为“选择的途径或支点”。人要生存,就要在这片大山中挣饭吃,于是《云落屯》不停地用“嘁”“奇”“嗛”等方言词语来说“吃”,而全书六章,《讨喰》就成了其中一章的标题。人要生存,还要繁衍,找到能传宗接代的另一半,于是《云落屯》写大姐、二姐、三妹、小妹出嫁,大哥、二哥、弟弟娶亲,以及令父亲长期操心的“我”的婚恋,《亲事》又占去一题。人要生存,还需要死亡。在有限的资源里,老人的永别留给后人生存的空间,老人经验的消逝是新知识的开端,于是《云落屯》写了姜老者者、巴胜、玛伟、贺老师、父亲、母亲之死,又用《今生前世》为题,追忆故人往事。大山中的生存虽简单本真却并不单调:要生存,除了食、色、死而外,还要有坚强的血缘家庭来组合,要无处不在的日常行为习俗来整饬,要整套神话传说、道德伦理、民间俗信、血亲挚爱等来安顿灵魂……大山形塑了山地文化,而文化赋予了大山鲜活的灵魂。小说展示的,就是一轴贵州山地乡土文化之长卷。
当然,《云落屯》不是用线条、色彩铺就的具象的绘画,而是用文字、形象构筑的文学作品。但说是文学作品,我却不知道该归入哪一类样式:像小说?生动的人物、松桃的方言、雄奇的自然环境和鲜明的人文环境皆俱,但却没有虚构和大团圆式的情节。像散文?围绕着父亲的身影,含情濡泪而又娓娓地叨叨着家乡父老的家长里短、喜怒哀乐、生死轮回,但又不追求人为的散文意境。像诗歌?如同披头散发泽畔行吟的屈子,为已经逝去的亲人和即将消亡的故园而独自吟哦、一唱三叹,但又没有节奏和韵脚。像史书?既忠实地记述数千年农耕者的场景情愫,又实录了新时期工业化、城市化中农耕者对祖祖辈辈家园的离弃和不舍,但它又没有身份证照片式的严谨……
其实,这本书就像松桃的那座“刀削斧劈似的岩山”岩脑壳一样,独立、粗犷、贫瘠而又自尊,岩脑壳就是岩脑壳,是唯一的。它如小说般灵动,如散文般摇曳,如诗歌般激荡,如历史般沉重。
我愿把感动过自己的这本书介绍给寻求感动的读者们。
是为序。
(作者系贵州省文史馆馆长、教授,贵州省前文联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