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记

◎文／佚名

心里悲惯的火焰以燎原之势瞬间烧毁我的理智，脸暴红得比熟透的番茄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

学校里的白玉兰开得不亦乐乎的时候，半夏却病得不亦乐乎。开始是吃不下东西，端着碗就觉得心里发堵。然后是失眠，好不容易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却发现好像是坐了一晚上的旋转木马，头晕得厉害。最后升级成低烧，这个更厉害，一晚上下来，就整得半夏双腿发软，迷迷糊糊了。家里人手忙脚乱地像送急症病人一样把半夏送进医院。

他们都说，生病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可以得到溺爱。其实，半夏一直都拥有溺爱，无论是那个脑袋后织着两根小辫子的半夏，还是今天刘海拂额的半夏，一直都拥有溺爱。这是一种幸运，也是一种不幸。幸运的是这样的人会有许多美好的回忆，不幸的是我们长大了只依赖于完美的爱情。半夏对爱情总是抱着很大幻想，一直都觉得自己喜欢的那个人，一定是千万人中一眼就能认出来的那种。如果没有出现，只有继续等待。

在医院折腾了三天。打点滴把手都打青了。无聊得紧，整天盯着天花板发呆，晚上做梦的时候就梦见一本摊开来的巨书，读完那一页，便怎么也翻不过来，明显是看多了天花板的后遗症。

三天，漫长的三天抵得过三年。开始想念学校的生活，开始想念沈彦和。半夏是一直安静的孩子，有苍白的嘴唇，冷漠的眼神。一个安静的人，他们总是拥有深不可测的想念。一个安静的人，心里面往往会有更热烈更持久的爱情。他们往往会因为爱得热烈而分不清开始，也看不到结局。

二

沈彦和。他从一个靠海的城市来到这个只有江的城市。第一天，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衫，高高瘦瘦的，好看的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拘谨。一点都没有城市中长大的孩子惯有的落落大方。他站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我叫沈彦和。”一字一顿，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吃力的表情。然后有点慌张地伸出手指在黑板上扭扭曲曲地写下那三个字。没有用粉笔，手指上稀薄的汗液在黑板上留下一个模糊的印记。

许多年前，半夏也用这样的方式介绍过自己。潜意识里都害怕在明显的地方留下刻骨铭心的痕迹。他们认为所有深刻的印记都应该只在心里。

他会在上课的时候专心地用细细的蘸水笔临摹日本的漫画。一张一张，神情专注。他会在老师提问的时候像傻瓜一样惊慌失措。他会养容易成活的仙人掌，他说仙人掌代表坚硬的外表和柔弱的内心。他会养胖墩墩的荷兰鼠，当它死了，他好几天难过得不想吃饭。

半夏希望自己喜欢的男生，有好看的鼻子，紧抿着的嘴唇，安静的个性，干净明亮的样子。沈彦和符合半夏所有的想象。更让人着迷的是他和不熟悉的女生说话不会超过三句。有不少的女生喜欢着他，却没人敢说出口来。半夏时常想，拥有一个这样的男子，会是如何地骄傲，同时又是如何地让人安心。

可是，半夏也经常感到懊恼。不知道沈彦和把自己归在哪一类？最熟悉的陌生人？自己和他的课桌只隔着一条走道，却像是天涯海角。时光像一支迅捷的箭，向着高考的靶子飞驰。然后“当”的一声，每个人得到一块属于自己的通行证，我们拣着它，带着各自的伤，辗转不同的境遇，永不相见。

这样的假设让半夏觉得害怕。半夏恨透了沈彦和的懦弱。半夏时常想，如果我勇敢一点，事情会不会变得简单。半夏时常在心里想：亲爱的，是不是如果我克服了自己内心里的障碍，那么就只剩下你的障碍了。这样一来，是不是失败的机会将要减半，成功的机会将要翻倍？即便真是如此，半夏还是不敢尝试，只能幻想，假如有一天，自己和他都流落到一个荒岛上，身边再也没有别的人，半夏就能直接地站在他面前说，沈彦和，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反正不成功便成仁。

三

医生说还得继续打三天点滴。每天抱着几个瓶子在中午时分到医务室去打点滴。看着瓶子里的药滴一点一滴地流进自己的血管。半夏想起一句话：你可以用你不相信的药治好你的病，你不能从不爱你的人身上得到幸福。

外面下雨了，淅淅沥沥，弥漫伤感，自己的眼泪便肆无忌惮地流下来了。沈彦和刚好在这一刻走进医务室买药，一抬头就看到了半夏，半夏慌张得来不及擦眼泪。他说，半夏，你很痛吗？他弯下腰来，看半夏手上细细的血管粘着胶带。一个一个针孔，狰狞醒目。半夏盲目地点点头说，嗯。掩饰得恰到好处。

他沉默了一会，买好药走了。半夏在心里骂他。没有一点绅士风度，没看到半夏没带伞么？没看到半夏正在生病么？也不充当一下护花使者。片刻后，只见他买了冰淇淋，笑着对半夏说，吃甜的东西就不痛了。半夏的脸上一下子繁花似锦，觉得前途一片光明。可惜没有吃成，医生说不能吃那东西。沈彦和只好一个人左右开弓把两个冰淇淋全部吃掉，吃完后，看了半夏一眼说，唉，肚子都凉了。然后做了个孕妇抱着肚子走路的动作，逗得半夏哈哈大笑。

等半夏打完点滴，沈彦和说，看在同学的份上，我就送你回家吧。半夏心里是窃喜的，嘴巴上却刁难说，你就不怕人家看到了会说我是你女朋友吗？要不，你好人做到底，伞给我，你自己回去好不？说着话的时候，半夏眼睛眨巴眨巴的，装着很可怜。沈彦和想了想说，那好吧。他把伞递给半夏，深吸了一口气，像一只猴子猫着腰跑进雨幕里。

半夏在后面喊，笨蛋，站住！他头也不回地跑了。半夏有点后悔，气得不住地跺脚，这么好的机会没抓住。更让人气愤的是，想我半夏也是貌美如花，人见人爱，让别人说说我半夏是你沈彦和的女朋友就那么丢你的脸吗？

四

几米的漫画风靡大陆的时候，半夏买来《1、2、3，木头人》。一页一页地看。里面有句话：“我想你的时候／你会不会也刚好／正在想我”，半夏用2B的铅笔在那句话下轻轻地画了一条线。

沈彦和见了说，哇，这本我还没看过呢？借我看一下好不好？半夏说，不借。沈彦和悻悻地说，小气鬼，忘了上次我给你借伞，淋得自己都感冒了。半夏一脸坏坏的笑，就不借怎么样。谁叫你是男人。

第二天，沈彦和给半夏带来一个小小的蛋糕。对半夏说，今天是我生日。请你吃蛋糕。半夏想了想，那我送什么礼物给你好呢？几米的漫画送给你好不？他欣然地接受了。

一连几天，半夏心里面都在忐忑不安。一直在看沈彦和的反应。她以为沈彦和看到她画的线，多少该有点儿表示，可他一直无动于衷。

更让半夏失望的是，隔壁班的一个漂亮妹妹，经常来找沈彦和。半夏满怀醋意地说，沈彦和，什么时候找女朋友了？沈彦和嘴巴一撇，别瞎说。一个画室学画画的。半夏说，哈哈，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至少我可以看出她喜欢你，而你不讨厌她。他回了一句，懒得理你。

半夏回说，我才没心思管你的闲事呢。然后拿起一本英语书，咿咿呀呀地读起来。其实内心里面已经碎成了一堆刨冰。

五

半夏一直在等待，等待某个转机，把自己推到幸福的面前。等待那个心爱的人，大胆说出自己是他的最爱。他明明明白却老是装傻。一想到这里，半夏便委屈得想哭。每当这个时候半夏会假装请假上厕所，然后悄悄地跑到图书馆的楼顶一个人哭。

哭完了，在楼梯转角处洗个脸，用餐巾纸擦得干干净净，再装着若无其事地回到教室里继续上课。

那天，半夏又故技重演。正在楼顶上哭得漫无边际，背后突然出现一个人。半夏生气地说，沈彦和，你跟踪我干吗？想看我的笑话？现在看够了么？然后转身要走。沈彦和一把抓住半夏的手。半夏用力地扳了几次都没有扳开。半夏说，我痛呀。沈彦和才松开手。

他说，你哭什么呢？半夏说，你这么关心我干什么呢？你喜欢我？沈彦和不说话。半夏说，不肯说，我们便绝交。他低声说，喜欢。半夏破涕为笑说，噢，遗憾的是声音太小了。他说，看你耳朵比较小嘛，怕太大了装不进你的耳朵里。逗得半夏粉拳纷飞。

突然，沈彦和说，走，我带你去个地方。一出校门，打了一辆的。开到江边。一下车，两个人手牵着手，沿江奔跑。沈彦和一边跑一边喊：沈彦和喜欢半夏，沈彦和喜欢半夏……

半夏觉得今天是最美好的一天。

恋爱中的日子，每一天都那么美好。他送的每一样东西，半夏都爱不释手。一个超级可爱的小熊。一本cLAMP的漫画《三叶草》（《clover》）。一枚刻着四叶草的银质胸坠。还有，每次两个人在教室里一本正经，还假装目不斜视，很快又偷偷地跑到城市的另一边去幽会；叫沈彦和为“和子”，到后来居然演变成绰号“猴子”。这些东西都让人开心。

六

一晃眼便是高三第二期了，班主任对半夏的月考成绩充满憧憬。一个劲地鼓励半夏说，你一定是一匹千里马。半夏走出办公室，嘀咕着，我怎么没觉得。直到高三的高考倒数计时牌，像鞭子一样一下一下抽在心口上，突然感觉自己有点像马的感觉——原来一直被岁月的鞭子赶着跑，不能停留。似乎所有的高三学生，就像民工赶火车一样向着一个方向盲目地奔跑，浩浩荡荡而前途未卜。

半夏清楚地知道，沈彦和的成绩不可能考上和自己一样好的大学。半夏一遍一遍对沈彦和说，不管怎么样，我们一定要永远在一起。我生命中的温暖就那么多，我全部给了你，如果你离开了我，我将不再对别人微笑。你说过，四叶草的戒指能给我带来幸福。可是我想我的幸福，只是有你一直在身边。求你将我放在心上如印记，带在你手臂上如戳记。

她说：你知道吗？

他说：知道。

现实毕竟是如此残酷，一场高考，几家欢乐几家愁。一考试完，半夏找遍所有的地方都找不到沈彦和，找到他的住处，已经是人去楼空。房东说，他今天早上已经收拾东西走了。半夏发疯地跑去火车站。还是晚了五分钟。只见两条直直的铁轨，像两行泪痕，流向天边。

人生中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明明相爱却不能在一起。人生中最愚蠢的事情莫过于伤了彼此相爱的那个人的心。

半夏蹲在地上伤心地哭泣，一边呜咽着自语，你这样做就伟大了吗？你为什么不明白我的心意？你为什么不能再勇敢一点儿？当所有人都消失了，那个歇斯底里的声音还在站台激荡：“为什么……”那个声音拥有伤心的魔力，绕梁三日不绝。

七

几个月后，半夏在一所南方的大学读书，通过他的好友得知沈彦和回到自己的家乡复读去了。至于联系方式，他始终不曾透露。

在这一年里，半夏一直活在爱情的回忆里，依靠着曾经那些阳光的碎片取暖。美丽的时光，已经回不去了。唯一能做的事情便是念念不忘。

反复地看曾经两个人一起写的那本日记。一会儿笑，一会儿伤感。爱一个人就错得那么厉害吗？为什么我不敢告诉别人我爱过你。失败就那么可耻么？为什么我把它们在心里捂得严严实实的，却漫了我青春的脸。

曾经我说过：“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想的全是我遗失的美好，难过得要死；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想的全都是我拥有的美好，幸福得想笑。”那个十七岁的半夏永远消失了。曾经自己有一颗热烈的心，现在希望有一颗冷如死灰的心。自己对自己说，迷恋是一种坏习惯。

一年后的一天，新学期开学，半夏走回宿舍，沈彦和正站在宿舍门口。看到他整齐的头发，清澈明亮的眼睛，穿着半夏两年前送的格子衬衫。从发梢到发根，从眉毛到喉间，从手指到纽扣，全都是半夏喜欢而熟悉的味道。

他站在那里，有点儿忧郁，喉结动了动，说不出话来，还是那般羞涩。她笑了笑。你怎么在这里。他说，以前我是你的同学，现在变成你的师弟了。半夏俏皮地说，你真的就只想做我的师弟？没别的意思了？

他傻傻地笑，然后低声说：我爱你。

她说，你就不怕我拒绝你？你不知道你伤了我的心。我不想让你再伤一次。

他伤心地流下泪了，黯然地转过身去。其实半夏一直是懂他的，知道他能考进这个学校一定挺不容易，只是心里面小小地自私，也要心爱的人小小地伤心一下。

她说，你真的还爱我吗？

他说，爱。

她走过去紧紧地抱着他，头埋在他的胸前，把他的衬衫哭湿了大大的一片。然后抬起头来，谢谢你成全了我的等待。我永远都不会觉得你不配我。再也不要这么悄悄地离开我了，好吗？

一个月后，半夏悄悄地在后颈上纹了一枚青色的四叶三叶草。传说中，一叶代表祈求；二叶代表希望；三叶代表爱情，而四叶的三叶草就是幸福……这是一个隐秘的印记，放下披着的长发，便无人能见，就像刻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