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是苏小言

◎文／孩子影子

你微微对我笑着，不说什么话，而我说的，为了这一刻我已经等很久了。

一

艳阳高照，周家和只是静静地站着，汗水便如溪流自脖颈流下背弯。再往前走五步就是阴凉处，可是周家和小心翼翼地抱着一只浣熊布娃娃，动也不敢动。他甚至不敢露出一丝不愉快的表情。

就在前一分钟，他偷偷地擦了一把汗，苏小言便在对面寝室三楼阳台张牙舞爪地吼，周家和，你要是嫌累就马上滚回宿舍！没人把你绑在这儿！

周家和立即把腰杆挺得直直的，像个站岗的军人。他哪敢离开半步？苏小言眉头一皱，他的魂就失了方向丢了重量。

苏小言躲在寝室通往阳台的门后，一边大口喝酸奶，一边看傻站着的周家和，心里笑得咯吱咯吱的。这个周家和，或许真的经得起考验，现在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苏小言喜欢董明夏，他还愿把自己放在匍匐的姿态死心踏地地对她好。

苏小言眉开眼笑地下楼，站到周家和面前立即板着脸，把酸奶盒往他身上一丢，潇洒地转身道，走。周家和慌忙腾出另一只手接住酸奶盒，丢进一旁的垃圾桶，快速跟上苏小言。

今天，周家和要陪苏小言把布娃娃丢到附近小广场的大垃圾桶里，然后请她到“浅水湾”烧烤店吃金灿灿的烤全鸡，再陪她去“原创剪”烫大波浪。虽然他更像一个供苏小言差遣的小童，但能跟着苏小言身边忙碌，已足够使他一整天心情愉快。

二

而最让他振奋的，苏小言终于要丢掉这只布娃娃了。表示，她要放弃董明夏了吧。

这只布娃娃是他陪苏小言将整座城市的精品店翻个底朝天后买下的，只为它的眼睛，和董明夏的眼睛一样，是漂亮的琥珀色。

董明夏是混血儿，是走到哪都带起大片喧哗的风云人物。苏小言将一封封情书交到周家和手上，千叮咛万嘱咐时，周家和忍不住说，董明夏有什么好的？怎么连你也跟风了？

周家和话音未落，便发出狼嚎般惨叫，苏小言收回腿瞥一眼董明夏的寝室，羞答答地跑回去了。

买下布娃娃，苏小言坚持独自将它抱回寝室。身形庞大的浣熊似乎轻易就能将苏小言压倒，周家和好几次伸出手，碰到苏小言恶狠狠的眼神，又悻悻地缩回手。他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旁，以防她磕着碰着。

他们形成一条神秘的链子，布娃娃是苏小言的最宝贝，而苏小言是周家和的最宝贝。

周家和是什么时候以这样的姿态在苏小言身边出现的呢，苏小言记得清清楚楚。那天，饭堂里，一个男生异常激动地夺过她的饭碗，丢下一句，我帮你打，便战士一般冲进打饭的长龙里。苏小言左等右等，终于把那个男生给等到了，他就是周家和。苏小言二话不说，上前就是一拳，周家和竟眉都不皱一下，把饭碗递到苏小言面前，说，小苏，这些菜还合口味吗？又说，小苏，是我呀，我是周家和。

从苏小言狐疑着接过盛着满满饭菜的饭碗起，周家和开始了随时候苏小言命的生活。苏小言是从那时起追求董明夏的。苏小言有时候懊恼地想，如果周家和偷偷拆开她给董明夏的信，便不必这般辛苦曲折了。

三

从烧烤店出来，苏小言心满意足地摸着肚皮，好心情地转头问周家和，喂，你说我弄什么样的头发好看？

周家和怔了怔，诚惶诚恐地回答，你弄什么样的头发都好看啊。

就知道问你等于白问！苏小言狠狠一甩头，不理会周家和。这种情况下周家和便不敢吭声，他只能等着苏小言突然有兴致时回头叫他。果然，不一会，苏小言朝他招招手，说，周家和，我想吃冰淇淋。

等我一下。周家和说完，迈开长腿买冰淇淋去了。苏小言看着他的背影，有一种安稳的味道弥漫开来。其实小浣熊娃娃并不脏，还是明亮亮的米黄色，连她故意弄在尾巴上的小蝴蝶结都还完好如初。

前天晚上，苏小言抱着被精心包装的小浣熊娃娃侯在男生寝室楼前，周家和前脚刚迈出要上楼帮她叫董明夏，苏小言后脚就紧张起来。她僵直着身子，抱着布娃娃的姿态就像方才烈日下的周家和。

整个一个傻子！当周家和又抱着布娃娃走向她时，苏小言的神经像被绷得过紧的弦，噌一下断了。她把布娃娃恨恨地摔在地上，对周家和又哭又打，她哭着大声问周家和，董明夏为什么不下来？他是不是说他不喜欢我？

是。周家和看得心揪痛，仍要点头。胸口又挨上一拳，苏小言大吼，你为什么说是？你就不会撒个谎骗骗我啊？

现在，苏小言端坐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坐在身后沙发上的周家和问，烫成像狮子狗一样的，怎么样？

还是弄个小波浪吧，像洋娃娃那种。周家和终于怯怯地开口了，几乎是脱口而出，仿佛答案积蓄在喉间已久。苏小言又在心里轻轻地笑。

四

几天后，周家和陪苏小言去做导膜，苏小言的长发灵巧地卷曲着，她在镜子前皱起鼻子，轻轻笑时，像极了可爱的芭比娃娃。

走出“原创剪”，苏小言问周家和，现在，像洋娃娃吗？

像。

什么？你才不是中国人呢！苏小言停下脚步，插着腰凶恶地对周家和吼。

周家和怔了许久，才恍然大悟，忙不迭地摆手，不不，我说的是头发，也不是……周家和越焦急越说不清，苏小言眉眼又忽而转变，弯下腰像小蜜蜂一样笑起来，好不容易直起身子，她指着周家和笑道，你这么紧张干什么，你看看你脚是什么？

一小步之遥，周家和就踩到不知为何物的黑色黏稠物体，难怪她会突然停下脚步，周家和耸耸肩，也跟着笑起来。然后他的心一直止不住，扑通扑通跳得极剧烈。苏小言笑着的眼里一点一点地涌上水汽，她幽幽地问他，你是不是喜欢我？

是。

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的？

呃，四岁的时候。

没喜欢过其他女孩子？

没有。

好，陪我去喝酒，你醉了我就做你女朋友。

五

周家和没醉，苏小言已经软软地趴在桌上。昏暗的红色灯光中，苏小言滑出眼角的泪凄惨苍凉得令周家和阵阵疼痛。周家和伸出手，眼泪滴到指头，滚烫烫的。苏小言突然抓住他的手，含糊不清地说，周，周家和，我，苏小言从现在开始，就是你的女朋友了。周家和跟苏小言……哈哈……

苏小言笑着笑着，又像孩子般呜呜地哭出声，她花着脸，一面用力捶周家和的手臂一面含糊不清地控诉周家和，你到底喜欢谁，你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为什么你要突然出现，为什么你这么糊涂？要是你突然不见了，我怎么办呢，周家和，如果我习惯了你，怎么办呢……

周家和轻轻地抚着苏小言的头发。这间整洁的双人房，洁白的墙，洁白的被单，地板是梦幻般的蓝色。当他背着醉成一摊烂泥的苏小言登记时，旅店服务生看着他的眼神，带有惯常的心领神会。他的心一派澄明，只有他知道，他对苏小言有多么珍惜，多么疼爱，他不敢也不会对苏小言做出一点点不尊重的举动。

十六年了，苏小言是他这十六年最美好的梦。

六

十六年前，周家和认识的苏小言不叫苏小言，叫苏红红。四岁的苏红红常常穿着红色的衣服、红色的小皮鞋，扎红色的头绳，在背上随步伐一蹦一跳的小书包也是火红火红的。像一团火球一样的苏红红刚刚被父母接到城市，她不跟同学们排队玩滑滑梯，不爬鱼格子，她甩掉红色小皮鞋就往树上爬。

苏红红被老师训话几乎每天都会上演，后来大家都开始远远嘲笑这个野性的小火球。周家和也在嘲笑她的孩子之列，他还编了一个不算正宗的顺口溜：小猴子，爱爬树，爬上树，露出红屁股，红屁股，红不过我们班苏红红。

后来，发生了一件对周家和来说惊天动地的事。就在那一瞬间，苏红红在他心中的形象彻底颠覆，化身为女神，以及后来学习到的“天使”。

那天放学，周家和在幼儿园门口等妈妈，他百无聊赖地踢着门口的一颗小石子，突然一声叫喊自头顶砸下，周家和！

周家和吓了一跳，连退两步，苏红红趴在校门边上很用力地冲他挥手，这时一辆摩托车迅速开过，真真正正地与周家和擦身而过。周家和傻站着，直到妈妈来了，才哇地一声哭出来。泪眼模糊中，他看见苏红红朝他皱起鼻子，做了一个夸张的鬼脸，可他竟一点也不觉得丑。

后来，苏红红还没来得及等周家和敢撇开“世俗”去跟她玩就不上学了，听说她暴发户的爸爸专门为她请了老师，再后来，周家和再没有苏红红的消息。

周家和没有想到。十六年后，他在饭堂再次见到皱着鼻子的苏红红。他清楚地记得，苏红红右眼下有一颗红痣，像一滴红色的眼泪。因为那个顺口溜，他不敢叫她红红，他雀跃地叫，小苏。当他得知苏红红此时叫苏小言时，更是欣喜若狂。苏小言不提十六年前的羞辱，他自是不提。

七

周家和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醒来时苏小言已经不见了。周家和急匆匆跑回学校，终于在寝室楼前看见正在阳台敷面膜的苏小言。周家和立即稍息立正站好。

阳光从周家和的左边脸，照到右边脸，苏小言再没出现在阳台，更没有下楼。当肚子传来阵阵呼叫时，月亮已经攀到寝室二楼阳台。周家和仍不敢动，董明夏却突然拍他肩膀，嗨，兄弟，在这儿干吗呢。

周家和看着董明夏琥珀色的眼睛，对这个二十年的邻居、十几年的兄弟，他莫名的感到无比愤怒。周家和用力捶一下董明夏的肩，低声道，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苏小言，就是送你浣熊布娃娃的苏小言，就是苏红红，幼儿园时那个小火球苏红红。

周家和继续说，她可能从那时就喜欢你了，老念着你的琥珀色眼睛，她昨晚还为你喝醉了，你说怎么办吧？

董明夏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周家和，哈，哈哈，一下两下，周家和才发现董明夏身边还跟着一个女孩儿，女孩儿靠着董明夏，两人笑得东倒西歪。

许久，董明夏轻轻拉过女孩儿对周家和说，你看看她右眼下，有什么？

周家和犹豫了一会儿，迅速扫一眼，登时如雷鸣乍晌，红痣？

对呀，她才是苏红红，二十年不变的苏红红。

那苏小言……周家和仍错愕着。

你一直把人家当成另一个人，如果我是苏小言，我就不只是不理你这么简单了！董明夏说完，拉着苏红红幸灾乐祸地走了。

许多片断一齐涌上来，苏小言酒后的胡言乱语顿时找到了答案，原来……

周家和恍然大悟，仰起头冲三楼寝室大声喊，苏小言，我知道你是苏小言了，苏小言，我喜欢你……

不一会，苏小言从楼梯凶神恶煞地冲下来，把一个纸袋用力丢进周家和怀里，大喊，嚷什么嚷，这么笨还好意思嚷！

纸袋里，满满的，都是苏小言给董明夏的情书，噢，不，所有的情书开头，清晰地写着，周家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