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去沙溪

假如我们注定是普通人 作者:祁十一 著



去沙溪

是不是每个人都需要一个避世的场所,让人可以偶尔逃离,或者在心底深处寄托田园诗一般安静美好的桃花源之梦?

它不一定要在遥远的他乡,可以只是都市里属于自己的一个房间,深夜亮起一盏灯,伴灯小酌夜读,隔绝吵闹与纷扰。它也可以是深山里的一个小镇,需要穿过群山之间的盘山公路才能抵达。山谷里的镇子古老,镇上有苍老的木头房子、戏台、寺庙,镇子边缘是流淌的河。安静,阳光甚好。

这是我始终喜欢沙溪,隔一段时间就想过来的原因。它藏在山里,有拙朴的气质,冬天的阳光有种彻底的光亮与静谧,炽烈却又不灼伤人。阳光透过树枝打在墙上、桌上,光影鲜明,散发出极其安静无声的透明与淡然之味。它是心底深处的静谧所在,是散发出时间魅力的老灵魂。

它吸引的是所有喜欢怀旧的人,是喜爱寂静、有隐世倾向的人。我曾数次前往沙溪。曾经,那里有要好的朋友,她独自在沙溪经营一家旅馆。翻山越岭,前方有想要奔赴的地方、想去看望的朋友,是一件幸福的事。

1

在高速路彻底打通之前,从大理开车去沙溪有两条路可走。在邓川入口上高速公路,从甸南或者牛街出口下来,再翻越一座山,走过弯曲如蛇的山路,从日落苍山走到繁星初上,也就到了。

旅馆常年大门紧锁,蔷薇缀满枝头,覆盖了一整面黄色的墙。每到五月,满院满墙都是盛开的蔷薇花,繁盛之美惊心动魄。朋友总是带着浅淡真诚的笑容打开院门,迎接我的到来。放下行李,我们在客厅里对坐喝茶、聊天。

无论冬夏,沙溪的夜晚都带着凉意,冬夜更是寒气逼人。她时常在冬天穿着暗蓝棉袄,围淡蓝围巾。在热茶的烟雾缭绕之中,我们漫无边际地闲聊,询问彼此的近况,谈论周围小世界的世事变迁,说近在眼前的未来与看似遥远的衰老与死亡。

早年的沙溪,几乎每一个前来这里工作生活的人,身后都拖着一个与众不同的小世界。少有人是抱着做生意、挣大钱的念头到来的,他们往往都被这个深山小镇迷住,在这里寻求自由与平静,过一种与城市里不同的生活。

朋友在沙溪生活了八年,独自一人经营旅馆。这是一种想象中很有意思的事,却也是劳神耗力的工作——它首先是一种实务,与这个世界有经济往来,赚取柴米油盐所必需的金钱收入,然后才是一种生活方式。而大多数涉及现实性收入的事情,都有其劳累、苦楚、烦琐之处。接待南来北往的旅人,承担很多性情与要求,包括无理取闹、蛮横任性……她以一种温柔包容的方式化解并负担下来。可以在喜欢的地方、以喜欢的方式活着,自我雇用,按照自己的心意去经营一家旅馆,看书,养花,对她来说已是一种幸运。她不过是将幸运和它所附带的代价一并承担起来。

我们常常坐在客厅里长聊。有时聊到日暮黄昏,四周几无声响,她点亮院子里的灯,暖黄色的壁灯在暮蓝的傍晚中闪耀,满院的花草在暮色中发出草木气息。那样的温暖时刻,是我一生的美好回忆。

有时聊至深夜,聊天气氛一片祥和,或者伴随着观点分歧和争论。但每当聊天结束,我回到房间之后,总会升起一种感觉:无论如何,她都会以坚韧之心面对一切,我总是可以相信她、相信这份友情。或许是因为她走过的路,她独自奔赴沙溪,在这里一砖一瓦地建设旅馆、数年如一日地守着它,赋予她某种厚重的心性,让她能够担待世事变迁、人情变幻。

2

我第一次在同行朋友的带领下,走进她的旅馆院子时,天已经黑透了。黑暗中,她打开木门,我们穿过花草簇拥下显得挤挤挨挨的小径,走到了客厅。冬天的沙溪干燥,她的院子里却充盈着湿润的水汽,想必是她侍弄的满院植物,改良了一小片环境。

我内心震惊。在前往旅馆的路上,那位同行的朋友告诉我:这个女孩子一个人经营这家旅馆,已经有五年了。那时我便觉不可思议,断定她是一位厉害之人。在一个深山小镇,一个外来的女孩子独力撑起一家旅馆,是需要强韧的心力与性格的。在走进院子之后,面对满院花草,在黑暗中都能感受到那丰盛的生命力。

暖白与温黄的灯光之下,我看清了她的面容。清秀,发丝细软光亮,皮肤光洁细腻,甚至能看清上面的血丝。眼神温柔却又有种隐隐的倔强,正是那份倔强让她走过了这么远的路吧。我无论如何不敢相信,彼时她已三十五岁以上,岁月似乎未曾在她的面容上刻下刀斧之功,只是轻轻地滑走了,不留痕迹。

我在那个夜晚询问了她的漫漫过往,了解了她从湖南到沙溪的整个经历,对她很是感佩,彼此的距离也变得亲近。

当初,她在镇子边缘找到了这个院子,它在镇的北边,安静、古旧,她带着工人改造了整体结构,做了八间客房出来,再把猪圈改成客厅和阅读空间,客栈才基本成形。房间里所有的床,都是她买来老木板,请木匠师父现场做的,为此不惜错过当年暑假旺季的开业。房间里的木窗、新娘柜、书桌、古陶,都是她从村子里收罗来的。她喜欢古旧之物。“旧的东西有温度,经过时间淬炼,是有内容的,而不像新东西是空空的,是死板的。”她说。

原本光秃秃的院子,她种满了玛格丽特、天竺葵、荷兰菊、木茼蒿、多肉植物……种类多到她自己也难以数清。一棵石榴树拔地而起,每到秋冬,金黄熟透的石榴便坠在枝头。溢到墙外的野蔷薇,是她当初爬山时在山林深处发现的,它们在无人处开得肆意妄为。她折了一根枝丫,插在院子的土里,野性十足、生命力旺盛的蔷薇便自己爬满了院墙。

她好像天生了解植物的习性,知道该如何对待它们。她请来打扫院子的村里小妹阿媛总是惊叹于此,“有时候我打理一些植物,没多久它们就快死了。但她一接手,它们就又活过来了”,阿媛曾向我如此感叹。她在一旁接话说:“你手重,植物还是要轻柔些对待。”

当一切按照自己的心意准备好后,她才在那年国庆挂上招牌营业。正值黄金周,旅馆每天全部住满,她忙上忙下,接待、做早餐、换洗床单、打扫房间,硬是一个人撑了下来。客人们看着她辛苦、周到、体贴,回去后都在网上写好评,旅馆的经营就此开了一个好头。

开业第一年,她没有请人,所有事情自己动手,卫生也是自己做,就因为想知道“到底要做到什么程度才能做得最好”。每天刷马桶,换洗床单,给花花草草浇水,骑着电动三轮车去汽车站接客人、拉行李……有时候客人都看不下去,说“让你们的服务员小妹来做吧”,她也只是笑笑。直到后来体力不支,心里的声音也说“可以了”,她才请来村里的姑娘帮忙,将卫生与清洁工作交到了小妹的手里,自己承担前台、接送、沙溪旅行指导的工作。

那一年,她明白了什么叫作“经营旅馆”,它几乎与风花雪月、浪漫情怀没有关系,而是一种彻底的务实与照料。

3

走到沙溪之前,她曾经过漫长的旅途。

她生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在湖南乡下度过童年。爬山上树,与乡下孩子打架,闻着禾苗稻田的清香,在田野之间无拘无束地长大。乡村生活的气息,从儿时起便刻在了骨子里。

家在山脚下,她时常独自一人走进山林,爬到半山腰,远远地注视着住在那里的几户人家。那时她年幼,不知道这些人来自哪里、在这里做什么,只知道他们陌生,从遥远的地方迁徙而来,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不与山下村民往来。她站在那里,想象他们的生活,不乏羡慕与向往。那时的她不会知道,这份深刻的童年记忆,会成为日后她追寻自己生活时的密码和样板。有一天她也会像他们一样,走上同样的路——成为异乡人,在深山隐居。

在那之前,她有过很长一段的城市生活,中学的时候跟随家人搬至市里,一直到大学毕业,后来工作,都在城里生活。但她始终无法适应。

中学时,她不喜欢学校和老师的势利,逃课,在学校图书馆里看了三年书。大学毕业后,她也曾像同龄人一样,在公司里找一份工作,每天朝九晚五,上下班打卡。但做过的几份工作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每份工作都做不过两个月,后来索性就不去了。从那时起,她就开始想办法不上班、自谋生路。

她开过一家淘宝店,专卖毛绒娃娃。那是智能手机尚未出现的时代,她大部分时间都窝在房间里,抱着电脑接单、发货、写卡片,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帮买娃娃的男孩子写卡片。

女孩子们都感动得一塌糊涂,也成就了一段段姻缘。她感到满足,“那种喜悦非常大,所以这个店就做了三年”。但代价是:三年不怎么出门,终日与电脑为伴,原本就体弱、从小泡在中药里长大的她,体能直线下降,直至最后支撑不过来。

4

她回到父母身边生活了四年,每天休养生息,照顾自己的同时也照顾家里人。四年后,她没有犹豫地离开了。四年,她见证了身边亲人朋友的离世。“看着他们弥留的样子,你永远不会想到他有这一天。但他就有这一天,那么可怜地在你跟前,然后就消失了。”她说。因此她更觉人生紧迫,要赶紧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她背上背包,在中国大地上游荡。往北去了东北平原、内蒙古大草原,往南抵达繁华的香港,再一路晃荡至云南,准备走滇藏线去雨崩,然后进藏。却在走到香格里拉的时候,感冒生病,不得不返回湖南。一周后,病好得差不多了,她再次上路。

这一次,尚未痊愈的她不敢再冒险走滇藏线,便提前在网上搜索“云南有哪些小镇”,准备在小镇里待上一段。她去过大理的双廊,很喜欢这座洱海边的渔村,却也隐隐嗅到了这里即将热闹喧哗起来的气息。那是2013年,人潮涌入双廊的前夜,几年后,它便经历了火爆一时却也矛盾丛生的境遇。

那不是她想要的,她寻找的是一个远离人群、安静、朴素的小镇。走到沙溪的时候,她才觉得来到了正确的地方。她这么形容初见沙溪的印象——“走在四方街上,没有人,八点钟天就黑了,所有的灯都关掉了,走路都是黑的。旅馆门前的路还是土路,堆着粪,一些游客嫌弃沙溪有牛粪的气味,但我却觉得特别原生态。天是蓝蓝的,是生活本来的样子。在这里活一天,比得上我在城市里活一年,什么都值了”。

常常为一件事、一件物、一个人而纠结的她,在这件事上却毫无纠结与动摇——留在沙溪,哪儿也不去了,就在这里生活。当天晚上她便跑去镇上唯一一家书店,问老板娘,在这里生活,多少钱够?

一千块。

不多啊。她算了下账,打算开个果汁铺,一个月的生活费就足够了。但她没想到在沙溪的第一年,店铺只开了七天,其余时间她几乎都在爬山、逛村子。每天天一亮就出发,把附近的山一座座地爬。爬累了,就把随身带的布铺在树下,睡上一觉。有时醒来天都快黑了,便孤身一人穿越树木森林下山。也时常去村子里和村民聊天、交流。淳朴的白族农民们毫无戒备之心,即便素不相识,也会热情地接待她,邀她一起吃饭、喝茶。

那一年,尽管没有正经地做一件事,她却在每天爬山、闲逛之间,与沙溪的牵绊越来越深。一年后,她决定安生地在沙溪住下来,才向家人筹钱,改造院子,经营起了旅馆,一做就是七年。

5

每一次开着车,穿过高山与云朵、隧道与河流前往沙溪,我都像在奔赴乡间归处——一个古老乐园。那里,正有人等着我。

我想,或许不仅是我,还有她的许多客人,都对沙溪、对她的院子怀抱着牵挂。所以她有许多回头客,每年都来,一住便是一周、十天,甚至一个月。她和她的院子,是曾经在沙溪和大理最为常见、如今却在慢慢消逝的一种形态:人们因生活而来,在此经营一份事业,兼顾工作与生活。没有大资本的注入,不以利润最大化为单一目标,还保留着人的温度、情感和连接。

她的沙溪八年便是这样过来的。不以做生意为主要出发点,避开主流和大众,在小众和边缘地带生存。安安静静的,整日紧闭大门,只接待网络预订的客人,多少带有封闭与孤独的痕迹。它不会成为古镇里最引人注目、收益最高的存在,却以踏实温暖的经营,拥有了稳定持续的客源,成为镇子上经营状况不错的那一拨。

“我不喜欢以商业的方式,跟上门来的客人说,你进来看看房吧,我们家挺好的。这不是我要的。我就想要我原原本本的样子,而不是为了钱变成商人的模样。”她说,“我相信,一个人只要找到正确的方法,赚钱和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是不冲突的。没有必要把整个生活作为垫脚石,去追求经济上的东西。当你找到正确的路径,循序渐进地去追求,该属于你的东西一样都不会落下。”

“我不相信利益最大化,利益最大化的东西都很短暂。我相信细水长流,相信来得快的东西去得也快。细水长流还能享受到生活的美好,多好啊。有饭吃,有衣穿,有一个地方可以睡觉休息,有一笔在你遇到事情时可以去应对的钱,就很好。”

她细水长流地经营,也在经营之外,看到了更千姿百态的人与人生。

有人在经历开颅手术后,来沙溪旅行,在她的院子里一住就是一个月。这是一位北京姑娘,一个月里,她看着北京姑娘从低沉、暴躁,到慢慢放松眉头,变得愉悦、轻松。她也看着北京姑娘在寻找感兴趣的事情,似乎想要从原来被家人安排的、循规蹈矩的生活中突围。当北京姑娘从沙溪回家后,开始了更多尝试:禅修、素食、木艺、布艺,想要赋予人生以更丰富多样的色彩,整个人的精神状态也活跃了起来。

她接待过很多这样的人。他们大多遭遇了人生的重大冲击、伤害、挫折,出门旅行散心,过一段放空的生活,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他们来到沙溪后,在这里住下,她目睹了他们在沙溪发生转变。

但不是所有客人都这般友好、充满善意。旅馆这样的地方,包罗万象,形形色色的人都会出现。她不是没有遇见过奇葩。“有蹭睡的,有各种挑毛病只为了退房费白住的,有二十四小时内找你三五十次、让你全部时间围着他转完了还写差评的,还有当面把你说得各种好但在网上给你写差评的……一开始挺难受,后来就想通了。我应对不了你,但你会在其他地方付出代价。这个世界是平衡的。”她说。而她最多是损失点钱,却也延伸了对人类的想象。

6

我喜欢在秋冬去沙溪。秋天是金黄色的,稻田成熟,整个坝子都披上了一层灿烂温柔的金色毯子。站在附近的山上俯瞰坝子,美得不可思议,秋高气爽之感甚是怡人。而冬天的沙溪,又是另外一番模样,是彻头彻尾的世外清冷仙境。

冬天的沙溪,清晨的河上会起雾,光景非常美。站在河边观看,就好像在欣赏一幅笔墨淡然的水粉画。蓝色的天空与河水,河边光秃秃的树,远处的山,山间缭绕的白色雾霭,也像极了印象派笔下的风景。

古镇里的光影,是另一种让人心动神移的场景。冬天的光格外强烈透明,照在土墙上、古旧的木门和广场上,光影斑驳的样子十分迷人。光照鲜明,阳光美妙又清冷,河流与田园围绕在古镇四周,群山俯瞰着这个山谷与生活其中的人们。

因为朋友的关系,我认识了镇子里的许多人。有像她一样,开一间小店过生活的外地人,也有经营餐馆、在旅馆工作、当包工头的本地人,他们勤劳、质朴、真实。开牛肉馆的英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店里忙碌,大年三十都不休息,见人就笑,笑容朴实,做的牛肉好吃极了。包工头杨哥,被高原的阳光晒得黑黑的,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像一轮细长的弯月。在朋友改造旅馆时,他负责水电,活干得十分仔细,她和他便有了持续多年的交情。还有在旅馆工作了数年的阿媛,家就在几公里外的村子,每天骑着电瓶车来工作,有了一份稳定收入,还能兼顾家庭和孩子。

她营造了一个稳定、持续、温暖的小世界,人们在这里得到了稳妥的安置。

镇子上的外来年轻人,也在踏实地经营自己的小店。

四方街旁边的南古宗巷,有一间小巧精致的咖啡馆,两层木头房子,早上阳光照进店里,坐在门口晒太阳非常舒服。经营者是一对九零后的年轻夫妻。到2021年为止,他们经营这家咖啡馆已快八年。八年前,他们还不到二十五岁,离开青岛来了沙溪。两个人只是因为喜欢喝咖啡,就决定开始做咖啡,在小镇里安安静静地待着,每天都待在咖啡馆里选豆子、烘豆子、做手冲,品尝咖啡的味道,研究怎样才能做得更好喝。有时淡季关店休假出去旅行,去到一个新的城市(比如清迈),也是一家家地跑咖啡馆喝咖啡,一天能喝三四家!即便在一个深山小镇,他们也具有职人精神,在认认真真地做事情。

还有四方街上的一间杂货铺,经营者也是一位九零后女孩。她曾经和前男友,在贵州、西藏游荡,摆地摊,卖尼泊尔买回来的大腿裤、披肩,等等。后来在路上漂泊得累了,来到沙溪,想在这里安稳地生活,便留了下来。开个店,卖苗族服饰、绣片,也卖过佛珠、藏饰。

她让我想起自己曾有过的吉卜赛之梦。大学和刚毕业的时候,我都曾在路上晃荡,一个月,半年,一年。后来回归城市,有了稳定的工作。但某种程度上说,我在城市过吉卜赛生活,没有朝九晚五,以采访、写作为生,以边缘人的身份在城市里漫无边际地游荡。

7

沙溪实在是太安静古朴了,以至于每一次在那里待几天出来,我都会有种奇妙的眷恋感,就好像是从一个与世隔绝、安静玄妙、魔幻得超现实的地方出来。那种感觉就像:要回归现实了,我却想要回到深山中的小镇上去,在那里做梦、游戏,安静快乐地度过余生。离开之后,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想念,总想着要去那里待一段时间。

当我在2021年夏天再去的时候,一切已经物是人非。朋友在2019年秋天转掉客栈,过上了隐世生活。

古镇的光影依然迷人,它给人的感觉依然安详、静谧,好像世界的慌乱与此地无关。哪怕处处兵荒马乱,来到这里,你都可以立即抛弃外面的一切,只专注于眼前炽烈的阳光、天上飘浮的浅白的云朵、微风吹拂下的树影斑驳。在沙溪,你很容易陷入这样的光景,不知人间几何,只有当下的浓烈阳光、光影重重,四周的高山,各式生长的树,玉米,向日葵,漂亮的白族民居,光打下来的黑影与白墙。

如今,亲密的朋友不在这里了,我也像断了和镇子的重要连接。夜晚,高原的星空闪烁,水塘和田野里蛙声一片,黑夜比别处更黑,我有些难过。曾经因她和她的院子的存在,沙溪有家一般的温馨与归属感。如今少了这样的人和地方,我在小镇感到些许漂泊意味。

可一切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世事变迁,人世无常,才是永恒不变的规律。古镇也正在经历变化,高速公路年底打通,先锋书店在附近的村子开业,人流如织。镇子边上有了房地产,小镇有了第一个可售卖的商品房楼盘。现代气息在一点点注入镇子,你无法知道未来的某一天,它的古老、悠缓、与世无争,以及随心所欲和淡然苍茫,是否还会存在。那是无形却又无处不在的气韵,是上千年来茶马古道的历史遗留给小镇的精神遗产,是赋予小镇以强大吸引力的迷人精神。

我依然还会去沙溪。哪怕是见证它的变化,看着它从古老走向现代,我也要目睹这一切如何发生。而那个古老的、隐世的小镇,和我倔强的、隐匿的朋友,也会永远存留在我的记忆里。写下它和她的故事,是我保存记忆的最稳固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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