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一个单亲妈妈的奇迹
1
戈娅的人生断裂时刻,发生在2016年5月。她在重庆生活多年,却在紧迫形势下去了大理。不得不走。
那天,她送七岁的儿子火娃去寄宿学校,孩子的手却紧紧地抓住门,不愿意去上学,眼泪大颗大颗往外滚,像珠子一样掉落,眼睛死死地盯着她。那一刻,她终于清醒过来:不行了,这个孩子不行了。
是她把他送到寄宿学校去的。能有什么办法呢?她离了婚,要工作挣钱,为她和孩子的将来考虑。火娃还不是一个普通孩子,他在两岁那年被确诊为自闭症谱系障碍。她不可能兼顾工作与照顾一个自闭症孩子。
她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也是一团糟。白天上班,晚上接外稿,写微电影的剧本、电视台的文案,周末去给电视台的节目做嘉宾。有时候一坐就是七八个小时甚至全天,开车回到家的时候,她觉得整个脊梁骨都已经僵掉了。
她还要社交,抽空刻意进行许多社交活动。她只想把时间全部填满,不让自己闲着,这样也就不用去想那个待在寄宿学校里的孩子。
但痛苦与愧疚一直在暗处攻击她。那半年大概是她人生中最糟糕的时间。在重庆这座山城的许多街边,都曾经停留过一个女人,她深夜把车停靠,一个人坐在路边一支接一支烟地抽,哭到不能停止。可是回到家里,面对父母,仍然要保持微笑。有时候刚结束一个饭局,笑着和同事们说了“再见”,转头回到车里,她捂脸崩溃大哭。
那时候,她甚至没有勇气去抱抱孩子。她感到亏欠,就好像是自己抛弃了他,伤害了他,让他这么小就领略到世界的无情。拥抱一下,就能解决问题吗?
直到那天,火娃的抗拒和痛苦像火山爆发,她才猛然惊醒:必须要停止这一切,做出改变了。她想离开,带着孩子换个环境,缓解他已经很严重的情绪问题。无论哪里,只要是山清水秀、适合孩子生活的地方,都可以。
也是在那天,她在校友群里看到一位学弟在大理开客栈,立刻发消息问他:“能不能带孩子来你们这儿住一段时间?”一句简短的询问,带来了她此后人生轨迹的彻底改变。她不会想到,原计划去大理的短暂旅行和休养,会变成定居大理。她会从一个光鲜亮丽的媒体主编,转变成开微店的小老板,甚至有了“大理微商女王”的称号。
她更不会想到,自己会在大理创办一所自闭症支持中心,接收来自全国各地的自闭症孩子,尝试在大理这片包容的土地上为这些特殊孩子探索出路,让他们能够自在生长。
2
火娃是退行性自闭。一岁多的时候,他有超出常人的智力表现,会坐在露台上看着云自己造句:“天上的云,一会儿像个乌龟,一会儿像个兔子,一会儿像个车……”
但两岁后,一切开始不对头。他完全不跟同龄人玩耍,也无法跟随除了家人之外的任何成人,语言能力的发展也几乎停滞了。种种症状让戈娅担心,上网查阅后,她怀疑孩子可能是自闭症谱系障碍。那个夜晚,指着电脑给孩子爸爸看一条条症状时,她号啕大哭。
那时她三十岁,走过了还算平稳的人生。从小是学霸,工作风风火火,写专栏、当主编,收获了不少读者和粉丝。在适当的年龄遇到中意的人,结婚、买房、第一次做妈妈,新生儿带来了疲劳,也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喜悦。
怎么也没想到,孩子撞上了全世界医生都无解的难题。那是如暴雨撞击世界的噩耗。
在医院确诊的那天,孩子爸爸在前面开车,戈娅陪着孩子坐在汽车后座。火娃仍然天真地玩着他的小车,戈娅眼中的世界却一片灰暗。熟悉的重庆,像是“被龙卷风席卷过一样,满目疮痍,全是灰,全是灰……”
她甚至曾有过一段心灰意冷的时期。那时候,她对孩子很放纵,要什么都给他买,做什么都可以。“他这辈子还能有多少快乐呢?我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却让他受苦,也互相折磨。我们都太惨了,活下去本身已经需要费尽心力了,还想干吗呢?还能干吗呢?”她曾写道,“他为什么要折磨我?我为什么要生下他?”
她一度心生恨意。或许也是在恨意的引导下,她做出了人生中最错误的决定:送火娃去寄宿。他们给他找过十几所学校。去普通学校,老师说症状太重了。去特殊学校,又说他症状太轻了,“放在我们这里只会变得更糟。”
有时还会在一些托管机构里看到更让人绝望的现象。机构环境脏乱差,到处透着一股腐败的气息。前来接送孩子的家长,脸上都是愁苦。还有那些被长期托管的孩子,老师说他们已经被父母放弃了。她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坐在院子最边缘的栅栏边,衣服旧旧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人间,真的好苦啊”,她有种发自心底的痛。
她把火娃送去了一个寄宿的康复机构,那是她比较了很多家之后,能够给火娃的最好的教育。但,火娃毕竟只是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还是对亲人有着深重依恋的自闭症孩子。那段时间,戈娅每周一开车送火娃去学校。校门口车辆不能久留,便由戈娅的妹妹把火娃送到教室。每一次,火娃都紧紧抱着小姨不松手,哭着不让她走。她抱了又抱,最后狠心转身离开,一路哭着去附近的公司上班。
直到最后的崩溃来临,火娃拽着门,死也不愿意去学校,戈娅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一天之内,她就做出了离开重庆去大理的决定。
买好全家人机票的那天,戈娅带着火娃去公园玩。她坐在石板上,看着独自在草地上捡石头的火娃,特别想哭。四下无人,她走到火娃身边,摸着他的头发,眼泪流了出来。
“火娃,妈妈对不起你,我不该送你去学校寄宿。现在妈妈不再工作了,我们要坐飞机去大理玩。以后,妈妈会一直陪着你。”说完这番话,她泪如雨下,止也止不住。七岁的火娃吃惊地看着她,伸出小手去触碰她的眼泪,就好像“人生第一次看到一个人的眼泪是如何流动的”。
但看着泪水越来越多,他急了,从地上坐起来,跪在她面前,伸手在她的脸上、眼睛上一直抹,一直抹。戈娅哭得厉害,她搂着孩子的肩膀,说不出话来。直到,他捡起一块白色的景观石头,举到她眼前,差点撞上她的鼻尖,嘴里说着:“小石头!一个小石头!”
戈娅破涕为笑。她理解孩子的心,他在担心她,用这种方式告诉她:“妈妈,你别难过。”
3
在把孩子送去寄宿学校之前,戈娅就和丈夫离婚了。导火线,也是孩子。
就像许多有自闭症孩子的家庭一样,他想再生一个孩子,“享受一下普通孩子带来的乐趣”。一天早上,他向她提出这个想法,她却在晚上提出离婚。十年婚姻,感情已淡,还要面对一个特殊孩子。她知道他内心爱孩子,同时也看到他在养育中的缺席。“如果没有对第一个孩子非常负责,仅仅是想要一个‘更好的孩子’,我是无法接受的。”她说。
于是,她成了一个单亲妈妈,而且是带着特殊孩子的单亲妈妈。
去大理,不过是因为学弟的客栈可以打折。他收到消息后却跟她说:“住在客栈里人来人往的,对火娃不一定好。我们有一套租的房子,可以借给你们先住着。房子很大,你可以把你爸妈也带来,住多久都可以。”她不知道的是,学弟并没有这样一套房子,他是放下电话后,起身就去苍山下的村子到处找,跑了很多天,现租的一个白族院子给她。为了不让她有心理负担,直到她要上飞机了才告诉她实情。事后问他,他就说了一句话:“你们得住得舒服,得把你们自己先照顾好。”
更多的不可思议也在抵达大理后浮现出来。
火娃在大理平静了下来。住在村子里的时候,屋后不远就是一条清澈的溪,是苍山十八溪中的一条。火娃喜欢溪水,整个夏天几乎都耗在里面。每天中午吃过午饭,他便迫不及待地换上泳衣,提着小水桶,催戈娅带他去小溪玩耍。
溪水里的小石头,他能玩上几个小时,说这块是乌龟,这块是小鱼,那块是螃蟹……戈娅就是在那条小溪里发现,原来火娃的平衡能力和视觉的瞬间判断能力这么好,在铺满石头的溪里,他竟然可以嗒嗒嗒跑过去,每次下脚都能踩到比较大和平整的石头。即便有时候踩偏,也从来不会摔倒,一瞬间就能跳到下一块继续保持平衡。而身为大人的她,小心翼翼地在溪水里踩石头行走,都走得跌跌撞撞。
后来,她看到火娃更多的神奇之处:在狭窄的小路、木板上健步如飞,平衡能力让人叹为观止。玩滑板,几乎是踩上去就会,没多久就在无人的路上风驰电掣。玩轮滑,穿上鞋后磕磕碰碰,摔过几跤后,也能行进自如,完全靠自己摸索学会了转弯、刹车、滑“8”字。
大理千姿百态的云,秋冬的风,四季盛开的花朵,青山,溪水,石头,带给火娃快乐,他就像是来到了一个乐园,处处都是可以玩耍和感知的东西。
看着火娃的变化,戈娅决定留下来。在这里,她开始看到希望。孩子能够生活得舒展,而她也可以想办法兼顾工作和照顾孩子,她开始重新思考今后的道路。
这时学弟告诉她,如果你要在这边生活,想想要干吗。带着孩子,她没法再做朝九晚五的工作。“大理土特产挺好卖的,你要做的事情就是把微信朋友圈人数增加一点。”学弟给出建议。
从那以后,她走上了开微店卖云南土特产之路。找货源、设计产品和包装、写文章、发公众号、发朋友圈、卖货……曾经穿着高跟鞋、拎着名牌包,出入社交场所与人谈笑风生的媒体主编,转身成了不施粉黛,每天忙着搬箱子、打包、贴胶带的小老板。没请店长之前,她的手腕上一直贴着膏药,因为每天打包,韧带不可避免地受到损伤。
此前数年媒体工作积累的同事、朋友、读者,成为她的早期客户。身为学霸,她也无法做一个“佛系”卖家,干什么事都想把它做到最好,“一定要当天发货,有问题一定给赔”,好评率就这样起来了。至今,她的微店已经是三皇冠的五年老店,有数万粉丝和高达99.94%的好评率。
写了十多年的报纸专栏也继续写着。每周有一天,她腾出时间来码字,晚上继续打包。
4
工作之余,戈娅把火娃送到了新式学校华德福的幼儿园,她也在这所学校里上课,当志愿者。大理是一个新式教育发达的地方,这里有各式创新学校,发掘着孩子们自主、自由成长的力量。
此前,华德福曾接收过一个脑瘫孩子,遭到了其他家长的抗议。恰好那段时间一位台湾教育专家来访,知道这件事后,教育专家说:“这真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啊,所有的孩子都能在这么小的时候就知道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学习到与不同的人相处的经验。”此话一出,再没有反对声音。
当戈娅带着火娃入学时,顺利地得到了学生和家长的接纳。戈娅用文字记录下了一段火娃在学校里与同学们相处的趣事:
我看见过几个孩子一起在沙池议论刚刚从树上滑下来的火娃。火娃没有穿袜子,跑走的时候连鞋子也没有穿。
“火娃!”有个孩子大叫,“你没有穿鞋子!”
“你管他穿不穿!你快点挖呀!我们这个城堡需要很多沙!”
“为什么我们不穿鞋,老师就要我们穿上?”这个小孩觉得很不公平。
另一个小孩一边继续认真挖沙,一边很懂的样子,说:“因为火娃是火星来的孩子啊!你又不是火星来的!”
我在旁边一直憋着笑。关键是那个觉得不公平的孩子就这样被说服了,开始认真去挖沙了。是哦,这种天命所归的解释,真是让人哑口无言呢。这得益于老师们在火娃进入学校之后,不断给孩子们教导,他就是火星来的,他和我们不一样,所以孩子们能接受,他不一样。
也是在大理,戈娅遇到了人生中非常重要的导师——来自澳大利亚的治疗教育专家芭芭拉。芭芭拉在澳大利亚一处康复村长大,康复村,是旨在为具有智力和发展障碍、精神健康问题和其他特殊需求的成人及青少年提供教育、就业和日常生活支持的社区,目前在全球二十多个国家有一百多个康复村。亚洲唯一的康复村在印度。
身为普通人的芭芭拉,从小在康复村与特殊孩子一起长大,熟悉特殊孩子的一切状况,成了一位治疗教育专家。2016年6月,戈娅开始去北京跟芭芭拉学习治疗教育,一直持续到现在。
芭芭拉喜欢大理,她一直建议戈娅在大理办一所自闭症学校。她说,大理很适合做特殊孩子的教育和康复,有成为康复村的潜质。“这里的人很有共性,比较想去追寻人生的意义,对金钱名利没有那么看重。”戈娅回忆芭芭拉说的话,“成为康复村的必要条件,就是见过足够多的人,理解每个人背后都有很多故事,理解人的多样性,对人不会有评判。”
芭芭拉的建议,在戈娅心中埋下了种子。在芭芭拉的指导下,她做过特殊孩子夏令营,操作了特殊家庭治疗教育项目。直到开办一所自闭症学校。
5
2019年的夏天,戈娅启动了“大理海灵心智障碍者支持中心”。
第一年,她们招了六个孩子、四位老师,教室从戈娅的家转移到一所只有四个房间的小院子,条件虽简单,却也五脏俱全地运转了起来。
那些孩子,既有大理本地的,也有从上海、成都等地来的。每一个孩子背后,都有一个心碎的家庭。戈娅想教会孩子们生活,在生活中去发展一个人活着所需要的种种技能,感受活着的乐趣,也发掘每个孩子的兴趣与闪光点,支持他们把它发扬光大。
有喜欢厨房的孩子,日常生活里难以与人形成正常的、有来有往的对话,却对做饭有着无师自通的天赋。每一次,只要看一眼食谱,他就能做出令人咋舌的美味来。有对色彩很敏感的孩子,对色彩的搭配和渐变处理很有天分,无论是画画还是拼布都能做出色彩令人赏心悦目的东西。
但不是所有自闭症孩子,都像传说中那样拥有异于常人的高功能。他们大部分都缺乏基本的生活自理能力,不能与人正常交流,甚至连基本的语言表达能力都有所缺失。
在美国著名的自闭症人士、畜牧专家天宝·格兰丁的书《我心看世界》里,她分享了很多关于自闭症患者的困境。“有的人会因为视觉深度扭曲而感到上下楼梯特别困难;有的人一旦进入噪声集中的地方(比如超市)就会耳朵疼,濒临崩溃;有的触觉过于敏感以至于衣服的缝线都能让他们的皮肤感到疼痛和灼伤;有的人看到的世界就像万花筒,全都是碎片;而有的人又像从狭窄的纸筒里看出去一样,只能看到局部。”
戈娅对火娃的情况最为了解。“火娃的听觉发育过度,对嘈杂的人声、细碎的噪声,甚至是风声、小虫子爬过的声音都很敏感,那通常与声音的大小无关,他只是对无序的声音比较敏感,听儿歌或古典音乐时就很专注、享受,但走在路上却时不时地撩起衣服堵耳朵。”戈娅说,有时从街道很远的地方传来非洲鼓的声音,她完全听不到,他却能捕捉得清清楚楚,并享受其中。
在海灵,有曾经喜欢咬自己手背的孩子,手上布满层层叠叠的伤口增生,进入集体生活后,每天都笑着,不再轻易伤害自己,伤痕也一天一天变淡了。从前不进任何课堂、永远在边缘的孤单孩子,每节课都去上了。从前常被老师赶出课堂最后只能退学、退避社交的孩子,主动和同学们搂搂抱抱了。
从志愿者做到老师的小陆,在海灵看到了工作这件事的意义。“在这里当老师,没有那些虚的理念,都是在做实事。可能上一秒还在讲课,下一秒就要动手给孩子换尿布。”她说。也不是没有成就感,当她看着一个孩子在入学之初双眼浑浊、完全无光,半年后眼睛就变得灵动起来,成了一个生动的人时,她的心里无限感动。这,就是做特教的意义和价值吧。
6
大理这片土地,和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也常常带给戈娅和老师们感动。无论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几乎没有人会带着异样的眼光去评判这些孩子。这一点,让孩子、家长和老师,都活得相对轻松。
每周有一天,老师会带着孩子们去户外实践。比如,去超市里买东西。多去两次,讲着大理本地话的服务员们认识了这些孩子,也开始学老师们去跟孩子讲话。排队时,有些孩子着急,收银员会说:“别急哦,还有一个就轮到你了,你要耐心等待哦。”付钱时,孩子不知道该给哪张,收银员会指着钱告诉孩子:“你要给我十元,这张是十元,对!零钱要放回包包里。”
有时会遇到白族阿孃,观察之后阿孃发现这群孩子不一样,便跟戈娅聊天:“这些孩子是有智力障碍吗?哦,那你们很不容易,但应该也有很多乐趣吧。”一瞬间,戈娅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大理的土壤很好,人们很包容,富有同理心。”她说。作为一个自闭症孩子的妈妈,她遇见过太多生硬的同情,听到过太多越界的建议,却总是在这些朴实的人身上,得到宝贵而有分寸的善意和理解。
生活在大理的外地人,时常来海灵做志愿者。和大城市不一样的是,这里的人们做志愿者不是为了拿一份履历报告或证明,只是单纯地想做志愿服务,没有功利企图。有一个志愿者结束后还写了一篇小作文给戈娅,讲他用不同方法跟孩子交流的心得体会。
“在大城市,人们都忙着还房贷车贷,总憋着一股劲儿要去争取什么,哪有时间去做志愿者。”戈娅在多年观察后如此总结,“在大理,大家有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灵魂更自由,追求人生意义,所以不少人都愿意做志愿者。”
2020年,戈娅眼看着学校里的孩子渐渐长大,也看到更多大龄自闭症孩子缺少支持,便想把十四岁以上大龄自闭症人士的生活社区也做起来。决心一定,她便在朋友圈里发了一条寻找场地的消息。没想到,很快就收到了一个好消息:一所地处喜洲的新教育学校大本书院,将他们花两三百万装修出来的两座白族大宅捐给了海灵。原来的孩子升学结束,书院完成了使命。创始人只和戈娅有过一面之缘,此后在朋友圈里默默地关注了她好几年,如今看到消息,毫不犹豫地捐献场地,也成了海灵的理事。
海灵,终于从一个条件简陋的小院子,搬到了地处喜洲的四合大院。
7
做自闭症人士的全生命周期支持,是戈娅心里长久的梦。自闭症孩子也终将长大,或许一辈子也难以像普通人一样工作生活,未来该怎么办?就像面对火娃,她日思夜想过这个问题。
当无法兼顾工作和孩子,她辞职、搬家、移居大理。在大理找不到适合自闭症孩子的学校,她就自己当老师。以孩子的智力是不可能考大学的,那就花五年、十年慢慢教,教最简单、最基础的东西。孩子很快就会长大,不能老跟自己混,那就想办法把学校和康复社区做起来,让更多大人和孩子可以一起生活、工作……“下雨我就打伞,开花我就欣赏。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依旧努力地活着。”她是这样想也这样做的。
现在,海灵能够接受九岁的孩子,也能接受成年的“孩子”,没有年龄上限。她希望这里是一个能给全生命周期提供支持的地方。这里,既有生活无法自理的脑瘫儿,也有能够完成基本工作的大孩子们。老师们带着他们做手工,做辣椒酱,做酸萝卜,摆摊卖手工冰粉……总之做一切他们能参与、可以完成的事情,给他们开工资,让他们的人生尽可能地像普通人一样,能挣得一点收入,更丰富、更自由……
在海灵的几位心智障碍成年人来自大理周边,戈娅四处打听后,去到家里,请求他们的家人让他们走出家门,到海灵来学习工作。其中一位女孩的父亲,最初不同意,但跟着女儿来了一次海灵之后,看着她在海灵有事做、有同学朋友,一副很开心的样子,他不仅同意,还在一个午后给小陆老师打了电话。
那天,他听上去像是在参加一个宴席,喝了酒,说话有些醉醺醺的,四周也一片嘈杂。拨通电话后,他大声地喊着小陆的名字:“喂,小陆老师!”
小陆应了一声,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又说:“我不会说话。谢谢你们!”小陆又没来得及说句话,他“啪”就把电话挂了,留下小陆拿着电话一脸蒙,随即红了眼睛。
三十年了,这个大男人应该也为女儿操碎了心。他从来没想过女儿有一天能走出家门、工作挣钱,过上有社交的生活。在海灵,他或许才第一次看到女儿发自内心的满足和快乐,哪怕只是和老师同学坐在一起,做扎染、缝杯垫,听着大家说笑,她也会跟着笑。这是他以往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不会表达感情的他,借着酒意,跟海灵的老师说了一声“谢谢”。
也是在这个女孩身上,戈娅和海灵的老师们看到了更大可能的社会融合。女孩家距离海灵有十几公里,家里没有条件每天接送,她只能每天独自坐小巴车往返——这对从未独自出过门的女孩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但是,这条路上的小巴司机和乘客们却让人感动。小陆第一次送她去坐车的时候,向司机说明“这是一个需要帮助的女孩”,托他一路照顾,司机很郑重地应承下来。车上的乘客也七嘴八舌地讨论了起来:“我靠窗,看着路,要到了跟司机说。”“我看着时间,提前提醒司机。”小陆看着一车人的热心参与和帮助,又是心里一热。二十分钟后,她接到女孩妈妈的电话,说她到家了。
后来,这条路上的小巴司机几乎都认得了这个女孩,知道她每天在哪里上车、下车,她脖子上挂着的信息牌——那上面写着姓名、电话、上下车地点,都快用不上了。戈娅忍不住在朋友圈宣告:“好骄傲好开心啊!社会融合不是没有可能。”大理这片土地和人民,给她的惊喜实在太多了。
8
来大理六年,戈娅有时回头看看,不敢相信她和火娃发生了这么大变化。当初那个濒临崩溃的妈妈、濒临崩溃的孩子,如今不仅生活得自在快乐,还创造了这么多奇迹。是大理吧,是大理这片土地和生活在这里的人,让奇迹发生。
之前很多年,她都是那个埋头匆匆赶路的人,没什么心情去看一朵云。尤其是刚刚迁居大理、生活还一团糟的时候,她甚至不能理解为什么朋友们痴迷云彩。可是,当时间流逝,当她和火娃在大理身心安稳,当火娃都喜欢躺在屋顶天台上看柔软的云团飘过时,她也开始时不时抬头欣赏云。
大理的云,是曼妙多姿的啊。有时是白色,像棉花糖,像宫崎骏的电影场景。有时是玫瑰色,有时是淡蓝、淡粉、淡灰色。每一朵,都像是画笔画在天上,成为印象派画家笔下那梦幻抽象的场景。
火娃也变得诗意起来。那些童真的话语,就像水在山间流淌一般,自然而然地吐露出来。
有一天,你在认真地看着窗外,我问你看到了什么,你说:“看到风了。”我喜欢这个回答,不是摇晃的花和树叶,你说你看到的是风。后来,又有一次,你说你看到了风,我问你风在干什么,你开心地跑起来:“风在跑!”那天是大理的风季,风真的在跑呢!
还有一次,我们在溪里走路,你盯着溪水告诉我:“小溪哭了,它流眼泪了。”
我问你:“它为什么哭?”
你想了想说:“它很伤心。”
“火娃平常是为什么哭?”
“火娃也是一样的。”
然后,你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去抚摸流水。
和戈娅、海灵的师生们相处的时候,我总是在想,这些孩子的未来、老师和家长们的努力,都在通向哪里呢?直到看完戈娅的书《看风的孩子,谢谢你成全了我》,我才有了答案。书的末尾,她写下了给火娃的一段话,道尽了一个自闭症孩子妈妈的全部心声与希望。它是这样的:
我想告诉你的是,这世间有能力足以改变世界的人,也有拿起一双筷子都要用尽全力的人;有被掌声与灯光包围的人,也有在路边鼓掌的人。每一个人只要活得真诚,都值得被尊重;每一个人只要活得平衡,就不枉此生。像我们这样平凡的人,只要努力完成普通的生活就好。这一生,就让我们互相担待、互相成全吧。
注:本文部分内容参考、引用自戈娅的书《看风的孩子,谢谢你成全了我》,这本书里戈娅讲述了自己带着火娃移居大理的历程,以及与自闭症孩子相处的心得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