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 莫催

假如我们注定是普通人 作者:祁十一 著



莫催

十四年了。自从2007年离开北京,她在大理苍山上2200米高处的山谷里工作、生活了十四年。溪水从山上欢流而下,流经山谷间一处地势较缓的山坡,人们在这里种植茶树,修建房子。溪被命名为桃溪,是苍山十八溪之一,山谷便叫作桃溪谷。她在山谷租赁、修建了一座茶室,取名“莫催”,管理着附近一百亩茶园。

十四年,外面世界迅猛变化,山上的世界也一样风云变幻。经历了环保风暴,她花了几十万修建的房子被拆掉,茶室不能在山上经营,搬去了山下。她在兜兜转转中,仍然留在山上,采茶、制茶、喝茶、弹琴,安心当一名茶农。某种心境仍然长驻心中。当她独自走在山间草木葳蕤的密林小道上,四周只闻鸟鸣和风吹过树叶沙沙的声音,她依然享受这份幽静,心底会浮出“若小路再远一点,永无尽头就好了”的念头。

她在山上走过了二十多岁到四十岁的时光,没有结婚,单身一人,过着安静的独居生活。虽仍对亲密关系有期待,却也相信顺其自然,安住当下。能够自食其力,养活自己,过着自觉理想的生活,已是一种幸运。虽时有孤寂之感,遇美景无人分享,可又能怎样呢?日子还是得过下去。与其与不合适的人勉强度日,她宁愿孤独一人。

至少,那是她主动选择的生活。离开北京而去大理,离开城市住到山上,从办公室白领变成一名茶农,她经历了寻找和尝试,走过条条幽微无人的小路,才抵达想要的生活。她是不能够随意将这样自由平静的生活拱手于人的。即便独自绽放,也好过尚未开放便已枯萎。那是一条与众不同、富有勇气的自由之路。

她叫简辉,湖北人,大理“莫催”茶室经营者。

最初,她无法在城市生活中找到意义与归宿。北京六年,在公司上班,是一名行政部职员。每天上班下班,地铁公交,时而和朋友同事吃饭。放眼望去,四处是接连不断的高楼、车流、人群。她置身其间,总是无法找到归宿感。

不少家人朋友都在北京,年长四岁的亲哥哥也在北京奋斗。在家人的支持下,她在北京有了一套小房子,每月还着数目不高的房贷。但即便如此,“没意思”仍是时常从心底泛起的厌离之感。

原本工作了数年的公司氛围很好,她尚能待得住。利用假期,走遍了大半个中国。独自一人,背着背包,一路住青旅,认识不同的人。每到一处,听说哪里有本地特色小吃,她便两眼放光,拉着新认识的小伙伴冲过去。

公司领导也时而带着他们外出团队旅行。她这辈子看过的最好看的流星雨,就是和同事们一起在内蒙古大草原上看的。空旷无际的草原上,一片漆黑,没有任何遮挡,站立其上的人可以真正感受到被包裹在巨大的宇宙里面。流星,不是稀稀落落地飘过几颗,而是真的像下雨一样哗哗落下,场景甚为宏大壮丽,她和同事们都看呆了。此后,她再不稀罕人们所说的流星雨,“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含义她有了切身体会。

几年之后,她所在的项目被砍掉,她去了另一家公司,才明白曾经待了数年的地方是多么乌托邦。陌生的新公司气氛疏离冷淡,不乏压抑之感。没多久,她就待不下去了,只想赶紧逃离。心底深处那种“没意思”的感觉也达到了极致,车水马龙的城市、日复一日的办公室工作,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她“裸辞”了,计划用半年时间,把剩下的半个中国环游一遍。贵州、四川、云南、西藏,还没有去过的省份都想去看一看。那是那个时代并不普遍并且需要勇气的行为。可她还是说走就走了,无所顾忌,不计后果。

后来,无论是决定在苍山上停留,修建茶室,还是搬去山下,在喜洲镇外安静的小院子重新开始,她都有同样的魄力:说干就干,没有纠结,一旦开始便一往无前。最初,就是这份出走的决心与果断,给她打开了新的局面。

她在四月抵达大理,爬上了苍山。就像许多后来留在大理生活的人们一样,这座紧挨着城镇的温柔绵延的青山,成为她留下的理由。她是走无人的小路上山的,独自一人,背着水、干粮,沿着通往桃溪谷的石子路往山上去。走到护林防火站的岔路口,她向守山的老人问路,老人告诉她:往北是去白雀寺,往南去茶园。

她选择了往北。离开车道,踏上草木生长的小路,走到精疲力竭,抵达白雀寺。然而下山的时候,在玉带路上绕了一大圈,她仍然走到了茶园。低矮的茶树大片连绵,在清冷的山上寂然生长。

茶园附近,几栋房子在桃溪边上零零散散排布。她是在路上漫游的旅人,敲开了山里人家的门,讨一口水喝,和人们说话聊天。山上的人朴实简单,她轻易就感受到一种祥和友好的气氛。山谷里,抬头可见层峦叠嶂的山,云雾飘渺山间,自在逍遥,随风游走。低头可俯瞰洱海与城镇,云朵时常飘过,或明或暗,或轻盈或饱满。茶树在山中生长,悄无声息,经历雨淋日晒,长出娇嫩的茶叶。

四月,正是大理最美好的季节。呼啸的风季刚刚过去,连绵不断的雨季尚未到来。天地之间万物生长,色彩鲜明。站在桃溪谷,她深感震撼,好像来到了传说中的“世外桃源”。一切像极了《桃花源记》的记载:“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

她决定留下不走,在这里待一段时间。那时候她不会知道,自己接下来十几年甚至更长的人生,都将与这片茶园紧密相连。

最初是在茶园做工,打杂帮忙。山上气氛很好,人们友善、简单,像一家人一样相处。即便工资不高,却也其乐融融。她毫无障碍地融入进去,做简单的工作,过简单的生活,在2200米的山上待着,很少下去,远离熙攘人群,稍有些与世隔绝,却觉安心,好像那本来就是她应该在的地方。

直到七月雨季来临,她尚未完成的旅行像一个结,堵在心里。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远方等待着,必须要走完这段旅程。于是她继续上路,走滇藏线进藏,抵达拉萨。

滇藏线的风景壮美,圣城拉萨更是雄浑大气,虔诚的人们在寺庙前磕着长头。而她的心里已经有了牵挂,在城市数年也没有的归宿感却在那座山谷里找到。在拉萨,站在离天很近的地方,藏香飘过,看着磕头转经的人们匍匐前行,她明明确确地知道,她将要回到大理,回到苍山,回到桃溪谷。一旦感到召唤、有了牵挂,人便有了归处。

重返大理后,她再没有真正离开过。之后的故事,并不是如我们所想的那般,云淡风轻,诗情画意。关于大理,有过太多传说,就像——来这里的人们都过着不费力的悠闲生活,不用操心挣钱与生存,又或者是以一种低物质成本的方式尽量轻简地活着。

确实有的。这样的人物与故事一直在大理古城以及苍山下的村子里流传。逍遥自在、不为五斗米辛劳的人生在大理是存在的,可大部分人都不是这样的。简辉的故事也不是。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想要在山上工作生活,并为此付出了全部努力的故事。“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我或许比大多数人都努力。”她说,“命运可能是存在的,你的命运或许已经注定,但不代表你就可以不努力。”

她和三个年轻人一起在山上开过餐厅,经历了一群人从无到有做一件事的激情燃烧的岁月。直到那个命运般的契机到来:普洱茶行情不好,茶园效益不见起色,经营茶园的昆明人选择了撤离,本地村民宁愿下山去打工,也不愿在山上种茶做茶。六十多年历史的茶园,有了荒废下去的迹象。

上苍山以前,简辉从未接触过任何茶叶的种植制作,却在目睹茶园的荒芜时,和一位昆明姑娘一起把茶园接了过来。那何尝不是一种勇气与热情:城市姑娘,身无一物,面对满山茶树,该如何置身其中,承担起它们的命运?

她丝毫不懂,便向原来茶厂的本地老师傅学习如何制作绿茶、普洱茶。又远赴临沧——云南最好的红茶产地,学习红茶的工艺与方法。回来之后的每个白天和夜晚,但凡有空儿,茶园里的人们都会看到一个女孩子捧着书看,前人的经验固然重要,书上沉淀下来的知识亦能通过凝炼的总结帮助人提高技法。

那之后,她才一点点懂得关于茶的知识。茶分春茶、夏茶、秋茶三季,采摘也是在这三个时节进行。可大理的夏天雨水太多,茶叶的水分含量过高,不适宜采摘。所以最好的采摘季就是春和秋。到后来,她为了让茶树得到更好的休息和滋养,又放弃了秋茶,只做春茶。除非春茶产量太低,茶树尚有继续生长的余地,才会做秋茶。

每到春茶季,她和伙伴们都进入一年中最忙碌的时候。采茶要进行一个多月,每五天采一轮,之后新的茶叶又生长出来,他们得赶在茶叶最柔嫩最新鲜的时候采摘下来,并立即制成可以保存和销售的茶。

那不是一个轻松的过程,尤其是对一切陌生的她。手忙脚乱,人仰马翻,就是她和同伴最初的状态。采茶要在山间茶地进行,尽管她们请了山下绿桃村的阿孃们,但为了了解整个过程,她在一开始也参与了采茶工作。风吹日晒,几天下来人就黑了一圈,脱了一层皮,即便做好了防护措施,也无法抵挡大自然的侵袭。至于腰酸背疼,双腿乏力,自然也是逃不过的,毕竟要在茶树间站立一天。

可是一切还没完。夜里是做茶时间,所有采摘下来的嫩叶得赶紧加工,否则便失了魂。尤其是做红茶,需要进行萎凋,得不时翻动茶叶,以保证水分得以充分蒸发,有时半夜还得起来翻茶。与此同时,夜里还得做绿茶,常常做到凌晨一两点,熬夜成了常态。第二天一大早,七八点钟,又得早起继续制作红茶。

做茶的那一两个月,她们便是这样日夜劳作。有时候回到住处,四周一片漆黑,她独自一人打着手电筒,踩着泥土小路,在溪水声中“啪嗒啪嗒”走回去。房子孤零零地立于山谷深处,窗户都是木头做的,谁都能打开,她也没有不安。无论是谁,都惊叹于她的勇敢胆大。可她却觉得山里是安全的,这里既无财产可盗,人也无歹心,有什么好怕的呢?

第一年做茶季过去后,她开始感觉到变化。山上的人们遇见她的时候,多了一些尊重与称赞。他们没有想到,城里来的大学生,看上去散散漫漫的,做起事情来却毫不含糊,吃苦耐劳不输山里人。她察觉到自己和这座山以及山里的人,有了更深的融入。

采茶做茶之后,她还面临新的挑战:如何把茶叶卖出去。以前,茶厂都是以低廉的价格批发给经销商,人们并不懂得、也缺乏能力和渠道去直接面对更广大的消费者。简辉却想要尝试自己做包装、创品牌、开淘宝店,让苍山茶和城市人群建立连接。

别的她不敢保证,毕竟是做茶之初,工艺尚未到最好,但她可以确保它是原生态的,那是她售卖茶的底气。2200米的苍山上,昼夜温差大,不使用农药化肥也能保证茶叶的生长。她也不能使用农药化肥,山上的泉水是山下人们的饮用水源,她必须保证水源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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