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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和她的朋友

鱼肚白点亮的记忆 作者:徐淑云 著


祖母和她的朋友

20世纪六七十年代,村里有位五保老人,老伴死后,独自住在一个僻静的小院里。不知是何原因,她眼睛失明了。现在想来,或许是白内障吧。

小时候,我跟随祖母去过她家。

她也经常拖着根棍子,摸索着到我家来,跟祖母聊天。虽然,我文章的题目用了“祖母和她的朋友”,其实,我拿不准她是祖母的朋友,还是她境遇使然,使祖母对她心生怜惜。

祖母是我们村最早接受党的教育,加入中国共产党的老党员。至于她老人家哪年入党,哪年担任妇救会主任,我已经无从查证。但是,她参与革命活动,一定是在1946年以前。因为,1946年6月,国民党第八军从潍县沿胶济铁路向西进犯,占据临淄县城的时候,她跟祖父随区中队转移到了小清河以北的博兴。

姐姐出生于1949年,是姑姑的第一个孩子。因姑姑患病早亡,姐姐自幼跟我们一起长大。她回忆说,自从她记事起,我的祖父便是一乡之长,祖母是村里的妇救会主任。当年无数个漆黑的夜晚,祖母跟随祖父,背着年幼的她,迈着缠裹过的小脚,沿着坑洼不平的羊肠小道去附近的村子,做加入高级社和人民公社的宣传动员工作。

人民公社成立后,我们村被分成东西两个小队。失明的五保老人分到第一生产小队,也称东队。我们家属于第二生产小队,称为西队。祖母依然担任大队的妇联主任,一直至1956年,才卸去村妇联主任之职。其后,经大队党支部研究决定,由我的母亲继任了。

之后,我们这一众孩子相继出生,祖母便不再下地劳作,负责家中事务和看管孩子。我们姐弟几人都是祖母一手带大的。

缘于此,我们姐弟几人对她老人家的感情,远胜于母亲。记得弟弟结婚那日,按习俗来到祖母墓地祭扫,弟弟悲从中来,放声大哭,我们姐弟几人,也随他哭成了泪人。他或许想起自己年幼时说的那句话了,他对祖母说:“等我长大了,我用汽车载着你。”祖母却没等到这一天,便早早地离我们而去。回到家,弟弟一头扎进他的婚房,继续哭泣,哭声震天动地。

我们在祖母身边的那段时间,失明的五保老人经常到家里来。这时的祖母,也不知从何处接受了斋戒的熏陶,突然戒掉偶尔才会吃到的鱼肉之属,吃起斋来。

但吃斋这条却一直是游移着的。家里虽然很穷,但父亲每月是有工资的。父亲又是美食家,每个周末,都会买一点猪肉回来,和祖母包饺子。这在当时或许是一种奢侈,因为一年到头,父母都两手空空,没有一分一厘的积蓄。每年的春节,置办完待客的年货和孩子们的衣物,手中的钱已经所剩无几,就连春节走亲访友的点心,父亲也只能买一半的量回家,欠缺的另一半,都是靠亲戚们到我家留下的来补充。祖母虽说吃斋,却不在意饺子里有肉。那也是父亲反复强调营养,对她老人家急赤白脸的说教换来的成果。

那时,正处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工业基础的打造要从零开始,农业基础设施也基本为零。连领导人都在跟人民一道勒紧腰带过日子。祖母不知是原本善良还是信佛使然,对那位五保老人一直心存怜惜,偶有点稀罕之物,都要给她留上一点。

这失明的五保老人也将祖母视为知己,时不时便用根木棍敲打着地面,摸索着到家里来,跟祖母聊天。

然而,祖母并不长寿,她老人家离世时,也就67岁。她是因肺癌去世的。这与她跟随祖父以做豆腐为生,长年累月待在烟熏火燎的环境里不无关系。

五保老人的生活是由第一生产小队安排的,起初是将她交由她的一个远房侄子照看的,她侄子帮她干些打水磨面之类她自己做不来的家事。

有一年,村里兴起“造肥运动”,动员村里人拆房献肥。那时,正值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以来的生育高峰,各家各户都频繁添丁进口,房子不拆都显得拥挤。也弄不清有多少家是拆房献肥了。反正五保老人的房子,是献出去了。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那是一个干净清爽的小院(因为没有鸡鸭鹅狗)。虽然房屋都是土坯草舍,倒也整洁美观。虽略显萧条冷清,却无多少破败之色。莫非是随岁月渐深,风雨侵蚀,到了献肥的年月,这院落已经破败?破败得再无以为其遮风挡雨?应该是吧。因为,那时的房屋都是土坯草顶,是需要经常修缮的。倘若家中缺了人手,再遇阴雨天气,破损处的小洞会迅速变大洞,一发而不可收。

说来,五保老人的丈夫在世之时,他们是过继过一个儿子的。当时这孩子正处在长身体的时候,常言道:半大小子,吃死老子。这孩子不仅吃得多,还在几个月的时间里,吃光了他们腌制的一瓮咸菜。老两口觉得有点心疼也有些承受不起了,就将这孩子退给了他的父母。

后来,生产队在饲养院(养牛养马的地方)里,为五保老人建起了新草屋。我曾路过那儿,远远望去,倒也算齐整。房屋建成后,五保老人便搬了进去。生产队还派了一名腿脚利落的老人家帮她做饭,照料生活。据说,照料者也很上心,失明老人也算衣食无忧。

然而,在那个时期,大人们都忙得脚不沾地,村里又无托儿机构,那些年幼的孩子,被放养着。在外做了怎样的恶作剧,他们的父母是不知道的。曾听人说,这失明的五保老人,在这没门没院来去随意之地,不可避免地成为一群尚不懂得怜悯为何物的孩子的戏弄对象。他们时不时来到这草屋门外,七嘴八舌逗她玩。老人家就在这样的境遇里度过了她人生中最后的日子。

1999年7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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