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蓝鼻子 作者:田华


单店乡果然有黑黝黝宽阔平坦的柏油马路,乡政府也确实有一栋气派的六层楼房,可我爸并不住在楼上。那栋办公兼住人的中规中矩的建筑物里没有他一席之地。我们走向的是一排陈旧的尖顶房最靠边的一间。后来我听到一些颇有微词的说法,新建的楼房论资排辈入住,我爸虽是主动放弃登楼的,但好些卑劣的人认为,他的高风亮节来自对那一小块菜地的无法割舍。我后来也是这么认为。

那天卸下车子上的东西后,我爸迫不及待地跳进门前的菜地里去收菜。跟那排房子一等长的菜地被分成若干小块,对应我爸房子的那一块正是他的。我爸叮嘱我,以后他出乡不在,叫我多留心地里的菜,稍能吃就赶紧收进来,有人偷咧!我爸带着憎恶的表情说,可惜三个已经泛红的大西红柿和一个半大葫芦,回一趟家就不见了。

我环顾着那间陈旧简陋、光线不怎么好的房子,说不出的失落感在心头弥散开来。我心想乡长怎么会住在这样的房子里?这时远处有人喊,老贾,老贾,你回来了?下午两点钟的会。

这一声“老贾” 让我吃惊不小,我们吉村的人,虽多是农民,见了我爸都知道尊称一声贾乡长,这里的干部怎么这么没礼貌,直呼乡长叫老贾呢?后来我发现我错了,人家李书记、范乡长、于主席,乡上大小的领导全叫得妥妥的,没礼貌是因为,我爸压根儿就不是什么乡长。

我爸不是乡长这件事,我是从范乡长和他女儿范米米那里得到确认的。范米米先我一年来单店乡读书。我插到她那个班后,两人一半天就熟络起来,那是我到单店乡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

一天下午,我去三楼找范米米做作业。开学后连续两次检测考试我均名列前茅,范乡长不由得对我刮目相看,跟我爸说让我帮助成绩老垫底的范米米。我欣然受命,每天一吃过饭就去范米米她爸那个大套房里陪她做作业。那天文书在外间汇报开会的事情,范乡长说那个会议很重要,无论如何得把领导班子召齐全。文书走了后,我自告奋勇冲出去说我爸由我来通知。我疑心文书和范乡长把我爸这个领导给忘了,因为我始终没有听到他们提姓贾的乡长。

范乡长那天笑了起来,他一边喝茶一边问我,你咋知道你爸是乡长?我说,人人都叫我爸贾乡长。范乡长说,你爸跟家里人说他是乡长?我说这个好像没有说过,但我们那边的人都说我爸是乡长。范乡长听罢哈哈大笑说,你爸是皇帝自封呢,我们今天是“真乡长” 开会, “假乡长” 就不用通知了。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

范米米后来悄悄对我说,你爸不是乡长,你也不想想,乡长哪有骑着自行车回家的?贾乡长是你爸的外号。为什么叫这个外号,范米米说她也不知道。从那以后,我打心里讨厌起那个表面上看起来亲和力十足的范乡长,觉得他不是好人。我和范乡长的对话传到我爸耳朵里后,我爸说了我一顿,叫我这张雀雀嘴以后不要乱说话。

转眼到了农历八月底,单店乡开始举办物资交流大会,单店乡是我们县数一数二的大乡镇,每年的交流会规模相当大。乡政府当然要把交流会当头等大事来对待,因此筹备工作做得充分而细致。干部们被分成若干组,不分昼夜地忙碌着。我爸那段时间忙会上的事,没工夫管我。范乡长更忙,我和范米米如鱼得水到处胡跑乱逛,我以前听我爸说起过单店乡交流会的盛况,亲眼所见才知确实如此。

单店乡原有的三条街道被本地商家优先占领,外来的客商,只好沿公路两侧从南到北搭建长棚,等于又新辟出了两条街道。娱乐场所在街道四周安营扎寨,这样一来,单店乡的市面相较原来一下子扩大了好几倍。

那些日子,街道上到处轻歌曼舞,人来人往,繁华得颇有点小香港的味道。交流会正式开始后,歌舞团、马戏团、录像厅的大喇叭日夜比拼播放,互不示弱,吵得人头疼。再加上秦腔戏,一天两场锣鼓喧天地唱着就更显得热闹。范米米领着我把能去的地方全跑遍,甚至还跑到老远的牲口市上看赛牛。我们对赛牛没有任何兴趣,兴趣在评委席上的饮料。不知是长得漂亮的人显眼还是怎么回事,我发现只要范米米一闪面,眼尖的干部立马会发现她,拿起饮料使劲往她手里塞,每每我也会沾光得到一瓶。

我禁不住赞叹交流会规模宏大时,范米米总是嘲笑我的孤陋寡闻。她说这有什么稀奇的,年年都举办这么大,过几天还要请西安的名演来唱戏,那场面才真叫壮观。乡政府那些天也越来越热闹,好多干部的家属都来赶会。星期天,司机小李开着吉普车接来了范米米她妈和她哥,看到范米米她妈优雅从容地从车上下来,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家没有人来,记忆中我爸似乎从没邀请过我们。我跟我爸之间的不愉快倒不是因为他没邀请家人来赶会。那时交流会已进入了高潮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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