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喊一声泽覃

赣地风流 作者:朝颜


喊一声泽覃

许久许久,我面对着蓝色的电脑屏幕,思维陷于停滞状态。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而我却未著一字。决定书写毛泽覃之初,我满心以为自己能够以文字为媒,使一个逝去的革命者在众生面前活转过来。可是现在,我发现相对于一个身份非凡、英年早逝的烈士,任何的语言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很多很多的感情在我心中喷涌,然无从落笔。

此时,他已化身为一帧图片,住在百度的空间里。红军帽檐下,是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庞,一对浓浓的眉毛和一双清亮的眼睛。以一个女人的眼光去品味,他无疑是一个真正的美男子。我静静地凝视着他,紧抿的坚毅的唇,还有风纪扣下,那个似欲跳动的喉结。我努力地搜寻着他的眼神,在那个定定地与我对视的眸子里,总有一些我尚未读懂的语言。泽覃,你若泉下有知,会以怎样的言辞与我的思绪对接呢?

日日夜夜的默念中,泽覃,终于毋庸置疑地出现在我的梦魂里。于是,那些和泽覃有关的画面,一幅一幅地复现开来。

是一个和煦的冬天,我所踏入的,是一片名字叫作泽覃的土地。和三五朋友一起,绕着一座名叫泽覃水库的深湖行走。青山翠树,绿草翩翩,碧绿清澈的湖水让人无以一眼看穿它的内心,它倒映着我们年轻活泼的面庞,还有一脸生动的笑意。而后,我们在湖边安坐下来,任阳光从头顶倾泻而下,任暖意从衣服的每一个缝隙钻进身体。我们快意地交谈,吃五颜六色的各种零食,喝少许的甜酒。闲聊已倦时,自足地闭上眼睛休憩。

我们不必担心远处有枪声划过,也不必派一个哨兵侦察敌情,更不必在睡梦中听到偶尔一声响动便腾地起立,准备一场新的战斗。

这一切,似乎与毛泽覃毫无瓜葛。但我要说的是,如果没有八十年前的那一场翻天覆地的革命,如果没有许多许多像毛泽覃这样的人用鲜血将一方土地染成赤色,今天,我们是否能够拥有这一份惬意与舒畅呢?答案我无须赘述。

还是这一片土地,在这个以泽覃命名的水库的外延,还有一个村庄叫泽覃村。1969年1月1日,为纪念毛泽覃烈士,江西省人民政府批准将瑞金县安治公社改名为泽覃公社,1984年撤社建乡,此后更名为泽覃乡。当年毛泽覃作最后战斗直至牺牲的地方就是泽覃村。除此而外,泽覃中学、泽覃小学、泽覃诊所等等一系列的称呼我们皆耳熟能详。一次次亲切的呼唤,无不铭刻着一方土地、一代又一代人对于一个烈士的不能忘却的怀念。

这怀念的背后,一段战火纷飞的岁月里,生长着多少血与火交融的故事?一个壮志未酬身先死的男人心里,又埋藏了多少未竟的遗憾和哀叹?

还是回到事件的最初吧。

1905年9月25日,毛泽覃出生于湖南省湘潭县韶山冲。受长兄毛泽东的影响,1921年加入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1923年10月转入中国共产党。此后,一直坚持革命斗争,直至1935年4月26日牺牲,时年二十九岁。

一个人的生平,可以用几句话就将之概括,也可以用很长很长的篇幅进行叙述。对毛泽覃而言,不能忽略的,是他身为毛泽东弟弟的特殊身份。这或许是一种幸运,又或许是一种不幸。如若身为平民,可能平平淡淡地终了一生,甚至长而寿之。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这无法绕过的出身与血缘,终究成就了中国历史上一个响亮的名字,一个铮铮铁骨的好男儿。

将时光的刻针拨回到一百多年前的长沙。

13岁时,毛泽覃便从韶山来到长沙“一师”附小学习,和兄长毛泽东不离左右。毕业后,毛泽覃进入长沙私立协均中学读书。毛泽东向小弟灌输马克思主义,常借些政治书籍给他看。这些政治书籍,无疑打开了毛泽覃人生的一扇天窗。那时候,身处乱世的少年毛泽覃,满脑子都装着主义和真理,他的热血在心中沸腾,革命的烈焰在他的胸膛燃烧。他的青春的冲动像雨后春笋那样蓬勃生发,他似乎看到了前行的曙光,他要伸出手来,把沉沉的黑暗的天空整个翻转过来。

1922年秋冬之交,在毛泽东的安排下,毛泽覃和二哥毛泽民一起到湖南自修大学附设补习学校参加学习,不久毛泽覃便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并担任社会主义青年团地方执行委员会书记。年纪轻轻的毛泽覃,一方面听从于兄长的安排,一方面服从于内心的召唤,迅速地完成了由一个进步青年向一个纯粹的布尔什维克主义者的迈进。

彼时的他浑身是胆,意气风发,拳头里迸发着使不完的劲。他不知道,他走上的这条路是一条前途坎坷的不归路;他也不知道,他的生命将会永远定格在二十九岁的青春年华。或者,他根本无暇去思考这些。他只是一心想着快快地奔赴战场,把压迫和束缚民主自由的大山夷为平地。

那时正值湖南工人运动达到高潮之际,十七岁的毛泽覃被中共湘区区委书记毛泽东委以重任,前往水口山铅锌矿区从事工人运动。到水口山后,毛泽覃担任工人俱乐部教育委员兼工人学校教员,领导工人罢工。满腔的热情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我想象着,年轻的毛泽覃筋骨舒展,他有着矫健的步伐和爽朗的笑声,一个有力的手势便能掀起一阵滚滚的热潮。

设若我是九十年前的周文楠,必也无法抗拒他的吸引。只是,他从此转战南北,走到哪里,就将革命的热流裹挟向哪里。我只能在遥远的地方朝他喊着:泽——覃!他没有回音。

我知道,我能喊醒的,只是一阕历史。

为了离毛泽覃近些,再近一些,我屡次造访了党史专家陈上海。今天,我终于捕捉到了他的空闲,得以在他的对面坐下来,洗耳聆听一些我预想中的真知灼见。

他的叙说冷静而客观,有着专业人员最鲜明的洗练特征。掀开历史厚重的扉页,毛泽覃眼神里包含的内容化作鲜活的画面,在我的眼前浮现出来。

那是一个性格刚烈无比的毛泽覃,时间是在1931年11月,地点为瑞金叶坪——这个引后来者无数次虔诚瞻仰的地方。其时,中央代表团主持召开了苏区党的第一次代表大会。会上,中央代表团对中央苏区的工作进行严厉的指责,把毛泽东的正确主张指责为“狭隘经验论”“富农路线”“极严重的一贯的右倾机会主义”,强调要“集中火力反对右倾”。

血气方刚的毛泽覃坐不住了,面对强大的“左”倾势力,他旗帜鲜明地站出来,坚决支持毛泽东的正确路线。谁都知道,开罪“左”倾中央,面临的将是更加危险的处境。许多人噤若寒蝉,更多的人抱着从众的心理随大流。但是,那份刚烈却在骨子里不安地躁动,支配着毛泽覃勇敢地站起来,他慷慨激昂、义正词严:“游击战术不是‘右倾逃跑主义’,毛泽东同志在井冈山反‘会剿’和中央苏区一、二、三次反‘围剿’中,采取‘诱敌深入’的作战方针夺取了战斗的胜利,就说明那是正确的!”

事情的起因缘于1931年1月,中共六届四中全会召开,以王明为代表的“左”倾教条主义路线开始在中央占据了统治地位。9月下旬,王明去苏联担任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团长,博古等人在上海成立了临时中央政治局,继续推行和发展了王明“左”倾冒险主义,不久,这条“左”倾路线就在中央革命根据地开始贯彻。

直到一苏大的召开,这条错误路线似乎着了魔似的,朝着万丈悬崖一步一步地冒进。一错岂能再错?只可惜,上苍是如此地爱开玩笑,牵着中国革命的鼻子兜了一个大大的圈子,让回看历史的后来人唏嘘不已。

在强大的压力下,刚烈的毛泽覃所提出反对意见只如蚍蜉撼树。一苏大会议根据中共临时中央政治局的指示,罢免和撤销了毛泽东中共苏区中央局代理书记和红一方面军总政委、总前委书记的职务,这也就剥夺了毛泽东在党和军队中的发言权。正确的主张被废弃,错误的路线大行其道,革命的成果即将被葬送。

所有的矛头都直指毛泽东。当然,毫无悬念的,毛泽覃也为他刚烈耿直的性格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1933年初,王明“左”倾教条主义者给当时担任中共福建省委代理书记的罗明强加了一条罪名——“罗明路线”。不久,毛泽覃和邓小平、谢维俊、古柏四个敢于挺身而出,为身处政治逆境的毛泽东辩护的人,被打成“江西的罗明路线”,遭受到了无休止的批判。

此时的毛泽覃,心里却有着无比坚韧的信仰。他们要反对毛泽东的正确路线和主张,毛泽覃便不停地斗争、申诉。他们要使毛泽东威信扫地,彻底孤立,毛泽覃偏要跟毛泽东通信,支持向农村发展;支持“坚壁清野”“诱敌深入”;支持群众武装、地方部队和中央红军都得到发展……

无论受到怎样残酷的打击,他仍然不肯委曲求全,仍然不愿背离自己一直以来深信的真理和主义。直到1934年10月,红军主力长征后,毛泽覃被留在中央苏区坚持游击战争,留下终身的遗憾。

如此,便埋下了牺牲的伏笔。

打游击的毛泽覃,凭着智勇双全的魄力,在汀瑞边界的丛林中东奔西突。他以超乎寻常的速度和敏锐,一次一次地击溃敌人,又一次一次地从死神的眼皮底下蒙混过关。然而,在危机四伏、风声鹤唳的白区,死亡之手随时都有可能拖住最后的一线生机。这一天的到来,也许是偶然,也许又是必然。

1935年4月25日,毛泽覃率领的红军独立师被打散,他带着部分游击队员穿山越岭,来到瑞金县黄鳝口附近的红林山中,夜宿在黄田坑村一个僻静的小屋里。长期的战斗经验使毛泽覃充满了警惕。那时候,刚刚喘过气来的他,依然没有忘记排兵布阵。深夜,他派一个姓杨的战士到杉背坑去找陶古游击队,请他们一起攻打国民党的黎子岗炮楼;翌日凌晨,他又安排另一个姓何的战士,到下面的村子边查看敌情。

谁曾想,正是这一个查看敌情的哨兵,却成为毛泽覃牺牲的导火索。被俘、招供、引路,一切都来得那样迅速,那样突然。一个勇猛善战的英雄,敌不过命运之神安排的厄运。

清晨的曙光尚未照亮纸槽边的小屋,当枪声凌乱地响起,毛泽覃意识到了死神的迫近。他立即机警地冲到门口,命令战士突围。而他,则担任掩护。

今天我们说到“掩护”二字的时候,可以心平气和、面不改色心不跳,用淡淡的语气徐徐吐出。但是,在敌兵压境生死攸关的战场上,掩护却意味着将生的希望让给别人,将死的危险留给自己。这便是毛泽覃,生死何惧,愿留一股豪气在人间!

一次壮烈的牺牲,成为党史专家用“勇敢”定义毛泽覃的最完美佐证。只是,我常常会忍不住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毛泽覃眼前一闪而过的,会是什么呢?是为了革命生生分离的恩爱妻子贺怡,还是她腹中尚不知男女永不能得见的孩子?或者,他什么也没有来得及思想,只看见天边的一片朝霞,红得似血……

许多年以后,我作为一个虔诚的拜谒者,和一群意欲拍摄下那段历史的人来到了泽覃乡泽覃村黄鳝口。我望着毛泽覃陵园背靠着的那座山——永远的红林山,身体仍禁不住在寒风中颤抖。墓草蓑败,所有的故事都被掩盖在一抔黄土之下。我竭力地搜寻着纪念亭周边能够记载当初那场战斗的每一个蛛丝马迹,却发现只是枉然。

今天我所看到的,是一些铭刻在陵墓上的文字,那些字以“浩气长存”为首领,个个刚劲有力,一如当初毛泽覃的秉性。一块巨大的石碑上,记载着从政府到单位到个人,为了修建这座陵园而捐赠的款项。如今,安宁地享受着“毛泽覃们”恩泽的泽覃人,或者说瑞金人,正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对烈士的缅怀。

我转过身去,一个身形瘦小的老妪由后人扶着颤巍巍地朝陵园走来。她,便是为毛泽覃守灵一生的百岁老人张桂清了。她的双耳已经失聪,眼神里不再有当年的激荡。只是,当采访者向她比画着询问过往时,她依然还会泛起一丝激动。只见她用瘪瘪嘴巴清晰地喊出三个字:“不要怕!”一次,又一次。

我知道,革命和战斗,在她的心中刻下了的深深烙印,是永远不会消除的了。不能消除的,还有她对毛泽覃一辈子的革命同志情。不然,她为何能够坚守一生,守候在一座不会说话的毛泽覃墓前?

我能够想象得出,在无数个清冷的月夜里,她站在不断拂过的轻风中,凝视着那个隆起的土堆,思念曾经并肩战斗过的同志。她的目光中,一定又一次望见了许多年以前的场景。那时候,毛泽覃给她讲革命的道理,领着她成为游击队的一员。“不要怕!”“不要怕!”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默念着。阴阳两隔的毛泽覃,就是一个什么都不怕的勇士呵!有时,她和地下的毛泽覃低声细语地对话;有时,她甚至干脆大声地呼喊起来:毛——泽——覃!

喊一声泽覃哟,便是喊亮一段难以抹碎的岁月。

青山依旧,夜色苍茫。回应她的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哗哗声,还有秋虫的鸣叫。不,还有,还有,还有平静详和的山川、河流、平原、旷野,还有阳光照耀下的桃红柳绿的新世界……

又是一个清晨了,在瑞金市塔下寺革命烈士纪念馆内,早起锻炼的人们旋动着肢体,放开了嗓子,将对生活的陶醉与热爱尽情释放。

而毛泽覃的铜塑像就立在纪念馆的右前方,初次前往的女儿,不曾被五花八门的景点与人群吸引,却径直向毛泽覃的铜像欢快地跑去。她没有害怕他是一个冷峻的巨人,反而抚摸着冰凉的大理石基座,仰起了天真的笑脸。冥冥中,是不是有一股力量在指引着一切,我真的不甚明了。

今天的毛泽覃,身披戎装,高高地立于世事之上。他的目光坚毅里带着尘埃落定的安详,正注视着朝阳里的人们。如果他的目光继续远望,必能看见早起的鸟儿正在密林中自由地飞翔,看见袅袅的炊烟正在村庄上笔直地升起。

泽——覃!我抑制住了喉咙里的呼喊。

因为我知道,在这座供奉了无数革命先烈的纪念馆里,喊一声泽覃,便会喊动许多许多个不朽的灵魂。他,还有无数牺牲在这一片红土地上的先烈们,正用灵魂,在高空中俯瞰我们,守护着烂漫生长的鲜花和微笑,守护着他们曾经为之献身的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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