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与嘉业堂所刻书
近贤吴兴刘承干先生(字贞一,号翰怡,1882—1963)是近代著名的藏书家。他的几处藏书楼共藏书达六十万卷,中多宋、元善本,尤注意网罗明、清著作,颇有罕见之书。据知情人介绍,“嘉业堂主人刘翰怡宅心仁厚,凡书贾挟书往者,不愿令其失望,凡己所未备之书,不论新旧皆购之,几有海涵万象之势。其时风气,明、清两代诗文集,几于无人问鼎,苟有得者,悉趋于刘氏,积之久,遂蔚成大观,非他藏书家所可及;至其所藏《明朝实录》《永乐大典》残本,则海内孤帙也。”[1]承干先生不同于一般藏书家之处还在于,收藏之外,他又很致力于刻书,在文化积累方面作出了不小的贡献。他出资刊刻的有《吴兴丛书》(66种)、《嘉业堂丛书》(57种)、《希古堂金石丛书》(5种)、《求恕斋丛书》(35种)、《留余草堂丛书》(11种)等,其中《嘉业堂丛书》“多当代罕觏之籍,而于元、明遗老所著及其谱状,搜罗尤夥,如屈(大均)氏《安龙逸史》《翁山文外》,《叶天寥自撰年谱》等编”(劳乃宣《嘉业堂丛书序》),面世后颇受知识界、思想界关注。
鲁迅相当重视刘氏嘉业堂所刻之书,1934年5月他在得到老友许寿裳寄来的《嘉业堂丛书书录》以后,隔了一天就专诚跑到嘉业堂上海分室,亦即刘氏在上海爱文义路卡德路(今石门二路)的公馆去买书,结果“寻其处不获”(1934年5月5日《鲁迅日记》);又隔一天再去,地方是找到了,“因账房不在,不能买”(1934年5月7日《鲁迅日记》)。后来又吃过一次闭门羹。没有办法,只好托人去买,到当年11月,才好不容易买到一批,凡15种35本:
《三垣笔记》四本
《安龙逸史》一本
《订讹类编》四本
《朴学斋笔记》二本
《云溪友议》二本
《闲渔闲闲录》一本
《翁山文外》四本
《咄咄吟》一本
《权斋笔记》附《文存》二本
《诗筏》一本
《渚山堂词话》一本
《王荆公年谱》二本
《横阳札记》四本
《蕉廊脞录》四本
《汉武梁祠画像考》二本
这里屈大均的《安龙逸史》《翁山文外》、李清的《三垣笔记》、蔡显的《闲渔闲闲录》都是清朝的禁书,鲁迅过去没有见过;武梁祠画像是汉画像中最重要的成果,鲁迅一向高度重视,在文章和书信中多有涉及。瞿中溶(字木夫)的《汉武梁祠画像考》完成于道光年间,但直到1926年才由刘承干校印出版,鲁迅未见过,赶紧一道买来,但看过以后才知道其实并不怎么高明,在1935年11月15日致台静农的信中特别提到“瞿木夫之《武梁祠画象考》,有刘翰怡刻本,价钜而难得,然实不佳。瞿氏之文,其弊在欲夸博,滥引古书,使其文浩浩洋洋,而无裁择,结果为不得要领”。但这也只有读过以后才能知道。世界上有不少书名气不小,不看一下总不放心。读后知道该书并不怎么样,也是一种收获。
鲁迅在购读《三垣笔记》等书以后,曾在文章和书信中多次提到,发表过若干零星而深刻的评论。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由读嘉业堂所刻书而作的《病后杂谈》(后收入《且介亭杂文》)。
此文是鲁迅晚年的名篇之一,其中就屈大均的《安龙逸史》、蔡显的《闲渔闲闲录》和杭世骏的《订讹类编》分别发表了不少很有意思的见解。例如,蔡显其人是因为他那本《闲渔闲闲录》被杀的,在《清代文字狱档》第二辑中有关于此案的文档;但鲁迅看了这本书以后发现,其中“并没有什么”,“内容却恭顺者居多”,这似乎很不容易理解,其实也并不奇怪,鲁迅指出,在当年的文字狱诸案中,有若干并不是在大是大非上有什么你死我活,而是“因于私仇”。古人报起私仇来其凶无比。认清这一点对人们深入剖析清代以至历代的文字狱大有帮助;而对所谓禁书,人们也大可不必一刀切地抱过高的期望。
鲁迅在《病后杂谈》一文中于大发议论之余,又顺便写到去嘉业堂买书之难,涉笔成趣,是很好玩的掌故:
到嘉业堂去买书,可真难。我还记得,今年春天的一个下午,好容易在爱文义路找着了,两扇大铁门,叩了几下,门上开了一个小方洞,里面有中国门房,中国巡捕,白俄镖师各一位。巡捕问我来干什么的。我说买书。他说账房出去了,没有人管,明天再来罢。我告诉他我住得远,可能给我等一会呢?他说,不成!同时也堵住了那小方洞。过了两天,我又去了,改作上午,以为此时账房也许不至于出去。但这回所得的回答却更其绝望,巡捕曰:“书都没有了!卖完了!不卖了!”
我就没有第三次再去买,因为实在回复的斩钉截铁。
鲁迅说,该堂所刻书自己“现在所有的几种,是托朋友去辗转买来的,好像必须是熟人或走熟的书店,这才买得到”。像嘉业堂这样做生意,同现代商业物流的惯例实在相去天壤,好像很不容易理解。但我们要知道,承干先生继承了巨额遗产,非常富有,印书乃风雅之事,其志本不在卖书赚钱。
鲁迅曾在1934年5月22日致杨霁云的信中说过,“刘翰怡听说是到北京去了。前见其所刻书目,真是‘杂乱无章’,有用书亦不多,但有些书,则非傻公子如此公者,是不会刻的,所以他还不是毫无益处的人物”。鲁迅在私人书信中臧否人物往往相当严峻,其实“有用”与否,全因读者而异;但鲁迅这里仍然有称颂刘承干的意思——在鲁迅笔下,“傻”往往带有褒义,“聪明”倒反而是贬义词,《野草》中那篇《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就是著名的一例。嘉业堂的傻子精神在出版史上颇为罕见,同当年以及当今那些大讲经济效益的出版商相比,尤其显得另类,于是它那种卖书的方式也就显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1] 陈乃乾:《上海书林梦忆录》,转引自秋禾、少莉编:《旧时书坊》,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9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