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嫉妒也曾这样美好
大一上学期快要结束的那年冬天,我们开始为期一月的军训。那时我们刚刚从一团新奇和混乱里,将大学的生活理出点滴的头绪,所以那些英姿飒爽的教官们的到来,恰恰让我们满腔的浪漫与激情,热情奔放地喷涌而出。
我们那支连队,有十六个女孩子。除去我们宿舍的8个人,便是对门宿舍外班的女孩。训练的间隙,我们常常是自动形成两个骄傲的团队,各自为政,互不搭理。带我们的教官,面容敦厚,神情羞涩,看我们齐刷刷将视线投过来,便会紧张,将口号喊错。男生们只是善意一笑,我们这些女孩子,却是愈加地放肆;但谁都看得出来,这无限的放纵里,其实满溢了娇羞和仰慕。还有什么东西,能比一个成熟且闪烁着梦幻色彩的军人,在我们柔情似水的心里,投射下更为迷人的光泽?
我们喜欢在男生们懒散倒下的时候,将安静站立一旁的教官,团团围住,缠他唱歌,央他说笑。他那时也不过是二十三岁,看见如许多眼神明亮、微笑纯美的女孩子,毫不掩饰地表达着心内对他的喜欢和爱恋,便总是微微地有些慌乱,手哗哗翻着我们递过来的歌曲的目录,视线,却是在叽叽喳喳的声音里,找不到可以安然落脚的去处。除了几支军营的歌曲,他始终不肯在我们面前一展歌喉,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会将新学会的优美的歌,一首首唱给他听。我们还会编动感十足的舞蹈,跳给他看。宿舍里的8个女孩子,似乎是一夜间,便全都多才多艺起来。而被我们称之为敌党的对门宿舍的女生们,也不甘落后,不失时机地拉拢教官,甚至为了教官的一次例行宿舍检查,不惜钱财,买来彩纸鲜花,将宿舍重新包装。
这样的比拼,教官并不知道。他对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一样的呵护备至。尽管男生们常常说,他更偏爱我们这些动不动就喊痛的女孩子,但他们怎么会明白,我们付出的,远比他们所看到的,要多得多。那些歌声和舞蹈的背后,所遮掩住的,是一种无声的较量,亦是心力上的折磨。青春里的甜蜜与忧伤,竟是以这样的形式,在大学的帷幕拉开后,徐徐地展现在我们面前。我们记得教官说过喜欢喝热烈的大红袍,家住本地的女孩子,便千方百计地央求父母买到最好的茶叶,送到他的住处。我们知道他喜欢听王菲的歌,就跑遍整个小城,把王菲最新的专辑买来,认真签下我们8个人的名字,而后送给他听。而我们一向鄙夷的敌党,亦没有闲着,她们给广播台一篇篇地写诗赞美教官,她们在无需穿军装的片刻休闲里,盛装打扮,只为给他最鲜亮的一瞥。她们甚至动用了生病的伎俩,因为这样,教官便会踏入宿舍,看护问候,兼陪她们漫无边际的闲聊。
两个宿舍,就这样成为老死不相往来的敌人。没有人去想,这场战争,有没有意义。我们只是固执地守护住一份不肯与外人独享的爱恋,还有青春里与生俱来的嫉妒。是的,是嫉妒让我们无法容忍,会有另外一群美丽招摇的女孩子,来争夺教官其实毫无偏倚的关爱。亦是嫉妒,突然让我们气极败坏地,看到了自己在敌党们的眼里,原是如此地蠢笨又可笑。小小的摩擦,不断地来了又去,像那微弱的火花,忽明忽暗,以为它无关紧要,却终于将那心底愤怒的炮竹,砰地引爆了。
记得那天因为大雪,训练暂时中断。我们便喜气洋洋地去买了许多的零食,打算将教官邀请到宿舍来搞个小型的Party。教官在电话里有一阵犹豫,但还是答应下来。像是打了一场胜仗,我们急切地想要将得意展览给所有人看,尤其是对门的敌党们。于是大敞了宿舍,又把录音机里王菲的歌,调到最响。我们以为敌党们会难过会气愤,却没想,她们也砰地一声,打开了房门。我们看到的,竟是几乎一模一样的温馨场面。
教官的足音,很快地在楼梯口响起,然后几秒钟后,他站在两个宿舍间的走廊里,突然地不知该进哪一扇门。是我们舍长柔声来了一句:教官,今天是我们宿舍小妹在大学里过的第一个生日,你可一定要从头陪我们开到尾哦。教官笑道:那你们两个宿舍合起来庆祝一下,不更好吗,也不枉你们一起军训一场的情谊。舍长又是柔声一句:那怎么行,这场生日晚会,我们答应小妹只让最亲近的人为她祝贺呢。教官终于在这句柔中带刚的恳求里,对着敌党们道声抱歉,转身走进我们宿舍。欣喜若狂地关门的那一刻,我听见对面,有摔东西的声音一阵阵响起。
不过是舍长的一句谎言,便让我们两个宿舍,自此结下了深深的怨恨。而且,即便是后来教官在告别的时候,让我们答应他要彼此友爱,其中的隔阂与忿懑,依然长久地滞留下来;且在以后的时光里,时不时地,就跳出来,将可有可无的矛盾,一点点扩大。
是到毕业的时候,全系拍集体照,无意中与对门许久不见的一个女孩子,靠在了一起。手指意外相触的那个瞬间,我们看向了彼此,然后,突然间就在对方没来由的一声抱歉里,笑弯了腰。没有人知道我们为什么而笑,只有我们自己才明白,三年前那场让我们心痛的争斗,此刻回望过去,已是布满了时光温馨的足印。
是谁曾经说过的,如果军训在毕业的时候开始,那么,我们有过的那些忧伤、嫉妒、疯狂、喜悦,或许都会一一地减弱。因为,这时的我们,已经懂得了舍弃年少时的轻狂和虚荣,懂得青春里的卖弄和招摇,其实,只是一层华丽的外衣。
可是,即便青春已经散场,谁又能够否认,这样疯狂的嫉妒,你不曾走过,且如此依恋不舍?
在开往北京站的地铁上,我遇到了他们。
是先注意到她的,一个不过是十八九岁的农村女孩,大大的包裹,几乎占据了好几个人的位置。正是下班的高峰时期,人的心,在日间的奔波里,已如一个被踢打得伤痕累累的足球,本已失去了耐性,所以任何外来的摩擦,都会针一样,将内里鼓涨的气体,砰一下全都发泄出来。不知是谁,被人踩了一脚,骂骂咧咧地吵嚷开,一只欲要跺下去的脚,正巧踩到了女孩子的编织袋。像是一只左冲右突中,终于寻到了出口的小兽,那个气极败坏的男人,将地下闷头闷脑的编织袋,恶狠狠踢了一脚,骂道:你这袋里装的是活人怎么着,占这么大地方?!行李不收费,也不能这么招摇啊,干脆将你整个家都搬到北京地铁得了!
周围人的视线,在这一通喊叫里,全都淡漠地看过来。像看一场与己无关的电影,不管其中缩在角落里的女孩子,怎样卑微地低头认错,低低地说对不起,看客们照例在下面闲闲磕着瓜子,品着奶昔,嚼着糖块。但也有人,在女孩子的窘迫里,不屑地丢一个白眼,而后转过脸去,继续看窗外急速滑过的风景。
没有人注意到女孩子的眼睛,悄无声息地红了。她将行李紧紧地贴在车厢壁上,而自己,则如一株藤蔓,以最小的空间,依附在行李袋上。尽管她尽力地别过脸去,不让对面的我,看到她的眼泪,但我还是从她耸动的双肩上,窥见了她内心的伤痕。我突然对那一刻的她,生出些许的同情,我很想走过去,拍拍她瘦削的臂膀,告诉她,别跟那些冷漠的城市人计较,或许他们自己的生活,也被生活的重担,压得几乎没了喘息的机会,否则,就不会这样焦躁暴怒;或许他们有比你的贫穷,更难堪的内核,只是不会像你起了毛球的衣服,那么轻易地就被人窥到。
而那个弹吉它的男孩,就是在这时,映入了我的视线。起初隔着拥挤的人群,听到浅淡柔软的歌声,水一样温柔漫过来的时候,我以为是地铁广播里,播放的音乐,所以便微闭上双眼,静静享受这闭塞空间里难得的心灵之音。片刻之后,睁开眼睛,便看到了他。大约也是十八九岁的少年,怀抱着吉它,深情唱着一首美国的乡村歌曲,大大的吉他袋子,则系在腰间。如果不是无意间瞥见里面散乱的一元的钞票,我是不会相信这个有着温暖笑意的帅气男孩,是来地铁卖唱挣钱的。或许很多人都习惯了这样艺术的乞讨方式,或许他们为生计奔波的心里,已经没有了音乐的位置,亦或许他们根本就不屑搭理这个笑容青涩、眼神却并不卑微的男孩。
这样的冷落,男孩并不介意,他依然专心地弹着吉它,将优美的歌声和恬淡的微笑,花一样徐徐绽放在空中。偶尔有人投一个硬币给他,则鞠一下躬,真诚地道声谢谢;言语里,听不出任何因贫穷而生的卑微和躲闪,似乎,他到这里来,只是为了唱歌,若是听众给钱,则是对他歌声的赞美,不给,亦是情理之中的事。
就在男孩准备下车的时候,角落里一直低头拭泪的女孩,突然伸过手来,将一元攥皱了的纸币,轻轻投入男孩的钱袋。男孩看到这个衣衫黯淡、眼睛红肿的女孩,有一瞬间的诧异,但很快他就如往昔一样,深深地鞠一下躬,柔声说一声谢谢。那一刻,我在男孩的平静里,为自己脸上鲜明的惊讶而愧疚;我想为什么贫穷的人,就没有资格给予一份微薄的捐助呢,这个世界上,爱心的捐献,是不分贫富与贵贱的吧?
就在车门打开,男孩抱了吉它马上就要下去的时候,在一阵混乱里,女孩竟是丢下自己的行李,两步赶过来,在喧嚣里红着脸对男孩说了声“谢谢”。她的声音不大,但我还是听得清晰,且知道,为了这两个字,她当是鼓足了生平所有积蓄的勇气。
车门又关上的时候,那个女孩的脸上,已不复先前的感伤。她秀气的眉眼里,竟是神奇般地染上了男孩飞扬的神采。似乎,他并没有走远,而是依然陪在她的身边,一首首地唱着那些将她的心,深深浸润了的歌曲。
事实上,男孩的确没有走远,他只是去了隔壁的车厢,依然是唱着,只是听不见声音,只看见他的唇,在一群人中,开开合合着。偶尔,从窗户里,看见这边女孩的影子,会浮上一抹只有他与女孩,才能真正懂得的微笑。
我想这微笑,不是穷人之间,生出的惺惺相惜;而是因为,这一程陌生的旅程,他们曾经如此结实地被感动簇拥。
我依然记得与驰的那些美好的往昔,尽管我们已经形同陌路。
是在一次舞会上,与驰相识的。那时我还是一个青涩的男生,从农村里来,神情拘谨,视线孤单,所以对于这样喧嚣热闹的场合,略略有些不适。但我还是因为一个暗恋了许久的叫桑的女孩,鼓足勇气,参加了舞会。驰是舞会的主持,看到我在角落里寂寞坐着,眼睛,却始终紧紧跟随着翩翩起舞的桑,便瞬间知晓了我的秘密。他很快地走到桑的身边,不过是几句话,便让桑微笑朝我走过来,且主动地邀请我来跳舞。轻柔的音乐响起,我拉着桑的手,滑入我从没有奢望过的浪漫的舞池;欣喜又紧张的旋转里,我瞥见不远处的驰,正为我鼓掌助威。
驰恰好是与桑一个班的,此后他为了撮合我与桑,费尽了力气,还一次次请我们吃饭,让桑能够更深地了解我。桑最终还是抛下我,找了一个家境优越的男生,但我在她离去的那天,却并没有多么地难过,因为,失去了一份爱情,我却因此,得到了一份可以更为长久的友情。而这,对于我这样一个在城市里了无依靠的人,又是多么地重要。
驰的确给了我许多的帮助,他教会我上网,与人交际,适应城市飞快的节奏;他还鼓励我参加各种各样的竞赛,让我从中,一点点地寻回只有在学习上,才会有的自信与骄傲。生于都市的驰,用四年的时间,最终让我这匹笨拙的牛,在毕业的时候,一个转身,变成驰骋的骏马。
我最终在一家大的公司,找到了一份之前不敢想象的薪水颇高的工作。而驰,则因为眼光过高,又一心想着出国,结果错过了最好的招聘期,只好去了一家私人经营的广告公司。
但我们的友情,并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依然时常地打个电话,坐车去一家酒馆,几碟小菜,便可以从慵懒的午后,一直喝到灯火通明的夜晚。甚至到后来我有了女友,工作也开始繁忙,这样的习惯,也没有改变。我以为这份友情,会如时间,长久不息地延续下去。但没有想到,一场变故,却让它戛然而止。
是驰在广告宣传上的一次粗心,让与他们公司合作的一家企业,损失几十万,按照合同,驰要担负十几万的债务。一开始,驰明显地有些力不从心,但很快,他就四处奔波,将钱筹齐。那时我已经买房,但还是从首付里拿出2万块,给了驰。驰在接过钱的时候,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两个月后一定还给我。我当时只当他在开玩笑,却没想,两个月后,他果真将钱打到了我的账户。有些诧异,问驰怎么这么快就还上了欠款,驰却只给我一个得意的微笑;我没有追问下去,却是因此,对驰生出一层更深的感动和信任。
所以一个月后,驰又一次开口向我借钱,我想也没想,便在女友的质疑和抱怨里,给了他3万块。我以为这一次,驰又会像他保证的,3个月后,将钱还上,毕竟,这是我准备给父亲几个月后做手术的钱。
但驰却是失了信,我以为驰经济紧张,并没有催问一个字,驰也照例来找我喝茶聊天。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但我还是从驰的举止言行里,发现了驰的异样。他看上去没有丝毫困顿的模样,买了最新款的手机,还开始谈恋爱,两个月换了3个女朋友,每一次都会为她们花费很多的钱;但即便这样,他生活的档次,却是一步步提高,不屑乘坐公交,出入必会打车,而且开始嘲笑我攒钱消费的方式。尽管女友在见了驰几次后,很肯定地朝我断定,他并不是一个值得结交的朋友,至少,他的虚浮,他的炫耀,他的懒散,无一不表明,现在的驰,并不像我描述的那样让人可以信任。但我还是对驰怀了希望,希望驰还是以前那个让我信赖且敬仰的男人。
几个月后的一天,驰打电话,说在公司门口等我。见面后才知,他被司机给困住了,急需我来解救。替他付了50元车费后,我忍不住便想责备他,没钱还充阔打车,但还是将这句抱怨,活生生烂在了肚子里。但这次之后,我却是突然便对驰产生了怀疑,偶尔,我也会对自己的怀疑,感到羞耻,想怎么能够因为驰的落魄,便这样看轻了他?一份友情,是应该能够经得起金钱的考验的吧。
后来一次出差,遇到了大学时一个同学,无意中谈起驰,竟是得知,驰几乎借遍了所有的同学,但他所借的钱,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欠款;他不过是用这样借东还西的方式,实践着他自己曾给我提及的超前消费的方式,而他这种实践的根基,是外人对他曾有的信任。一次失利,就这样让他,成了一个依赖借钱为生的男人。
果真如同学所言,当我硬起心,朝驰讨要欠下的钱时,他没有丝毫的愧疚,只是推托说,几个月后有了钱就还给我。这样一次次拖延下去,我最终如那位同学一样,失去了讨回欠款的耐心与希望。
在驰又一次朝我借钱的时候,我没有说一句责备的话,只是请他吃了最后一顿饭,而后在送他离去后,发短信给他,说,驰,我们,到此为止吧,因为,有一种落魄,我不想承担,有一种友情,我亦不愿再去坚持。
朋友,当如一杯栗红色的普洱茶,只有在时间的浸泡里,方知谁是那虚浮在表面的面张茶,谁是那密实紧致又醇香的中段茶,谁又是那沉在杯底的粗糙苦涩的下段茶。而那份能够一直长久下去的情谊,就是这样,被时间滤去了表层,倒掉了碎屑,才泡出了一杯上好的普洱。
而那被落魄丢掉的,我依然愿意记得他春天时,葱郁生长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