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手与脚一样高贵

最美的时光 作者:安宁 著


第十二章 手与脚一样高贵

晨是我们这所艺术院校里,最让人羡慕且嫉妒的女生。不仅才华横溢,容貌也美,什么衣服穿在她的身上,都是恰好。老师无限宠爱,男生们亦是疯狂追逐。她从来对外人的吹捧都是不屑一顾,走在路上眼睛永远不会斜视,看人的时候,只是淡淡一瞥。这样淡漠的一瞥,几乎会将所有女孩子的骄傲,无情地打消掉。而且她竟是没有男友,据说不屑找我们疯狂迷恋的那些青涩男生。这让我们愈加地气短,携男友走过她身边的时候,都会微微地低了头,将那自卑隐到尘埃里去。

我们理所当然地便猜想,她定是生活在优越的家庭里,否则她的个性里,不会有这样鲜明的高傲和冷酷。直到有一年暑假,我为了学费,留在距学校有七里远的一个衣服批发市场里打工。来这里买衣服的人,大多是这个城市里,收入很低的市民。衣服已是价位极低,但每天还是会有因为讨价还价,而动怒甚至骂粗的店主和买家。这样琐碎无边的市井百态,我早已是习惯,但还是偶尔会因为与这样一群喧嚣嘈杂的市民,为几元甚至几角的差价,喋喋不休,而觉出自己的黯淡和无助。

是有一天快下班的时候,听见邻摊位的女老板,倐地一下子提高了嗓门嚷:买不起就别在这里凑热闹,60块钱两件衣服,还想去哪里找?!也就是快收摊了,否则80块我都不卖给你!长这么漂亮一女孩,站在这里磨蹭半天,就为5块钱,你不感到难堪我这卖衣服的都觉得没面子!

有些好奇,便走近了去看,视线刚一落上去,便火烤似的啪一下子跳开了。那个在店主和外人的不屑扫视里,满面通红的女孩,竟是一直让我们觉得卑微羞怯的晨!一直以为光鲜靓丽的晨,骄傲是从骨子里生长出来的,却原来,她只是用此,极力掩盖住生活丢给她的残破与不堪。

晨最终拿走了那两件衣服,以她丢掉平日里的尊严,而换取来的55元的价位。她以为在这样拥挤的市井里,无人会注意她华丽衣裙的下摆处,破损的一角,却不知道,无意中,竟被我窥去了爬满虱子的尴尬的衬里。

想起另一个熟识的人。是在笔会上认识的,那次笔会,他几乎出尽了风头。帮女孩子们提包、跑腿,给杂志社的编辑们热情地出谋划策;每到一处景点,拍下的照片里,也必是他笑容最美;开会发言的时候,他总是第一个,而且洋洋洒洒,让人不得不佩服他出色的口才;吃饭的时候,他的胃口最好,而且妙语连珠,给一顿饭,增添了不少的乐趣和滋味。

大家都在他的面前,因为自己笨拙的口才和黯淡的表现,而觉得遗憾。是到快要走的时候,总编单独把他叫到办公室里去;他看我们一脸的嫉妒,笑笑,说,唉,没办法,人受欢迎了,挡也挡不住呢!我因为帮忙分发洗好的照片,没想那么多,就一头闯进了总编办公室。却没想,看见他正背对着我,蹲在地上,双手插进凌乱的头发里,低低地哀求总编:我真的没有钱,旅游的费用,能不能缓一缓?好像,你们还有一笔稿费,没有发给我,虽然不多,先交上这一点好不好?我不是真的装糊涂,实在是手头紧,600块,真的是没有……

原来他是唯一一个自费来参加笔会的作者,先前他自己营造出的,那些绚丽的光芒,不过是一个华丽的影子,无意中转身,才现出那个在捉襟见肘里,躲闪不及的自己。

而生活,就在这样的时刻,脱落我们仰慕的光环,露出蓬头垢面的另一个侧面。

“良子足浴”的田小美,是我在洗脚城,所熟识的唯一一个女孩子。每天下午提了衣服去她们隔壁的健身馆,练习跆拳道的时候,都会遇见她。她倚在阳光薄凉的前台,神情安静地看着门前各色男人投下的影子。我们很少说话,至多,是她羞涩地飞一抹微笑给我。而我,亦在她纯净的视线里,温和又略带疏离地朝她点一下头,便很“正人君子”地,高昂着头,从她们门前绕个大弯,去隔壁二楼宣泄一天剩余的精力。

练习间歇的时候,便常有男人,将“良子足浴”的20多个女孩子,一一地点评过来。谈及次数最多的,当然是恬淡温柔的田小美。这个名字,带着一点点的暧昧和向往,如一粒晶莹透亮的糖块,被他们一次次地含在嘴里,滋味无穷地嚼来嚼去。但我却是不喜欢,虽然我与他们一样,对足浴行业的女孩子,有一种天然的不屑和鄙薄,可是,我依然很固执地认定,田小美,是与她们不一样的。尽管从他们的口中,我知道田小美同样来自外市一个无名的小镇,知道她只读到初中,便因为弟弟,辍学出来打工;知道她为了挣钱,会说一些甜美虚假的话,给常来的顾客;知道她给家里写信寄钱,从来都是留隔壁健身俱乐部的地址;知道她也怀着同样不可企及的梦想,希望嫁给某个来洗脚的有钱又肯真心爱她的男人。可是田小美清澈又忧伤的双眸,还是时不时地,就让我在看到的时候,觉得心底有隐隐的疼痛,一丝丝地,在撕扯着。

我不知道田小美工作的环境,究竟是怎样地高雅和富丽,但我却去过她和其他女孩子居住的地方。其实与健身馆,也只是隔了一道窄窄的墙,透过窗户,一眼便可以看到那一排被“良子足浴”租下的阴湿破旧的二层小楼。大约是70年代的房子,木头的护栏已经朽掉,雨天生锈的铁丝上,杂七杂八地晾着抽了线的丝袜,绣花的鞋垫,还有她们招牌似的红艳俗气的行业制服。偶尔我会看到田小美,从里面走出来,趴在摇晃欲坠的灰色栏杆上,发呆,或是给谁啪啪地写短信。我曾一度以为,她定是爱上了一个阳光热情的帅气男人,否则,她的眉眼里,不会有如此深的柔情,那种甜蜜与幸福,甚至将她所居住的破旧黯淡的拆迁小楼,也给映亮了。她不过是二十二三岁的女孩子,理当像那些花儿一样的大学生,在爱情的晨露里,漫不经心又饱满莹润地,绽放开来。可是后来,我才从其他人的口中,得知田小美爱上的,不过是常来找她洗脚的一个商人。或许他曾给过她什么许诺,亦或许田小美什么也不在乎,她,只是在应该爱的最美的一段年华,遇到了他,然后,就义无反顾地去爱了。

我是宁愿相信后者的。但是流言,还是沸沸扬扬地传遍了整条街,说田小美看似纯真,原来是最善于攻心的女子,会把喜欢看她一眼的每一个男人,都结实地缠住,而后在手脚相触的细节里,稳稳拿捏着他们的心。一旦他们对她示了好,便再也别想没有付出,就轻易地逃离田小美的掌心。这样的话,说得多了,便有了一层貌似真实的底子,灰蒙蒙的,好像健身馆的玻璃上,难以清除的污垢。我看见过田小美发短信时的喜悦与怅惘,我亦知道她被人孤立时的寂寞与哀伤,可是为什么,我也在芳香无比的春天里,因为空气里飘来散去的柳絮,便微微皱了眉头?

几个月后,我被一个经销商,强行拉着去了“良子足浴”。彼此无声息地交流了接近一年,这是第一次,我与田小美,在这里相遇。她显然与我一样,有点滴的尴尬,但随即,她轻轻走过来,帮我脱掉鞋子,将我的脚,泡到弥漫着名贵的草药香气的热水里。我们始终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说,而一旁的经销商,与另一个洗脚的女孩,早已像暑气里的糖块,聊得化成了粘稠的一滩。我的视线,飘忽在对面演得拙劣的一部爱情肥皂剧里。偶尔,田小美会问我,这样按摩疼吗?我慌乱地摇一摇头,又即刻将视线移到光线朦胧的天花板上去。是在最后她帮我穿袜子的时候,我突然间看到了她的手。那是怎样一双被浸泡得肿胀粗糙、又骨节宽大的手啊,看见它们,你永远也无法想到,拥有这双手的女子,竟是如此地柔弱秀美,惹人疼惜。我微微低下头去,轻声道:你一天,要洗多少?田小美没有看我,只是柔声道:只知道每天要从早晨10点做到凌晨1点,至于数目,哪来得及去数呢?我的心,在这句温柔的话里,有刀割一样的疼痛,淡漠地划过,那殷红的血,终于渗出来了。

我此后再不肯去“良子足浴”,甚至从旁边经过,我都觉得不忍。这样一晃又是一月,有一天,我练完跆拳道出来,看见一个面容青涩的男生,正指着田小美,怒气冲冲地喝斥着什么。走近了,便听见他说:你骗我和父母,花你寄来的钱,你说你做最体面的工作,拿一份最干净的钱,没想到,你挣钱的手,原来这样脏!你不配再做我的姐姐!

在我还没有想清楚怎么回事的时候,我已经把这个身体单薄的男生,用最标准的跆拳道动作,将他摔翻在地。而后,我又把他恶狠狠地拽起,将田小美的手,拉过来给他看。我说,请你好好看清楚,这双不再柔软的手,它们与那些用名贵草药泡过的脚,一样高贵,一样不能随便被人轻慢和侮辱!

这个被那些她爱的男人,一次次甩掉时,都没有哭的女子,终于在这句话里,泪流满面。而我,只是任由她,哭下去。因为我知道,除了眼泪,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将这个坚强又脆弱的女子,在这繁华的都市里,所承受的长达6年的屈辱、挑剔、责骂与嘲弄,一一地,冲刷殆尽。

大约很少会有人,在漫长的一生中,不曾历经过嘲讽、挖苦和击打。总有那么一些人,他们不喜欢你,或者嫉妒于你,再或天性自私,心胸偏狭,为人尖刻,所以假若你做错了什么,成就了什么,或者生出一些在外人看来,遥不可及的梦想,他们刻薄的言语,便会一盆脏水一样,朝你无情地扣下来。正在从容行路的你,被这样污秽的言语泼将过来,一个趔趄,便跌倒在淤泥之中。

或许你被击打得再也没有了爬起的力量,于是呆在那滩泥里,郁郁终生;而隐在阴暗处得意嘲讽你的人,则看着你脸上的泥灰,嘻笑两声,便扬长而去,自此再不来围攻你这失去了斗志的敌人。

或许你会艰难地爬起来,而且第一个念头,是想要破口大骂,将同样肮脏的叫骂,还击给对方。你满腔的怒火,化作子弹,嗖嗖地飞向那些四面八方袭击你的人,你试图以一人之力量,对抗周围之嘲讽,可是最后,却发现所有一切,越描越黑,远远脱离了你想要挽救自己声名的初衷。而且你的愤怒,招来更多人的围攻,有青葱少年,也有秀美女子,还有睿智老人,许多人都曾与你熟识,或者对你充满了仰慕,他们看你陷在一滩烂泥之中,口吐着毒蛇一样的火焰,都纷纷摇头,劝你两句,或者直接退出关注你的人群。

所以这一场闹剧之后,你发现一切都不复从前,挖苦你的那些人,原本是出于嫉妒,想要看你笑话,结果你真的上当,咬住那垂下来的不怀好意的诱饵,便爬了上去,等到想起自己正行的路,低头却看到那艘载你前行的舟楫,早已经无声无息地飘走。而你急吼吼的模样,也让许多关爱过你的人失望,并放弃了你,再不回来。

几年之后,你也许功成名就,回首看到那曾经的一场争斗,自己都觉得可笑。因为,击打你的人,早已不知去向,你与他们,不过是路人甲和路人乙,各自行路,偶尔擦肩,碰了彼此;再或他们眼瞅着你行路太快,又满身光芒,抢了他们的风头,所以嫉恨于你,但终究还是跑不过,所以只能恨恨而去,任你踌躇满志。

也许你依然是一个素常之人,不曾大红大紫,也不曾实现昔日激情之时,许诺的理想。你在油盐酱醋之中,变成屋檐下一只啁啾的小鸟,每日为能够享受煦暖阳光,丰美食物,和天伦之乐而觉得内心安稳幸福。此时你再想起旧日愤慨时光,便会莞尔,原谅自己的血气方刚和青涩稚嫩,想着假若被他们击败,自此跌倒,终生郁积在怨愤情绪之中,那岂不是失去了此时云淡风轻的美好?

你不知道那些曾经试图阻拦过你的路人,他们被时光的洪流渐至淹没,对你无可匹敌的成就,再也没有力气嘲笑击打,只能尽力仰望,方能看得到你胸前那粒闪闪发光的纽扣。或者你们彼此,根本不记得曾经有过这样一场争战,当年的烟尘,早已化为灰烬,你们重新成为互不相识的陌客。

但也有时候,你不知道,那些泼下来的冷水,反而冲洗了你一路的征尘,让你从得意和放纵之中,清醒过来,朝着那想要的方向,愈加快速地一路飞奔。或者,它们掀起的一股巨浪,不仅没有将你的舟楫翻倒,却是成了一股巨大的推力,助你勇敢跨越危险的暗礁,或者险滩,行至那开阔的海面,看到之前无法奢望的风景。

所以人生的途中,大可不必为时常飞来的石子、沙尘、白眼、草屑而烦恼,那不过是行走中的常态,爬起来,朝路人笑笑,自我解嘲,说,不过是想要吻一吻鲜泥,嗅一嗅花香。

一颗心,如此沉静安然,方会品到生之甘冽甜美。

很多年前我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常常穿着肥大的校服,趿拉着不跟脚的拖鞋,孤单地走过马路,彼时从没有想过,会有一个人,曾像现在老去的我一样,用浓郁的嫉妒的视线,目视着我的远去。

那时的我,那样地脆弱,羞涩,孤独,总希望找一个可以牵着自己的手,走过一段又一段寂寞年华的女孩,或者男孩。我记得我曾为了找到一个一起去食堂吃饭的伴儿,而抛掉自尊,哀哀地去求一个女孩,求她与我同行。但最终,我还是被她淡淡地拒绝。

总以为那时的烦恼,无穷无尽,年少的臂膀,无力去将它们托起,所以神情忧伤,视线迷茫。而今隔着时光的玻璃看过去,才知道,只是青春,便足以让我值得珍惜,而那些细细小小的烦恼,不过是血管一样,游走在青春的肌肤之上,也正是它们,才让我走过的这段时光,现出浅蓝淡粉的迷人的光泽。

而今的我,走在路上,看到那些逼人的青春,以无法阻挡的耀眼夺目的光芒,射过来的时候,常常会觉得忧伤,还有羞涩。只是,这样的忧愁,与年少时的我,截然不同。我忧伤自己无法再像那个面容冷淡的少年,塞着耳机,旁若无人地浪费着大好的时光。我要为了许多人,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荣光、职位,忙碌,永不停歇。我需要时刻计算着时间,赶路,或者见人。我再也不能够像那个悠闲的少年,用散漫不经的视线,扫过路边的风景。

而我的羞涩,则是源自我无力拯救的苍老。我记得一次在校园里,看到一个熟识的学生,拥着自己的小女友,亲密无间地朝我走过来。就在我们相距还有几米远的时候,学生笑看着我,手,却始终在女友的脸上,温柔地爱抚着。视线相撞的那一瞬间,我的脸,突然地红了,我慌乱地将头低下去,试图找到合适的地方,可以安放。可是,我却发现,我已经被他的勇敢、从容与骄傲,弄到丢了最后与他对视问好的勇气。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名牌的衣衫,与他们素朴的校服相比,如此地廉价且黯淡。

我在学校食堂吃饭的时候,看到附近中学的男孩女孩,常常会下意识地,与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他们总是在食堂最中心的位置,任性地将桌子拼在一起。他们会大声地喧哗,会豪放地举杯,会在桌子底下,偷偷碰女孩子的脚,会放任地评说着天下大事。女孩子的脸上,会涂着一抹鲜艳的油彩,指甲上,满是怒放的花儿。有时候,她们也会素面朝天,只一件大大的套衫,一双白色的球鞋。可是,她们照样在男孩子面前,有无上的吸引力。照样让角落里远观的我,觉得羞愧。

我想我真的老了,我与许多上班的女子们一样,在焦灼之中,将自己硕果仅存的一点年华,用昂贵的化妆品,逼到无路可走的角落。最终,青春回望我们一眼,知道我们的急功近利,再无法容忍它们妖娆的绽放,除了消失,无路可走。

急行之中,我们究竟,将我们的青春,丢在了哪里?它是不是像融化的雪糕,滴落在阳光炙烤着的柏油路上,来不及擦拭,便只剩了轻微的印痕?是不是像爆米花,或者可乐,黑暗中在电影院里,不知不觉,便被我们消耗殆尽?是不是如一件穿旧了的衣服,只因为它不符合审美的潮流,便被我们,弃置一旁?

我始终寻不到答案。但我却知道,我是在对物质的一路狂追中,将它们丢在了一个再也找不到的拐角。

许久之后一个有雪有阳光的温暖的冬日,我走过一个操场,迎面跑来一群男孩女孩,他们团着雪球,互相追逐喊叫着,兴奋的尖叫声,几乎将那河上的坚冰,给震裂开来。我站在那里,忧伤地看了片刻,正要转身离开的时候,一个雪球,无意中,落入我的脖颈。操场上一阵坏坏的欢呼声,我看着他们天真无邪的笑脸,忍不住,边抖落衣服上的雪花,边哈哈地笑起来,并朝他们嚷:嘿,坏小子,小心考试我让你们不及格!

一个女孩子跑过我的身边,拿着相机,啪啪地拍了一通,而后笑道:嘿,老师,就这样简单地笑下去,你会和我们一样年轻快乐哦!

我在那一刻,突然间明白,我那老去的青春,原来它并没有走得太远,它一路悄无声息地跟着负重的我,只等我像现在这样,回头,等它跑上来,与我不再年轻的容颜一起,不离不弃地,走一程,再走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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