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孤独
在等待外劳的那段空窗期,我经常在父亲上床就寝后独自来到巷口的便利店,点一杯三十五元新台币的热咖啡,然后坐在店门口的板凳上,放空。
所有其他工作得暂停倒是其次,不断重复的单调也可以慢慢适应,最让人不习惯的,反倒是夜晚到来。当一切劳动随着父亲入睡而告一段落之后,一时间我总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夕的迷惘。不知道是该高兴这一天又顺利平安落幕,还是该对于未来一切之不可预测继续悬心。
悄悄出门,抽根烟,慢慢啜饮着热咖啡,故意让自己放空。除此之外,我无法期盼还有什么更好的奖励给自己。
外面的世界都有点陌生了。
感觉自己像是来到某个远方的城市,语言不通,地图失灵,我无法跟任何人互动。大半生都以创意分析解读评论这些抽象性的思考维生,突然过起了一种纯粹劳动性的生活,一开始完全抓不到节奏,好像我被塞进了另一个人的生活。
老实说,如果不是有那些愿意离乡背井来台的外劳,一整天陪伴在老人身边,像我这种毫无亲友家人帮忙的老单身,怎能应付得过来?在这个地方没人要做的工作,有她们相助应是大幸,但是,为什么她们仍会遭到异样眼光?
忙完一整天,独自在便利店门口喝杯咖啡时,我特别能体会这些外劳的心情。
那样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疏离感。
那种等到夜阑人静后,终于可以拥有一点点自己时间的盼望。
或许这时,她们正开始忙着打开LINE①或视频通话,与远方的家人聊聊天,听听老公或父母的安慰打气,听听他们收到了汇款之后做了哪些事。孩子的学费交了吗?新房的贷款付了吗?也许感到眼角有些濡湿,最后还是笑着报了平安,道了晚安,等在眼前的明天不是同样的劳动,而是八九年后,全家经济改善后的新生活……
但是,那样的夜晚,我没有任何人可以说上几句话。
没有人,除了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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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也不完全只有我自己。
因为每晚跟我一样按时会出现的,是一个蓬头垢面、衣着邋遢的男子,带着他那只年事甚高的老狗。
他跟我应该差不多年纪,连续几天都穿着同样的那身运动裤与破汗衫。不是流浪者,因为会看见他回家,就住在我们老宅的同一条巷里。
那只老狗躯体很大,混种的黄金猎犬,常是臭烘烘的,主人已好久没替她刷洗。或许也不能说是这男子的失职,因为那老狗行动很迟缓了,洗澡对主人与狗来说,也许都是一种痛苦。
我们彼此从不打招呼,就这样每晚相同的时间出现,一起发呆。
后腿已无力站立的老狗,起身前都得让主人先把她的下半身抱起,再慢慢放下让她着地。
老狗不时用怯怯的眼神望着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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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就在我眼前,那天晚上老狗怎么也站立不起来了。男子使尽力气想要把大狗抱回家,但实在是太重了,他试了几次后放弃,无助地跟他的老狗对望着。
我心想,他会开口要我助他一臂之力吗?
就在这时候,便利店收银员出现了。男生瘦竹竿似的,推出了他们店里的运货板车。
把狗抱上推车回家的过程,那男子从头到尾都是默不作声的,不像有些人把宠物当人,会不停与毛小孩说话。他也没有惊惶,好像对这一天的来临心里早有准备。从他搬运老狗的动作之熟练,任何人都不会怀疑他经常如此帮助狗儿移动。
但,总觉得这一切看起来仍少了点什么。
他与狗儿的关系不像朝夕相处的家人,倒有点像是一起服刑的犯人,每晚出来放风。
如果是一只小狗,或许还可以像现在许多饲主用婴儿车推着毛小孩散步,但男子知道,用板车推着这样一只大狗走在路上太夸张了,所以每晚他们也不走远,出门就只来到巷口便利店,歇息,沉默。
一个非常小的两人世界,小到多一点声音都好像会变得拥挤,最后只能安静地一起孤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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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那男人是否独居,是否还有其他家人。总是看他独来独往,破衫乱发,不会打理自己,也不与人互动。可是也并非完全麻木不仁,至少他浑身上下每一处都写着“我不快乐”,如同一株人形仙人掌。
我发现周遭环境里,这样的人似乎越来越多了。
(这样的人,往往身边都有一只猫或狗。)
那男子,散发着一种对生活不抱持任何期待的委顿气息,带狗出门仿佛是他不得不做的最后生存妥协,容不得再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来侵犯。我们从没有过任何交谈,事后想起来,这或许便是原因所在。
我不知该同情主人,还是该同情那只狗。
虽然主人照顾了她的生活,但也把她关进了一个沉闷、委屈、冷漠的世界,在一种共同毁坏的情境下相依为命。
是男子的不离不弃值得效法,还是散发着臭味的老狗,沉默地承受着饲主的失能潦倒反更值得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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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利店前,老狗寂寞地等待着她的倒数。
除了接受自己已老残之外,她没有其他的选择,只能继续一天又一天地老化、衰弱着。
她对死亡没有想象,也无从理解,更不需要有告别的准备。
但人类不同。
理性与感性。堕落与升华。肉体与灵魂。自由与归属。中心与边缘。过去与未来。记忆与遗忘。拥抱或转身?隐藏或公开?出走还是归返?To be or not to be?……
活着,就是永远在整理着这些牵绊。
人类可称为高等生物的证据,就在于知晓自己在经历着什么,可以决定自己要以什么方式面对衰老,能否还来得及做出改变,还有机会将该原谅的、该放下的、该感恩的、该无憾的、该有愧的……这种种列出清单。
动物的老死只有一种样貌。人,却可以从重如泰山到轻如鸿毛,从千山独行不用相送到族繁不及备载——
但绝大多数的人还是难以接受,走的时候是自己孤单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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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贝·加缪(Albert Camus)的《异乡人》里也有一对人与狗的故事。
主人翁的邻居之一就是个独居老人,养着一条癞皮狗。每天,老人拖着老狗出门,老狗一定死也不从,最后换来一顿拳脚与辱骂,同样的剧目日日上演。直到有一天,狗不见了,据老人的说法,是趁他一不注意溜走了。老人非常后悔又焦急,担心老狗会被捕捉后处死。
(也许,真正应该挣脱枷锁的,是人而不是狗。)
有一阵子,还真有不少朋友会带着同情的口吻建议我,要不要养一只狗做伴?狗很贴心、很疗愈喔……我几乎都是不假思索便回答:不!
狗太敏感了。许多朋友养的狗在我看来,比主人还需要吃抗忧郁症的药,困在自己无法表达的情绪里,突然在你跟前团团绕着吠叫,下一秒又黏腻如婴儿般倚着人发抖。我不是没担心过,自己万一养狗就会成了加缪笔下的那个矛盾老人,跟我的狗陷入难解的爱恨纠缠。
“嗯……也是,狗很需要主人的关爱。”听我这么反驳,不肯放弃的朋友会继续建言,似乎认为我的孤独已经满到了警戒水位,“那养猫好了。猫咪不腻人,她们很独立——”
那养她要干吗?我在心里反问。
孤独的人身边一定就要有另一个体温吗?
让另一个生命成为自己生活里的排遣,送美容院、穿宠物衣、戴钻链,我想不出有比这更残忍可笑的事。
此外,真正让我纠结的是,多半的时候,宠物都会比主人先走。
每个生命的尽头都是同等的庄严,何苦要另一个生命鞠躬尽瘁,只为了给自己做伴?
经过这些年才慢慢意识到,在感情的世界里,我一直就像那只乖顺的老狗。认定了身为一只狗就得有一个主人,否则就叫作丧家之犬。
同时我也像那个不快乐的狗主人,总是带着老狗坐在路边,向这个世界低号龇牙:“你们看看!你们看看我为这只狗所做的一切!像我这样一个有感情有人性的人,竟然被你们误解、排挤,害我最后只能昼伏夜出,孤独地坐在这里!”
我跟我的孤独,多年来就像那只老狗与她的主人,始终彼此厮缠。
虽然我不需要另外一只狗的陪伴,可也没有人认养我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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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情人的浴巾,一直被我挂在阳台衣架上。任它被风吹雨打了两年,我始终假装它并不存在。
不论是把它收藏折起,或是扔掉,都有太戏剧化之嫌。我只是偶尔瞟它一眼,让它继续风干,等待它成为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