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好的人
四月到六月,换了三个看护。
只有请过看护的人才会懂得这中间有多少波折。几千家登记有案的中介,送来了什么样的人要看运气。
运气的是,停薪留职侍亲假到底没白请。之前那个看护跑掉,这一折腾就是三个月。中间空窗期快一个月,从早上九点到晚上十一点,我没一刻得闲。每晚结束都跟自己说:“今天又赚了两千五。”那是所谓台佣的一日工资。
没有真正投入过父母照护的人,无法想象这份工作包含多少琐碎细节,多少不确定带来的压力。之前每周四天在花莲,回来台北看到表面上一切如常,不知父亲不肯吃饭是因为看护每天都做一样的饭菜。如果是在赡养院,他们就给他插鼻胃管灌食,那怎么办?
“装监视录像器嘛!”大家直觉反应都一样。但就算从监视器中看到异状,人在花莲可以立刻就杀回台北吗?摸清楚我哪几天不在的看护,想蒙骗自有漏洞可钻,不可能看不出我的弱点:人在外地,又是学期中途,我怎可能随时开除她?
问题的根源,是只有我一个人负责照料。我若长时间不在家,无疑让各种突发或蓄意都有了可乘之机。
唯一的解决之道,就是我必须时时出现、不定时出现、随时做好一有问题出现就自己上阵的准备。没有其他家人,没有替手,只有事事躬亲。
(说到底,希望给老人家一个什么样的晚年,这是做子女的心愿,不是履行一份义务啊!)
那日,难得看见父亲精神较好,自己拄着拐杖走到荒废已久的书桌前,摸摸这又摸摸那。翻翻往日的速写簿,毛笔排一排,把印泥也打开来看了看。不说话,好像是无意识,又好像心有所感。虽然只是一次偶发的举止,我看在眼里不禁感慨:每个老人最希望的,难道不是待在自己最熟悉的地方,身边有他最熟悉的人?
(就让他无论何时,突然想起了什么的时候,可以安心发现一切如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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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老友在母亲突然中风后传讯给我:“去年读你新书的时候,我没有什么感觉,竟然都没想到,其实我的父母也很老了……真的很悲观,我们的黄金时代已经结束了。”
最后这一句最让我印象深刻,仿佛他的好日子全被父母的老与病给毁了。
很想回他一句,就算父母没有倒下,我们的生活也不见得会更好。
仿佛看到在这座华灯初上的城市里,许多年老的单身儿女与他们更老的父母,如同海底被白化侵蚀的珊瑚礁,正无声地从这一丛蔓延到下一丛。
这并不是一场无法遏止的颓势。然而每天只看到媒体上充斥“人口老化”“高龄化社会”这些带着恐吓性的字眼,仿佛老人是另外一种物种,“他们”与“我们”应该坚壁清野,最好能把老人控制在某一条鸿沟之外,不要来影响我们的生活。
(但是年过五十的我们,哪家没有一个八九十岁的老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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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没有想象过,如果过去这些年父亲身体依然健朗,我的生活又会是怎样的呢?
也就是如同过去一成不变的生活吧?我想。
遇到周末,有空的话就问问父亲要不要一起吃个饭,没空的话就打通电话,也只是报平安。两个男人在电话上聊家常毕竟太少见。我根本就不会意识到父亲年纪已经很大了。然后,对改变自己的生活,我越发失去了动力。对父亲一旦倒下的话该如何应变,一概无知,也无心去研究,或下意识根本就是尽量搁置、逃避这个问题。过一天是一天,只要没事就不要多想,自己的事情永远还是第一位。再孤单也不想打电话让朋友觉得我最近过得很闷。跟父亲一言不合就在心里赌气:“以后我才懒得再管你的事……”
(没有到事情发生的那一天,多数子女都是这样过日子的,不是吗?)
不是不知道,这样的人生早已经出了问题。
无法记得有多长的时间,我活成了一个不断退守的人,努力企图隐藏自己的不快乐,既不能诚实,也无法不诚实,只好用孤独筑起高墙。
甚至以为,藏身于东海岸的大学,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可以让自己拥有平静。也曾以为,研究与教学可以让自己免于面对创作时无法诚实的煎熬。想要创作的渴望一直被压抑,与他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我一度陷入人生毫无目标的困境。
但是就像大多数我这个年纪的人,木已成舟,改变总显得遥不可及,既心怀恐惧,也缺乏动力。更不用说,已经投下去的十几二十年人生,怎么甘心放手?
(改变,不就等于承认过去是场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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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失败了,我承认。
也许是失败得还不够彻底,所以仍然在硬撑着,直到三年前一连串变故,逼我不得不真正鼓起勇气面对自己。
事情会走到这地步,不可能都是别人的错。没有单一的生命问题,所有问题总是一环扣一环,结结相缠,要像清理一捆乱电线那样,只能耐心地一点一点把它打开。
找到问题所在,往往解决之道也就浮现。做不到,一直觉得“问题太复杂”,事实上,复杂的不是问题本身,而是我们的心。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曾很受推崇的小说家安德鲁·霍勒伦(Andrew Holleran),到了九十年代,有很长一段时间销声匿迹,离开了纽约,搬去佛罗里达照顾他重病的母亲,这一照顾就是六七年。
二〇〇六年,六十四岁的他出版了一本自传性小说《悲伤》(Grief),主人翁是一位与他相似的单身作家,同样照顾卧病多年的母亲。书中有一段话特别让人感到惊心动魄,大意是男主角因为自己年老体衰,成了一个不快乐的人,他后来忏悔自己将母亲带进了他的自怨自艾里。他说:“是我的孤单,是我单调无趣的人生,最后让母亲放弃了活下去。杀死母亲的凶手,是我……”
一度我无法不担心,自己哪天也会变成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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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一位出版界的资深大姐见到我,问起爸爸的情况如何,我把换了三个看护的过程简单交代了一下,她听着听着突然插话道:
“搞不好你比你爸先死咧!”
我不以为忤,坦言这也是我的担心之一,因为已没有任何家人在世可托付云云,对方快人快语,立刻又接了一句道:
“这就是给你这种不结婚的人的惩罚!”
我听了这话相当震惊,因为她也终生未婚,也经历过父亲长期卧病,怎么会把家有老人需要照护这种事,用这么偏激的言语丑化?
让我更加震惊的是,自己未经思索就立刻做出的反应——
“为什么会是惩罚呢?你怎么知道,这不会让我成为一个更好的人?让我变得更有耐性,更有智慧,也更独立坚强?”
直到脱口说出了那几个字,我才终于放心,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成为像霍勒伦那样的老儿子,因为我看到自己的改变。
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改变。
还能够改变的人,或许才是自由的。
换作是从前,我可能只会很受伤地默默转身离去,面对那样明显的偏见与歧视,我可能立刻想躲回自己熟悉阴暗的孤僻里。
我怀疑对方打心底憎厌照顾卧床父亲的那段记忆。更有可能,她认为一个男人家成了看护是件可笑且可悲的事。
“那么,在受惩罚的人是她,不是我。”我跟自己说。
那当下我变得如此理直气壮,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里丝毫没有气愤或惊吓,也没有因为这段时间离开职场而有了低落的心情,更不因为自己无法拥有婚姻而觉得被歧视。我相信,如果不是发自内心,在短短不到两秒的时间里,再怎么辩才无碍也不可能如此四两拨千斤,立刻就让对方理亏无语。
不亢不卑,不羞不恼,让自己成为一个更好的人,我想,我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