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真是无巧不成书,原来这个秀美、善良的姑娘正是猎人李世富的弟弟李世贵的未婚妻兰妹子。
当夜,兰妹子的爹热忱地接待了考古者。给他吃炖得烂香粑嘴的土豆腊蹄髈,烟熏麂子肉,请他喝甘洌醇香的苞谷蜂蜜酒。在山月当空的院坝里给他摆有关黑峡的龙门阵,讲种种传奇、轶闻怪事。
兰妹子的父亲谈起黑峡,大有谈虎色变的样儿,他得知这位戴着眼镜,三十多岁斯斯文文的教书老师要只身前往黑峡,便把一个包青布头帕的脑壳摇得拨浪鼓一般,连说去不得,去不得……接着便一一列举起他所知道的黑峡的险恶山势,气候的凛冽严峻,以及众多的死、伤于黑峡的人和事来。
考古者一边听,一边坦然地笑着说:“老爹放心,干我们这一行的都是吃苦耐劳的好汉,孤胆雄心的豪杰,龙潭虎穴都敢闯的角色,死人墓中都敢眠的人物,怕个啥哟!”一席话说得兰妹子和她娘掩嘴欢笑起来。
“考古老师嘞,你这个样儿,风都吹得倒,还好汉、豪杰……嘻嘻嘻嘻。”兰妹子噎起人来也毫不输人。尽管在城里人看来,张剑华教授的身板儿也够硬朗的了,但按山里人的标准,他依然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话可不能那样说哦。”兰妹子的爹接过话茬,吸着叶子烟杆慢条斯理地述说着。
“……那英雄也怕病来缠哟,黑峡一地阴湿多雾,瘴气太盛,壮汉一旦踏进去,也少有不染上病痛的。记得我12岁那年,闹烟匪,一清早对面梁子上炮火连天地响,爹妈拉起我们就往山里钻,一躲就是四五天。
“回来一看,遭匪劫的家中匪徒们翻箱倒柜,杀鸡宰羊,一片狼藉。熄灭的火塘边卧着一个戴礼帽穿长衫的斯文人,正发着高烧,瘦得皮包骨一样……”
考古者一惊,心下思量,真神了,那扇窗棂,莫非……但他又想,路过的戴礼帽穿长衫者岂非古教授一人?而那相同的神龛窗棂在山区老屋也定然不止一处,便平静下来继续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我爹见他高烧不退,昏迷不醒,就找来草药熬给他喝,煮了玉米糊糊喂他。三天后病情更严重了,胡言乱语。一会儿斧,一会儿剑,一会儿古庙、塔、墓葬地说到天亮,把全家人都吓到了。我爹害怕他不行了,为了弄清他的底细,便请来保长、私塾先生,一起来翻开了他的包袱,发现有一个国民政府盖大印的证件,说是江州大学教书的古斐成先生来考察黑峡文物的……”
娘说:“啥子叫文物?这里只有野物,往深山老林里钻,黑熊、豹子,多的是。也不怕把命戳脱了?一个单薄的教书先生,哎哟哟,怪可怜的。”
当时,我爷爷还健在,就吼了我娘:“妇道人家,少开腔!”然后会同保长作了主,说:“快,扎个滑竿送他出山,是个公事人嘛,有个三长两短啷个说得清?”于是,就扎了个滑竿连夜连晚将古先生送走了……
考古者听到这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动了,他一把握住兰妹子爹的双手说道:“哎呀,这太奇了!太奇了!那个穿长衫的斯文人古先生正是我的老师古斐成教授!”
于是,考古者把如何认识古教授,如何阅读他的考古笔记,笔记中如何记载他独闯黑峡以及如何病于山民火塘之畔,突遇烟匪,情急之中如何藏黑峡的考古精粹材料于神龛窗棂之夹壁的情况娓娓道出。
山月融融,竹影摇曳,流泉淙淙……兰妹子支着下巴听得入了迷。自她懂事以来,还未听到过如此新鲜、如此有趣的龙门阵呢。末了,她一拍双手跳起来冲着他爹和考古者说:“对头,马上打开神龛壁柜看下喃,说不定那个纸卷卷还藏在那儿呢。”
“疯妹子!哪个敢动神龛壁柜哟。”兰妹子的妈停了灯下手上的针线活,恼怒地瞪了兰妹子一眼吼道。
“按说是动不得……听爹说,那年,一伙胡宗南溃兵逃到这里,眼睛个个都红了,像饿极了的疯狗一样,翻箱倒柜,捉鸡牵羊,连神龛上供的干腊肉也不放过,抱过来就啃。一个麻子,一刺刀就撬开了这壁柜夹壁,说是看下藏的有银圆不,爹气极了,过去阻拦。麻子顺手就是一枪托,打得爹在地下叫骂,翻滚。爹跳起来,要和麻子拼命,烂兵们围拢来一阵拳脚,爹当时就气昏迷过去,人事不省。
“爹自那以后卧床不起,足足病了半年……不过,现在也无所谓了,兰儿她妈,咱们撬开看一下,要是那位教书先生的纸卷卷还在,让他的学生看看,少走点冤枉路也好嘛。”
老汉替兰妹子和考古者开了绿灯。
“那你就开嘛。”半晌,兰妹子的妈才表了态。
可是,夹壁打开一看,除了黄表纸书写的祖先的生平名讳外,里面空空如也。
这可真是个谜啊,考古者又怅惘起来。
不过,这又是情理之中的事。
刚才,他听完兰妹子的爹的谈话,说是逃烟匪回来才发现的古教授,就想,古教授放东西在夹壁时,他是单独一人放的,而兰妹子的爷爷婆婆携着兰妹子的爹返回时,古教授已昏迷不省人事。那么,那有关黑峡的考古笔记,说不定还在里面。后来,又听说胡宗南的溃兵撬过夹壁,他想,多半这份笔记就被溃兵带走了……
溃兵将这份珍贵的笔记带到哪儿去了?倘若其中有溃兵识得字,颇具历史修养,那么,导师的笔记会引起怎样的后果呢?
带走笔记的溃兵还在人世吗?
导师的笔记还在人世吗?
笔记中记载的文物还在人世吗?
风风雨雨中,几十年一晃就过去了,除了这座老屋依然如故外,人世间的变化是多么地不堪回首啊……
当夜,考古者枕着山泉,听着林涛,久久不能成寐。他的思绪在这静穆的山夜中飘得很远,很远……
第二天,他收拾好考古包,告别二位老人和兰妹子,又出发了。兰妹子的父亲硬塞给他一个腊麂腿,又拉着他的手吩咐,一路多加小心,并惋惜地说:“可惜蛮牛不在,上山割漆去了,要是蛮牛在家倒可以陪老师一行。”
“还有,老师要到黑峡,非叫蛮牛去找到我那位猎户老庚李长义不可,李老庚晓得黑峡古洞的捷径通道,最好叫他的两个儿子帮你带路,只要有他两兄弟,张老师,你闯黑峡就一点问题也没得了。”
兰妹子也拍手道:“哎呀,蛮牛哥哥刚进山,不过,他的漆棚子也在黑峡附近,说不定能碰见你呢。我爹说得对,叫蛮牛哥哥带你去找世富哥猎人兄弟,然后进山,保准你一路平安!”
考古者听完,当即记下了蛮牛、李世富兄弟的姓名、特征。然后,一再致谢,踏上了前往黑峡的山道。
就是这样凑巧,两代考古者都宿于同一山民之家。正是这般离奇,导师古斐成教授关于黑峡的考古精粹的笔记似乎已为张剑华教授意外之间唾手可得,却又倏然失之交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