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2.迷失兖州

记忆的力量 作者:赵牧


12.迷失兖州

2001年二三月间,我去桂林,因为研究生调剂的事情,结果人家让自费,一年六千块钱,弄得我很是失落,算是无功而返了。桂林山水,的确给我视觉上的冲击,毕竟,那是我第一次沿京广线南下跨过长江。当时我所在的山东,虽则麦苗都返了青,柳条上现出鹅黄,随处可见的杨树上,也都拱出了毛茸茸的被我们称为杨巴狗的花,但桂林却是一片炎夏的感觉了。然而,一想到因为自费而不能读书,且在那些山水里我只是一个匆忙的过客,心情就不由得落寞起来。当所有的对于前途的期待都变成了过去式的时候,我就怀着这般的落寞踏上了归途。

车行到兖州的时候,我下了火车,已是夜里三点多钟。春寒料峭,又刚刚下过一场毛毛雨,还很冷,但候车室却不让进,我只好在室外的廊柱下不停地来回走动。这时候,过来一个男子,约莫跟我现在的年龄差不多,他搭讪说,去哪里呢,现在就走,有车在那边等呢。我于是接了话,而他便发挥了极大的游说攻势。理由当然不外乎将半夜三更广场候车的劣势转换成车内等待的优势,而手脚冰凉的我,就不由得有些心动,何况他手指的地方,果然就是汽车站的方向。他一再强调,人差不多了就走,而当是时也,只有四五个空位了。我就跟他走了,他边走边跟我说着闲话,且问,听你口音,不像是邹城的呀。看他拉家常,我也就放松了必要的警惕,很坦诚地告之我是在兖州矿业集团的一家煤矿工作,但老家属于鲁西南,是单县的。现在说单县,很多人或许是想起朱之文,而在当时的兖州,我则强调了单县羊肉汤的名声。而他,一听说我是单县的,就仿佛被打了鸡血一般,猛地拍我一下肩膀,说咱们是老乡呀,我单县郭村的。连一个县的乡镇的名字都说得出来,这老乡应该不假吧,于是,我的防范闸门又自动地降低了几分,而决堤的风险,就在这个时候,悄然地提升了几个档位。

于是,我们就半是轻松半是试探地聊起天来。但是,走过火车站的站前广场而到了汽车站前面的时候,他却要我往北拐,我心里还是打了一个咯噔。我说你们的车呢,他说车就在前面,这里不让停的。但沿着大路又走了二三十米的样子,却还是不见什么车的影子,而即便是大路,三更半夜也不见一个行人,我不由得再次犯起了嘀咕。而这时,他又让我往东拐,眼前倒不是那种狭窄小巷子,而是一个宽阔的广场,于是我的紧张,稍稍有些放松,但还是禁不住追问:你们的车呢?一直地追问车呢车呢,却一直不见车的影子,而他却竟都能给我一个大致说得过去的理由,这不能不让事隔多年之后的我,感叹他骗术的高明,以及当初自己对行将逼近的危险的弱智。

任何的人生歧路,大抵不外乎这两种可能。而就迷失兖州这件事而言,我觉得自己弱智的成分应该占了更大的比重。也许我是过于相信“老乡”之类的托词了,何况,即便真的就是老乡,俗语所谓“背后一枪”的可能,不也还是大量存在的吗?枉费了昔日自称文学青年的敏感,枉费了曾经摘抄过的江湖险恶的格言,也枉费了自己一再拜读、品鉴、艳羡乃至模仿的众多关乎人生无处不奇遇的小说。但何尝不是它们,让我对可能的风险,在担忧的同时,也隐隐地存在着某种罗曼蒂克的期待呢。一种类乎堂吉诃德式的、将生活想象成某种文本的审美态度,或应对此负有责任,然而危机和凶险,却在自以为是的理论提升前,从疑虑和猜想而变成了压力巨大的现实。

事实上,就在我们拐过弯走出十几步的样子,我又一次耐不住性子而将有关于车在哪里的问题抛给他的时候,他就用手敷衍了事地指了一下,说就在这院子里。但我没看到什么院子,而是看到了一栋二层的小楼,而这时,他本来一直在前面带路的,却不知怎么回事地绕到了我的身后,说你进去就知道了,屋里好多人等呢。情况显然不妙,于是我就想开溜,但是,身后已经被他堵住。我心里顿时七上八下的,既恼恨自己的大意,又怀着几分侥幸,心想,自己应该不至于就这么简单地坠入了一个圈套吧。于是,我仔细打量,一楼的门面完完全全是一个小饭店的样子,楼上,或许就是包间吧。院子在哪里,怎么还要上楼呢,这是我的问题,而这时,那个所谓的老乡,回答起来已经颇不耐烦了,像是憋着一股气一般地冲我说:“傻瓜也知道外面冷,车不发动,也是冷的,大家都先在房间等候,又不是你一个,多着呢。”我知道,这个世界上确实有很多傻瓜,但作为傻瓜之一的我,还是意识到了,这分明是一个谎言。如果人多,我早就该听到动静才是,不可能静得出奇,仿佛警匪片凶杀案的现场一般。然而说话间,我已经在楼梯的下缘,他手往上指,我似乎除了上楼,已经别无选择,于是只好上楼。彼时心跳的声音,简直跟脚踩在楼梯上的回声一样。

张爱玲在一篇小说里,写一个楼梯,说它一节节地通往没有光的所在。而这栋楼,在楼梯间的拐角处,倒是有一个昏暗的灯泡,它让我看清了,楼上就是一间间洞开的房间,空荡荡的,鬼影也没有一个。我这时已知道大事不好,但怎么个不好,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夺路而逃,很可能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因为原来的老乡,现在已经成了凶煞,明显的,我不是他的对手,何况他要是身上带有凶器呢?种种不寒而栗的场景,如电影一般在我眼前闪过。考研不成,命丧他乡,这难道就是我的人生结局?少年意气,不说是指点江山吧,但那时候,却还觉得至少能青史留名。如此不明不白就死了,岂不太过窝囊?诚然,任何一个人都会给自己的人生设计出各种各样的出路,但实际的情形,总会在所有这些设想之外,但我心里,却总还是觉得,咸鱼翻身,也许并非没有可能。要知道,不管真假,跟这个“老乡”,也是一无怨二无仇,要我小命的概率,应该几乎为零。所以,事已至此,唯有沉着、冷静,随机应变,不惜牺牲全部的家当,事情就不会没有任何回转的机会。于是,我这样告诫着自己,然后就大着胆子走了上去,并且假装镇定地问:“老乡,人都在哪儿呢?”

“啥老乡呀!你进去吧!”

一个恶狠狠的声音在后脑勺上方炸响,并且背后被猛推了一下,刹那间,重心失衡,我跌跌撞撞进了一间小屋。他手把着门,冷冷地说,你在这里等着,我给你叫人去,然后砰的一声,就将门关上了。我过去拉了一下,死的,拎包走到窗前,窗户倒是可以推开,但是二层楼的高度,而且下面就是水泥地,不由得还是让我心里发怵。于是我返身冷静地打量房间,竟除了一张床外,什么都没有。床上倒是有一床被褥,而且有一张床单,我于是就又燃起一点希望,不是有武侠电影上常写被囚的侠客,将床单当作救命的绳索嘛。那么,不会武功的我,如果先将被子扔下去来垫底,或者不至于就摔断腿吧?当然,童话里还有一个小孩子,骑着一把笤帚疙瘩从窗口滑出去,六层楼的高度,竟然也毫发无损。但那不过是哄哄小孩子的把戏,在当时的情况下,我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一层可能的。然而,又怕扯床单的时候,那人又突然推门进来,到那时,事情也许越发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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