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斑
秋天的阳光很忙,晒谷、晒场、晒砍下的高梗白。初冬的阳光也很忙,只是,似已倦怠,一点点地蓄积自己的热和光,再慢慢地释放出来,纵是力道不济,至少得把南墙晒暖和,让村民们在这里捻线、嗑瓜子、纳鞋底。还是冷,我们就贴着南墙“挤油”。人分两队,势均力敌,自由组合,如有异议,那就“手心手背”;两队人双手插进袖口,躬腰,侧身,一齐贴着墙挤过去,向相同的方向用肩着力,有多大劲使多大劲:
“挤油炒干饭喽!”
“挤油炒干饭喽!”
阳光是穷人的衣裳,果然暖和了许多。“油”来了,出汗了。哪里有干饭,不一会的功夫,便觉得饥肠辘辘。这会儿,一缕缕干草香飘过来,着实会让你的味觉跟着兴奋得齿颊津生。
笑死了。是牛粪饼的味!
一抬眼,墙上方贴着一块块牛粪饼。
你要是仔细分辨一下,墙上还有一团团“饼”印,经年的积累,往日的痕迹,年轮的交集处,写有一弯弯的“月”字。阳光擦不掉墙上的字,阳光把它们拓印下来。这一团团贴在墙上的饼,连同贴在乡场一角地上的饼,镶嵌在秋李郢的鼻梁上端,让我嗅出的这褐色圆形的斑点,成了乡村的雀斑。
往年,粮食金贵,烧草也缺,牛粪饼是乡间极好的燃料。冬天的牛粪饼才能当柴禾,冬天的时候,牛吃的是干草。
拾粪成了正事。
晨,野地一片白。地上有个晃动的身影,阳光渐亮,野地里有好多晃动的身影。低头,“三块瓦”的帽子或许是没了帽带,或许是系上帽带喘气不畅,“两块瓦”在两颊一搧一搧的,另一块“瓦”耷拉在脑门上也不安稳,随着步子一上一下地晃悠。秋老根说拾粪人个个都像“鬼子”。地上,原本黑不溜秋龇牙咧嘴的土圪垯,丑得很,下了霜之后,都像是睡着了一样,漂亮了许多。霜给土圪垯们镶了道花边,做了装饰。想起赵树理在《小二黑结婚》里,写小芹她娘仙姑抹了粉,赵大师说那张脸好似驴屎蛋上下了霜。这会,我对牛粪没有半点不敬之意。着了霜装饰过的一坨牛粪,岂止是漂亮。牛粪表层光滑圆润,太阳初升,泛着金光,这会,牛粪看上去,像是一块大面包,霜成了面包糠,也像是敷的果仁、花生米屑,质感宣软,看到它都想咬两口。捡到地上一大坨牛粪,喜悦之情无以言表。
“你吹牛。”
这事我跟我上小学的女儿说过,她不信。牛粪像面包,这么大跨度的比喻我女儿根本不信。
“你又……”我猜我不止一次跟女儿提及牛粪像面包的事,她怕了?“爸,你让我把饭吃了好不好。”那天早上我并没有说话,女儿却把右手手指竖在唇上,示意我别说话。她左手拿的正是一块面包。
秋老根信。秋老根家拾粪人多。他哥秋大根拾,他父亲拾,有时,他妈也起得早。
“我们家有一屋牛粪!”
“我们家有满满一屋牛粪!”
这几乎让秋李郢全村人惊羡。他家牛粪饼,差不多真的能把他家的锅屋堆满。
坐拥这层层叠叠的千层饼似的干牛粪饼,日子像是殷实了许多。秋老根的自豪感是挡也挡不住的。
积聚的牛粪多了,要做成牛粪饼。阳光好,静。和牛粪与和泥无异。把牛粪摊放开来,兑水,然后赤脚挨挨地踩,将牛粪踩出黏性便可。“贴饼”要手艺。在墙上贴饼得用手,墙上先洒上水,捧一坨牛粪贴在墙上,双手迅即摁实。要是有梯子,这一块块的牛粪饼能贴到檐口下面。贴墙上没有人或牲畜惊扰,踩不到它,短处是爬高下低贴它不易,还会失手从墙上脱落。一般人家都会选一块空地,把一块块的牛粪饼贴在地上。在地上贴饼也要弯腰鞠腚的,也累,有人想着用饼勺“贴饼”。饼勺就是拾粪的粪勺。勺下铺一把稻草,把稻草向上挽起,在勺柄上用绳系牢,呈倒“T”字型。一坨牛粪放地上,用勺子捣,一点点均匀地在地上把牛粪摊成饼状便可。用粪勺做牛粪饼省力,厚薄均匀,饼上还会留下稻草的纹印。纹印像瓦当的波痕,过火以后,纹路清晰可辨。
那天,爱人用电饼铛做饼。电饼铛上层带电,并镶有纹印,饼出锅纹印清晰得很。我莫名地联想到牛粪饼的模样。看到一旁的女儿,我努力克制自己,没有跟女儿提及我的胡思乱想,要不,她没准会冲我大吼:“让我吃饭!”
真的。牛粪没让我觉得龌龊,秋李郢人没觉得牛粪脏。牛粪让我开心过。
“牛粪火,火苗旺。
蒸馒头,煮腊肠。
过大年,压岁钱,
红红火火又一年!”
我们就在乡场边上,手拉手,唱儿歌,做游戏。兴至,总有人会去捡地上的牛粪饼,扔,牛粪饼像飞碟样地在空中划出弧线,还能发出哨响,有点像水中的水漂,这“水漂”甚或还能在空中打个圈飘回来。
一团团芝麻粒样的牛粪饼,像一粒粒落在小村脸上的雀斑。我不相信长有雀斑的秋李郢会丑,它让我牢牢地记住了秋李郢的模样,记住了家乡的模样,也记住了乡愁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