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口纪事
每年的暑假我都会在妻子老家港口村住上一段时间。
这是地处赣北皖南交界的一个小乡村。两条小溪在村中交汇,一条清澈,一条浑浊,如果从山顶看,两条小溪泾渭分明。它是港口村的灵性所在,承载着港口村历史记忆与生活的喜怒哀乐。江南的山村大都与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山与水纠缠不清,演绎着人世间的兴替与悲喜故事。虽然没有“滚滚长江东逝水”的历史沧桑与雄壮,但涓涓细流更真实,更当下。为方便村里人洗涮、浆洗,村口小溪边砌着青条石。晨光未曦或是日薄西山,村口妇人洗衣之声此起彼伏。以前读“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不太能绘出生活场景,如今听着妇人们棒槌用力捶打衣物,小溪的石台上响声一片,顿有一种超越现实的感悟。妻子说,她已经不太适应这种洗衣方式,怕这棒槌捣坏了城里单薄的衣物。是的,城里人精致的衣物怎经得起捶打?
每天石板上有节奏的捣衣声唤醒了港口,在薄薄的雾霭中,妇人谈论家长里短;落日的余晖将洗涮的妇人们的脸映得通红,一天的生活在洗涮的锅碗瓢盆、衣物中慢慢退场。江南的小溪承载着不仅是最基本的需求,而且赋予了江南人妩媚多情。一首香港歌曲“我看青山多有情,青山亦笑我多情”,不错的,江南的山是有情的,如果没有相依相伴的水,一汪清澈的溪水,那多情的青山,就少了神韵。
我更喜欢山村的清晨。
新农村建设已经取得很大成效,乡间常见的砂石路已经难见踪影了,村村通上了水泥路。在村口立了两块碑石,记载了两条乡间小道的修建的情况。两条路都连在不远处的高速路、国道上。要想富,先修路,这是农村沟通外界的最重要的物流保障。路,加速了物质的流通,促进了思想的解放。从这点上说,路何止是富裕呀,其实是打开了世界的一扇门。
早晨的乡道是宁静的。城市如同巨大的水泵,不断抽走乡村的青壮年男女,像港口这样300户的大村,暑假只剩下老人、孩子。千百年来曾经对土地怀着痴情梦想的中国人,在城市化、现代化的冲击下,对这块养育了千百年的土地失去了信心,土地再也不能承载人们对物质的渴望。
“回来了,什么时候走?”
“某某打工寻了钱,盖起了大房。”
“某某在高速工地赚了钱,买了小车。”
“某某在深圳开了公司,一年要赚好几百万啊。”
成为港口日常的对话。
几十年来,中国经历了一场彻底的物质化运动,从最繁荣的城市到最边远的乡村,人们聚焦在金钱上,金钱成了评判一个人的成功与否的主要标准。
清晨的乡村也是热闹的。小路在山野间蜿蜒,几只喜鹊在高大枝头叽叽喳喳,一群山雀在电线上列队,扑棱棱惊扰了一只白鹭的梦。清晨的乡村是属于鸟儿的,鸟鸣急促而悠扬,和谐在空旷的山野间,空旷的小路,留下我的脚步。“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虽没有古人的雅意,但是忍不住“长啸”。哦——哦,气出丹田,浑身舒畅。不禁想到竹林七贤在山野长啸,那是孤独者的情怀。蒋勋在《孤独六讲》里对“啸”有精辟的描述。
“‘啸’那是一个孤独人走向了群山万壑间张开口大叫出来的模样。我们现在听不到阮籍和竹林七贤其他人的啸,可是《世说新语》里说,当阮籍长啸时,山鸣谷应,震惊了许多人,那种发自肺腑、令人热泪盈眶的呐喊,我相信那是动人的……而这些孤独者竟会相约到山林比赛发出这种不可思议的啸声,大家不妨看看《世说新语》,便会理解到‘啸’其实是一个极其孤独的字。”
凡能歌善舞者大多来源于这空旷的田野。广西的高山密林才会有刘三姐的对歌,你听沟壑纵横的漫漫黄土孕育了遒劲的信天游,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大草原才会有冬不拉悠扬的旋律,大凡动人之音皆出自心底的孤独啊!在空旷的山野中,是需要歌声来纾解灵魂的。可是我不会唱歌,我只剩下喊声,远远达不到古人“啸”的境界,自然也只能是“喊”了。
谁说山野无声,清晨的山野是喧嚣的。沿着山脚溪流在欢唱,旋律时急时缓,一道石碣挡住溪流,声音顿时喧嚣起来,奔腾而下;平坦之处,溪流宁静而平缓。清泉石上流,我以为清泉石上“唱”更恰当。溪流滋养下的稻田正在灌浆,微风拂过,密密的水稻翻起了层层的绿浪,荡漾在群山的绿海中。远处群山笼罩在雾霭中,如在迷离的梦里。她在向我招摇,我跑到雾里,原来是一个山村,“白云生处有人家”的境界也就是如此吧!我还未到村口,村里的狗儿顿时狂吠起来。停下脚步,掉头返回,还是不要惊扰村里的梦吧。妻子、儿子已经在村口等我,一群山羊咩咩叫着走在小路上。
(一)表弟新运
新运是妻子的表弟。
妻子的小姨几年前死于癌症。姨夫入赘人家,剩下一儿一女,女儿新凤去年也嫁人了,如今家里只有一儿新运。
第一次见新运他还在读初一。
小个,圆脸,小眼睛,大门牙。两只大牙外突,十分醒目。新运很健谈,知天文,晓地理,每个老师他都谙熟,聊起村里掌故头头是道,没有村里孩子的木讷。每次说到兴起,就会很响地擤鼻涕,哗一口浓痰脱口而出,毫不顾忌。妻子不喜欢他,觉得他不讲卫生,说话浮夸。
如今他已经二十出头了,来来去去打工,总没有常性,干三两月就辞工,一点工资都花在路上。一日下午,在路上遇见了骑摩托车的新运。
“姐姐,你有没有摄像机?”急刹车,单脚撑地,一辆崭新的大洋摩托在阳光下锃亮。
“你要摄像机干啥?”妻子问。
“你看,我不用双手骑摩托车,一直能骑十几里。”他自豪地说,“我想拍下来,申请吉尼斯纪录。”
身形几乎大了一倍,皮肤黝黑,嘴唇下已有密密胡须,只是那两颗牙没有变化,差一点认不出他。
“你别成天瞎想。多赚点钱,娶一个媳妇,踏踏实实过日子。”妻子劝道。
“我出名了,就可以赚很多钱。”他急切地说。
“没有,我没有摄像机,你找别人借。”妻子生气地走了。
新运摇摇头,一溜烟消失在路的尽头。
妻子说起小姨、说起新运总是唉声叹气。小姨是当地少有的高中毕业生,学了裁缝,嫁到了离港口十里的叶村,日子很殷实。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小姨一人打理,姨夫是一个烂忠厚的人,没有什么能力。十年前,花费多年积蓄建起的新屋被洪水冲倒了,小姨只好四处打工,省吃俭用又盖起了新屋。姨夫嫌花钱,两个孩子初中毕业就去打工了。
新凤的日子也过得很潦草。前几年打工认识一个安徽阜阳王姓男子,后嫌穷,离开了阜阳。新凤受人怂恿加入了传销组织,小姨病重,姨夫去把她找回来,可是在火车上,新凤趁姨夫打瞌睡,下车走了。直到小姨病死,新凤也没回家。新运倒是被家人催了回来,可是在小姨病中,母子如同路人。
小姨死去不到一年。
姨夫入赘人家,新凤嫁到景德镇,家里只剩下了新运。如今新运越发痴呆,头脑里总是有些奇思怪想,总是胡说八道,村里人劝姨夫带新运去市里看看病,姨夫说没钱。如今小姨一走,整个家都散了。小姨一生辛苦,死后荒凉,尸骨未寒,姨夫就匆匆抛家别子。每说道此岳母眼圈总是红红的。
岳母可怜新运,每次回村里都会叫他来港口吃饭。再见到他,他的话已经不多了,端起饭碗,蹲在角落,埋头吃饭,一大碗白米饭,风卷残云落肚,也不夹菜。
“不要再捡烟头,自己挣钱买烟”,岳父递给他两包烟。他抬起头,脸黑瘦,慌忙放下饭碗,在那件灰色的T恤衫擦擦手,接过烟,小心地放在裤兜里。在与我对视的一刹那,他的目光落荒而逃。低声嗫嚅,听不清他说什么,只是两颗大板牙依旧。
吃完饭,他也不说话,用力擤鼻涕,哗一口浓痰飞到门外,匆匆走了。看见他踽踽独行背影消失在村口,心理堵得慌。
“哎,新运这一辈子也娶不上媳妇了。”岳母收拾新运吃完的碗筷,感慨道。
“村里人都知道他脑子有问题,谁还敢嫁给他,缺衣少食的,现在沦落到捡烟屁股吃。”岳父慢慢倒满一杯酒,气愤地说,“有病治病,胜远(姨夫)真不是东西,扔下儿子就走了。”
我的头脑里又浮现出新运那张小圆脸。“姐夫,我们的老师可笑得很……”
(二)表弟源栋
源栋是妻子三姑的小儿子,今年14岁。
姑姑家源港村距离港口村有10里路。十年前,三姑姑曾带着源栋在深圳一家幼儿园打工,当时联系并不多,印象并不深。
2018年暑假回到港口村,岳母说源栋爱钓鱼,让他一起陪我钓鱼。一日,我在港口桥下钓鱼,一小个子男孩拿着鱼竿来钓鱼。
“姐夫,”他边说边解开缠绕好的鱼线,麻利穿好蚯蚓,轻轻一拉鱼钩,鱼竿成一弯弓,熟练抛出鱼线。
我以为是村里的孩子。
“这是源港的源栋啊!”妻子一手拎着一桶衣服,一手牵着儿子来到河边。
“源栋?”我迟疑道。
“就是小时候在深圳打工三姑姑的儿子。”妻子说,“你忘记了,那时候他才四岁。”
“这里没啥鱼,都是一些小白条。”他熟稔地提竿,将一条手指长的白条拉出水面。他熟练摘下鱼,放在妻子带来的水桶里。儿子喜欢玩水,小手欢快地抓桶里的小鱼。
“姐夫,港口村鱼比源港多。”
源栋喜欢钓鱼,他说源港没什么鱼,只能偶尔钓到巴掌大的鲫鱼,他喜欢来港口玩,每次来港口都会带上鱼竿,港口村的水深有大鱼。
近几年新农村的建设,港口村变化很大。村道路面硬化了,堆在村口的垃圾也有专人负责清扫了,沿着小溪的一边的小楼重新粉刷了,还专门修了景观栈道。闲着的时候,就去溪边寻一浓荫四蔽处钓鱼。白天天气过于炎热,没有什么鱼获。夜钓意趣要好得多。妻子总是担心夜钓,时常让源栋陪着我。几天下来,与源栋熟识起来。
夜晚,桥头下洗浴的人散去了,水面渐渐平静,我与源栋来桥头钓鱼。夜晚溪边蚊虫闹得厉害,穿着拖鞋的源栋屡屡被攻击。啪,啪,源栋不断打蚊子。
“姐夫,蚊子不咬你?”源栋手拍个不停。
“你看,我擦了驱蚊水,全身都包裹起来了。”我递给他驱蚊水。
夜光漂在夜幕中十分醒目,突然漂没顶了。
“姐夫,提竿。”源栋兴奋地说。我用力一扬,一条巴掌大的鲫鱼拉出水面,“哗哗”地在水面挣扎。
“源栋,你这个年纪守得住寂寞、爱钓鱼的不多啊。”我熟练地解鱼。源栋凑过来,看看这尾巴掌大的鲫鱼说,现在这么大的野生鲫鱼少了。尤其是今年年初修景观栈道、修大坝,港口小溪连续干了三次水。
“我就喜欢钓鱼,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无聊时我就来钓鱼。”夜钓顶灯照在源栋稚气的小脸上,我猛地发现他的脸型同妻子几乎一模一样。他把鱼放进鱼护。
源栋很健谈。没有鱼口的时候,他聊起了学校住宿生活。经公桥镇只有一所初中,大部分孩子是住宿。现在住宿条件比以前好多了,一人睡一张床。说到伙食,他很夸张地说:“那就是比猪食强一点。”
聊起学校逸事,他头头是道,脸部表情生动,略带嘲讽的语言,我突然想起了新运。十年前新运也是这样笑。
源栋钓鱼很熟练,不时拉出手指长的大眼睛鱼。
“姐夫,你是不是嫌我话太多。”他把鱼放到我凳子下的鱼护中,“其实我最怕暑假了,妈妈在温州给人家当保姆,哥哥在广州打工,爸爸每天在外面干活,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真是搞不懂大人哎,妈妈一年就回来几天,心里不知道有没有我这个儿子。”他熟练拉饵,上钩,抛线,他自嘲道:“爸爸每天也不知道忙啥,我是典型的光棍。”
“光棍”,我猛地一惊。
“有你这么小的光棍吗?”
“反正我就是觉得我这个家,总是我一个人。姐夫,我暑假最喜欢来姑父家了,姑父家才像个家。”
晚上,鱼口不多,源栋的话很多。尤其说到学校里的趣事,他会哈哈地笑,十点多我们收竿回家。
第二天一早,我们一家人在桥头散步。源栋远远走来,他赤裸着上身,一件汗衫搭在肩头,睡眼惺忪地同我们打招呼。
“源栋昨晚是不是睡得太晚了?”妻子问。
“嗯,姑父的呼噜声太大了。”源栋揉揉眼睛,“不过,有声音总比一个人睡好。”
源栋个头比同龄人要矮不少,黑瘦。
“源栋你要多吃一点,你看你太瘦了。”妻子说,“是不是学校伙食不好啊?”
岳母洗完衣服拎着满满一桶衣服从溪边台阶上来,接过话,“学校伙食再差要比他家里吃得好,至少一日三餐还有点。”岳母摇摇头,去家里阳台晾衣服,走了。
中午,岳父在村子里买了些小龙虾、鲜河鱼做了一顿大餐,源栋吃得津津有味。
“源栋慢一点吃,小心鱼刺。”岳父夹了一条鱼放在源栋碗里,抱怨道,“你爸爸也不管你,赚钱赚钱,一家人就知道赚钱,儿子也不管。”
源栋埋头吃饭。
晚上,他照例陪我钓鱼。
“姐夫,我喜欢钓鱼,钓鱼才不寂寞。”
“我哥哥近段时间去外国装机器,春节还要带女朋友回来,哥哥很帅啊。”
“我爸爸买了新车,来学校接我啊,很拉风。”
“有一次钓了条2斤重金色的鲤鱼,拖着我的竿子跑,后来卖给酒店了,酒店老板还招待我吃了一顿。”
听着他絮絮叨叨诉说,不时发出哈哈笑声。我能感受到一个男孩子,成长中的男孩子,在孤独中成长,钓鱼是化解孤独寂寞的方式,消解孤独的手段。
我在港口住了一周,他每天晚上都陪我钓鱼。他说陪姐夫钓鱼很畅快。今天早上我们要离开港口,岳父顺路送他回源港。
“源栋自己做饭要小心火,晚上睡觉盖一点,不要贪凉。”岳父叮嘱他。源栋情绪不好,沉默不语。很快到了源港,源栋拿着他的鱼竿下车。
“姐夫,明年来源港玩,我陪你钓鱼。”源栋说完,头也不回走了。
看着他瘦小的身影消失在村子的密林里。
“哎,他太寂寞了。”岳母长长叹息道。
(三)丽红
邻居是岳母远房亲戚,叫玉田,夫妻俩育有三女一子。丽红是家里的幺女。
玉田夫妻个不高,是村里最勤快、最勤俭、最普通的人。他俩就像忙碌的、辛勤的小蜜蜂,早晨起来喂猪担粪,下田干农活,每天晚上看完新闻联播,准时睡觉,雷打不动。
初识丽红,她读初二。每天骑自行车早出晚归。妻子问她暑假里忙啥,她说给村里孩子补课。
一天傍晚,丽红送来一碗糯米糕。
小姑娘个头不高,扎着马尾辫,圆脸,大眼睛。
“姐姐、姐夫,尝尝我们自己打得糯米糕。”蓝色 T 恤,牛仔裤,她放下碗说,“姐姐、姐夫要常回来呀。”
听岳母说,玉田家老幺读书成绩最好,在镇上数一数二,家里穷,供不起她读书,每年暑假她都是帮别人补课挣学费。
“你小小年纪真能吃苦!”妻子边尝糯米糕边说。
“帮别人补课,我也把知识复习一遍,还能挣生活费,一举两得。”她欢快地说。
我对她刮目相看。
一天傍晚,她补课回来,我在门口看书,她打招呼:“姐夫看书啊。”
她搬了小马扎坐在我身边,小圆脸汗涔涔的。记不得聊什么了,只记得她说,我一定要像姐姐一样到城里读书。
后来听岳母说,丽红考上了县一中,高考成绩很好,考上了开封大学。为了能上大学,她自己跑前跑后办助学贷款,玉田最后被丽红拉去盖章签字。
“玉田叔这个女儿太能干了,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妻子感叹道。
她身上有一股子劲,永不服输的劲头。
再见到她,她已经读大三了。
她变化不大,个不高,小圆脸,马尾辫换成了蘑菇头。假期里依然是忙忙碌碌给人补课。
“假期里要休息休息,不要太辛苦啊!”妻子递过一片西瓜说,“你现在是大姑娘了,也要打扮打扮,别把自己搞成小伙子一样。”
“姐,我还压着好几万的助学贷款呢。”她接过西瓜,边吃边说,“真甜。爸妈年纪大了,我哥还没有成家,家里还要起楼。”
“不过我习惯了。”她笑着说,“老师说,我的成绩还是有希望保研的。”
她喜欢与我聊天。
“丽红,你怎么报考开封大学,听说你的分数挺高的。”我问,“不过这所学校新中国成立前很不错的,是一所老牌大学。”
“姐夫,我们学校也有百年的历史,以前在中原也是一流的,我学习的地球遥感专业,在学校也是很棒的专业。”
“这真适合你,天天跑来跑去了。”
“姐夫,我发誓要追上姐的步伐,看来现在差距又大了。”说完她哈哈地笑了。
丽红一点也没有变,她还是以前那样认准目标绝不放手。
听岳母说,大学毕业后她保送去了浙江大学,大学四年她没有花家里一分钱,拿了国家奖学金,勤工俭学,还完贷款。
2015年暑假,我们一家去杭州旅游。丽红约我们一起在西湖边上的绿茶餐厅吃饭。
“这个地方是西湖打卡点,菜地道,价格也很亲民。”她没有什么变化,圆脸、蘑菇头,鼻梁上多了一副大眼镜。
“丽红,你是大姑娘了,买几件上档次的衣服,打扮打扮。”妻子劝她。
“我现在忙,忙学习,忙活动,没有时间。”她扶一扶大眼镜说,“姐夫是浙江人,推荐你们吃地道杭州菜,我觉得不够味。”
她依然一身学生打扮,T恤,短裙,凉鞋。
边吃边聊,她说自己的英语、专业都与同学有差距,现在天天忙着学习,四处参加英语角活动,恶补英语。
说到就业,她说想留在杭州。
丽红的大哥叫国英。曾经在深圳打工,2001年还在我们家住过一天。模糊地记得,国字脸,宽厚的肩膀,话不多。后来离开了深圳,去了杭州。
一天我在微信上看到丽红在深圳机场的镜头。
留言:来深圳了?
她很快回复:来深圳,工作在华为。
她还是很忙。
每次邀请她来家里聚一聚,她总是来匆匆,去匆匆。
“姐,你看我这件衣服行么?”她问,吃完饭在家里喝茶。
“我们老大批评我了,给了我3000块,让我换一套像样点的正装。”
“你呀,在大公司上班,不能像学生那样随意着装了。”
妻子拿出一套职业套装,让她先换上。两人在房间里试穿衣服。
“姐夫,明天我穿姐这套正装上班。”她说,“姐的眼光比我们老大眼光强多了。”
丽红匆匆走了。
丽红虽然在深圳华为工作快一年了,身上乡土气息还是很浓厚,她也从没有打算同她的乡土告别。这一年,她带父母走了很多地方。她的父母个子矮小,尤其是她爸爸,生活的重担早就压弯了他的腰,终日佝偻着身子忙这忙那。记得结婚那年,妻子回娘家,特地给丽红妈妈买过一双百丽皮鞋。她一直舍不得穿,脚上穿着烂布鞋。一次她去走亲戚,岳母问她为什么不穿新皮鞋。她指了指包裹说:“费鞋,在包裹里,等到了再穿。”我们坐在突突车里,看着她爬上车,小心把包裹抱在怀里那一幕,我总忘不了。
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但是见面并不多。
一次看她微信背景换作了北京。
留言问:到北京出差?
她回复:所在部门整体搬迁到北京了。
2018年冬天我们去北京办事。
丽红约我们在地安门东来顺店吃饭。周末的晚上东来顺店里热气腾腾,食客盈门。等到座位已经是8点多。丽红化了淡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为了拿优等奖学金,学习特别刻苦,四年在系里成绩一直是前三。”
“没想到,得到保送浙大的研究生的机会。”
“从杭州、深圳到北京,我也想不到自己会走这么多地方。”已经是九点多了,东来顺的食客还不少,灯光下,镜片后的眼睛很亮,她夹起藕片边吃边说。
“我给爸妈发工资,上次老妈助听器丢掉了,她一晚没睡着。哎,他俩丢三落四的,我给他们寄了三次手机了,平时舍不得用,用了又经常丢。”
想起暑假,丽红妈妈让我教她使用iPad的那一幕。
“这个丽红给我买的,她让我没事听听黄梅戏,我喜欢的节目她都放在一起,”她递给我一台华为iPad, “小徐,你帮我找找,怎么都不见了。”
“丽红给我和他爸两台手机,她爸又不会用。”她笑眯眯地大声说,“你不嫌我嗓门大吧,我耳朵不好。”
她指指耳朵说。
难怪他家的电视里新闻联播声音那么响。我调好 iPad 的收藏夹,放出黄梅戏视频,递给她iPad。她笑着说平时家里没有人,就爱听这个,解解闷。这一幕我是多么熟悉啊。我总会想到我的母亲。母亲在绍兴东关镇住了20年,不上微信,不会用手机浏览网页。每次回家重要的任务给她普及手机应用知识。她总是说,只要教会她打电话、听电话就行了。曾多次努力教她用微信,教她搜索爱听的越剧,她总是忘记。
……
“你呀,别啥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扛。”我说。突然意识到,原来她换了一个金丝眼镜,难怪怎么看都不顺眼。
“我要找到自己的生活方式。”丽红说话的语速很快。她和妻子用家乡话说了一些往事,两个人说得哈哈笑。火锅的热气不断升腾。妻子和丽红的镜片都蒙上一层雾气。
儿子上洗手间,发现椅子上的一个包,包里面有X光片。
“小姨,这是你的吗?”
“嗯。”
“你不舒服?”妻子问。
“来北京生病了,不舒服去急诊排了三个钟头,医生说很严重,需要门诊仔细看,第二天去门诊,说马上要住院。”
“我的医保还在深圳,回深圳动手术。”
“天啦,你一个人在深圳动手术,也不通知家人,也不说一声。”妻子责怪道。
“就是小手术,胸膜炎。”她淡淡地说,“现在恢复得不错。”
七天住院,没有陪护。
“当时医生很纳闷。”铜火锅里的汤汁蒸腾得很快,丽红喊道,“服务员加水。”
“华为担心的是没人干活,每个人都是一大摊事。爸妈也帮不上忙,还给我添麻烦。已经好了,没事了,没事了。”
“我准备给哥在景德镇买一套房,让他在景德镇开一个电子器件的维修店。上次姐姐买房,也借了一部分。”她扯开了话题。
我心里想,这个小姑娘需要多强大啊,才能用瘦弱的肩膀扛起这一切。
“你呀,要自己生活,不要总把责任扛在自己身上啊。”
“习惯了。我现在找到了想要的生活。”
不断有电话打进来,她不断接电话。
“我负责华为线下门店的管理,事情很多。最关心的是销售量,每天睁开眼睛第一件事情就是看销售量。”
吃完饭已经是十点。
北京的夜晚灯火璀璨,街头车水马龙,看着她消失在车流中,不禁感慨:北京有多少像丽红一样的拼搏者。
不久,从微信中得知她又调到了合肥。
最近一次来我家是端午节,她出差来深圳,顺道来我家吃饭,饭后妻子泡上家乡的茶,俩人慢慢地聊天。
“去年我挣了100万,今年就没有这么好,收入影响很大,中美关系如此紧张,严重影响华为销售。”她慢悠悠地品了一口茶说,“还是老家的茶的味道好。”
她一边喝茶一边刷着手机上的数据,摇摇手机说:“我不太关心局势,但是华为在北京的销售太差,还是深圳消费能力强。这是我合肥门店销售的数据,直接与我的业绩挂钩,销售量还不够。”
“我妈妈前段时间骨折了,我每个月给他们工资,让他们别干农活了,割禾我让爸妈雇人,她偏偏自己割禾,结果闪了腰,骨折了。”
……
丽红从不忌讳自己的出身。北京、深圳、合肥工作三年,每到一处,都要带上父母走一走,在华为打拼三年,举手投足间乡土气息依然很浓,但是我很欣赏她,她身上洋溢着一股子积极向上的奋斗精神,她知道,美好生活是奋斗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