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吴启东是外地考来的学员,家不在平城。星期六,他有时要到我家来搭伙。那时我还在上大学,也是周末才回家,常在家里碰到吴启东,很快我们就背着家里的人一起出去玩了。
我们最常去的地方要数旧车站了。那是一个很早以前就废弃了的火车站,里面长满荒草,天空布满横七竖八的电线,地面上的铁轨和叉道也是横七竖八的。据说沿着这些铁轨中的其中一条一直往前走,就能到达北京,可是岔路口很多,没有人知道究竟是哪一条。晒着秋天的太阳,阿静和启东手拉手在铁道上走,那一格一格的枕木,静静地向后移着,有一群鸟儿从身边的草丛里惊飞起来,在空中盘旋一圈,然后向远方飞去。
“听说这有条铁道能通到北京,就是不知道是哪一条。”
岔路口就在眼前了,阿静和启东的手原本是松松地拉在一起的,却在不知不觉间走上了两条岔道,他们拉在一起的手便越绷越紧,最后平直地横伸在半空中,仅剩下最后的一点联系。太阳已经偏西了,晒在将要枯了蒿草上,蒿草像被点燃了一般,向空中喷射着橙黄烟雾。又有一群被惊动的鸟儿噗啦啦、噗啦啦地扇动着翅膀从草丛中飞出,向着远方飞去。
我和启东沿着人字形的两条铁道越走越远,他的手终于够不着我的手了,开始还能彼此看得见对方的影子,可转眼之间就无影无踪了。
下一次吴启东再见到我的时候,就半开玩笑似的问:
“阿静,那天你是不是一个人到北京去了?”
我像跟谁赌气似地说:“总有一天我会去的,一个人到北京去。”
(阿静没想到两年以后,这句话竟然变成了现实,她当时不过是在说气话。)
“当心别让你妈听见。”启东压低嗓门对我说。罕剧团的学员是不允许谈恋爱的。再说母亲唱了一辈子戏,绝对不允许女儿再找个唱戏的。
大多数人回忆起自己的初恋来,感觉有点像偷东西,那种东躲西藏、心神不定带来的刺激甚至超过了恋爱事件本身。
恋爱那阵子,阿静的耳朵变得特别地灵,好像可以伸缩的天线一样,将远远近近的事情全都接收进耳朵里。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晚上,明天一早她就要返回学校去了,这就意味着他们又将是整整一个星期见不着面。她现在的心情就像放在油锅上熬着,吃什么都不对味,觉是根本不想睡的,睁着眼睛听着院子里的各种动静,有猫跳墙的声音,不知谁家的水管子漏水了,长时间地发出滴哒滴哒钟表般走动的声音。
阿静梦游般地从家里出来,她听到另一个房间里父亲的酣声很均匀。她关门的时候发觉自己的手在发抖,不知是冷还是别的原因。
院子里泻了一地的月光,四周竟像白昼一样亮。阿静跟着启东一前一后行走在罕剧团静静的小院里,小院里本来就静,这会儿更加没了人声,那些房屋好像瞌睡一样静静地阖着门,关着窗,他们两个人一前一后,一男一女,像在月光下跳一种古老仪式的影子舞。
排练场的大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动,那是一扇沉重的木头门。
他们不敢开灯,并排坐在黑影里喘着粗气。阿静说这么晚了你叫我到这儿来到底有什么事。启东说其实也没什么事。阿静说没事我就回去啦。
她说是要回去,身子却不动。他们看到月光从很小的窗口照射进来,然后无声无息地落到地下。排练场有很多很多这样的窗子,排练场变成一格一格的。他们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景象,排练场的夜晚原来是这样的。
“启东,我今天才发现排练场这地方很像监狱,你愿意在这儿呆一辈子吗?”
“很多人还不是在这呆了一辈子,比如说你爸和你妈。”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可不想像他们那样窝窝囊囊地过一辈子。”
“不这样又能怎样呢?”
“我想上北京去。我想总有一个地方能实现我的梦想。”
“你的梦想究竟是什么呢?”
阿静想了一下说:“反正跟现在不一样,得是轰轰烈烈的,热热闹闹的,总不能太平淡了。”
启东说:“我的梦想就是唱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