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诗,穷而后工”呢?还是“文,富而后达”呢?
杂货店老板提出“穷而后工”“富而后达”这两句话,原意并不是说做诗系“穷而后工”,写文系“富而后达”;只想借用这两句话探讨我们研究学问想有成就,当从穷苦艰难中得来呢?或从富裕舒适中得来呢?
照过去一般情形说,文人学子的成就,大半都是经过穷苦艰难的阶段,方有造诣,且必贫而愈坚其志,愈显其学。像复圣颜子一箪食,一瓢饮,居于陋巷,人皆不堪其忧,他独不改其乐。像历代所传凿壁借光而求学,牛角挂书而求知等等故事,都是安贫乐道,有所自励的成功者。“人穷志短”,分明是不知上进而以膏粱子弟为羡的庸夫俗子罢了!一代名儒,十年寒窗,英雄固然不怕出身低,儒士同样不怕出身贫的。“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越是有心胸,有志气,忍得住穷苦,熬得过艰难,不忧于贫,不畏乎勤,在学问上越是有出人头地的一日。诚然!富而好学非无其人,缙绅录中,代有传者。惟求其志之坚,心之切,学之广,识之深,似乎仍以经过穷苦的锻炼透入艰难的涤洗,方有成就,乃为上乘。
然因过去的观察,到了现代工业化的社会里,却不免有点变化。许多人都说要做学问而有造诣,不必学而后富,实应富而后学,因为工业化社会生活水准提高,不比农业社会生活的简单朴素,有钱万事皆足,无钱寸步难行,纵有志士想来乐道,也为环境所诱,风气所化,有谁还能安贫?何况升米有其高价,杯水也须花钱,纵欲箪食瓢饮一样得来不易,更是不能安于贫的。据说,日本有一位学人,抛弃过去苦学俭学的理论,先做土地买卖生意致富,然后坚心研究学问,凭其财力而有种种设备,并纠合人力,分工合作,在学问上居然有其相当成就。我国许多青年闻风而起者大有人在,大学毕业,不必即求深造进研究院,就令希望取得硕士资格,却也心不在学。他们预定先从营利事业方面投机发财,以后,再进而求学问上的深造不迟。这又是老板最近常听到的言论。
对于“穷而后工”及“富而后达”两句话的批判,诚然因时代的先后,而在价值上有其轻重的不同。但也各自有其风格卓然独立,不受时代变化的影响。先以“穷而后工”为说:今日,国民教育虽已延长,人人有书可读,但衣食足然后知礼义,生活难怎能再阅读,各级贫户的子弟苟无奖学的机会或社会的援助,想要在学问上飞黄腾达,实在是凤毛麟角,这是现时代在原则上所难允许的现象。不过说到较为平淡而非复杂性的学问,只在涉猎与思索方面下工夫,自可耐贫苦学而得深造,当然是不受时代环境影响的。
倘再就“穷而后工”一句话作深一层的观察,更与时代先后无关。说起“穷苦艰难”来,并非专以贫困冻馁的情况为限,他如遭悲蹇惨痛的命运,或怀抱忧时悯世的心情,更是精神上的穷苦艰难,同为“穷而后工”的座上客使文人学子赖其刺激,有其奋发,在学问上建树起不朽的事业。这种穷不是真穷,确有一种雄厚的力量蕴藏其中,对于学问上所表现的著作,可说不工而自工了。在过去像楚国屈原以忠愤的笔锋,写出万世传诵的离骚;像汉司马迁以腐刑的隐痛,写出千古称赞的史记;像杜甫终身坎坷,奔跋各地,终能成为诗圣;像韩愈三试不成,十年依然布衣,终能被谥文公。其他,像文天祥的正气歌乃泣血饮恨之作,像顾炎武的《读史方舆纪要》乃匡时谋兴之文,一时真是说不尽的。照这看来不但诗是穷而后工,文也是穷而后工,谁能否认?其实在精神上所遭遇的穷苦艰难,发而为奇文名诗,完全出于个人的振奋向上,任何时代皆然,不以旧时社会为限。即如抗战中爱国志士的杀贼不屈,其能发而为文,凝而为歌者,一定都是精品绝作,只因老板非文艺圈内人,一时不能指出姓名罢了。那么,“穷而后工”的话,能因到了工业时代,就被绝对否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