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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

泰戈尔散文精选 作者:泰戈尔 著,一熙 译


教授

离开师范学校,我们进了一所欧洲人办的孟加拉私立中学。入了学,我们增加了几分自豪感,似乎一下子长大了,至少跨上了自由的第一级台阶。我们在这所学校最大的感受,就是自由的氛围。我已经想不起在那儿学了什么,偷懒、不用功也没有人管。学生个个是调皮鬼,但并不招人厌,这让我心里特别舒畅。有的学生在手心里反着写一个“ass(驴)”字,冲别人“hello(喂)”一声打招呼,假装亲热地在对方背上拍一下,“驴”字便清晰地印在背上了。有的走着走着,冷不丁把剥了皮的香蕉往旁人脑袋上戳一下,转眼便不见了人影。还有的“咚”地给你一拳,等你转过身,又像没事儿一样把脸望向别处,看他那副模样,明明是个文静的人。这些恶作剧时常发生,无伤大雅,更不是侮辱,大家最多一笑了之。在我看来,这好比走出了烂泥地,踩在岩石上,即使还有点担心,但已经不怕弄脏了。

对我这样的孩子,这所学校有一大好处:没人会抱着渺茫的希望,觉得我们爱读书,将来会出人头地。这所学校规模很小,经费也不足,因此让校方感动的是,我们每月都按时交学费。所以,拉丁文法课没有成为我们扛不动的负担,作业里犯了严重错误,也不会有人给我们的脊背抽几鞭子,落下伤疤。当然,这倒不是说老师有菩萨心肠,可怜我们,而是狡猾的校方提前向老师打过招呼。

尽管尝不到教鞭的味道,但这儿毕竟是一所学校。教室像牢房,四壁像警察一样看管着我们,没有一丝温情。校舍不像人住的地方,而是鸽子笼,笼子里没有装饰物、图画和色彩,没有一处地方能吸引孩子的心灵。学生们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这些属于心理方面的东西,在这儿没人考虑、没人稀罕。所以,当我们跨进学校的大门,走到那个狭小的四方庭院,整个人都变得萎靡不振了,于是,逃学成了我们的家常便饭。

说到逃学,我有个好帮手。我的哥哥们有一位教波斯语的老师,全名我忘了,大家都叫他“门希”(阿拉伯语,意为“教师”)。他人到中年,瘦得皮包骨头,仿佛只有一张黑羊皮纸蒙在他的骨架上,里面没有填充血肉。他精通波斯语,英语也不赖,但他的抱负并不在外语方面。他觉得自己精通棍术,音乐方面也有非凡的造诣。他经常站在我家的院子里,沐浴在阳光下,“嗖嗖”地挥舞木棍,耍出一整套奇特的造型。他把自己的影子当作假想敌,果不其然,他的影子从来没有战胜过他。最后,他大吼一声,棍子击中身影,他的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影子则垂头丧气,默默地躺在他的脚边。他唱歌时总跑调,听起来像是从阴间传来的声音,呜呜咽咽,令人汗毛倒竖。教我们唱歌的比斯纽经常调侃他:“我说,门希先生,你的唱功可真了不得,把我们嘴里的面包都要抠出来啦!”门希也不答话,只是报以轻蔑一笑。

从上面的描述可以得知,想讨门希先生的欢心并不难。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们求他帮忙,他马上就能写出一封信交给学校,说我们要请假。校方从不费心细看收到的信,因为他们心里有数,从教学的效果来看,我们上不上课都是一样的。

现在,我自己也办了一所学校,学生们也淘气、犯各种错误。淘气是孩子的天性,老师却总是不依不饶。我们的老师里如果有谁对学生的淘气感到愤怒或者忧心忡忡,迫不及待地想给他们严厉处罚时,我们小时候在学校犯过的事,就会列队站在我面前,冲着我嘿嘿笑。

我懂了,说孩子淘气犯错,其实是大人在以自己的标准衡量孩子,忘了孩子像一股潺潺流动的清泉,如果犯了错,没有必要大惊小怪,因为流动的水能够轻松地返回航道,一旦停下脚步,反而很危险。所以,要提防自己犯错的不是学生,而是老师。

孟加拉私立中学有一个单独的房间,是为了维护种姓的纯洁,让孟加拉的孩子在里面用餐。在这间屋子里,我结交了几个朋友,跟他们一聊就是大半天。他们的年纪比我大一些,其中有一位值得特别介绍一下。

他嗜好魔术,而且玩得很好,甚至出过一本关于魔术的小册子,在封面上,他在自己的名字旁边加了个教授的头衔。在这之前,我从未见过有哪个学生的名字出现在印刷品封面上,所以我对这位魔术“教授”怀有深深的敬意。在这一行行方方正正的印刷文字之间,怎么可能混进骗人的东西呢?印在书本上的铅字就像我们的老师,让我们心生敬畏。想想看,能把自己的话用抹不掉的墨水印出来,这肯定不是一件小事!毫不遮掩,落落大方,那些字母列队站在世界面前,展示着他的才华!他如此自信,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相信呢?记得有一次,是梵社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印刷的刊物上有我的名字,我千方百计把字模弄来,在纸上拓印出名字,觉得这是一件很值得纪念的事。

这位出过书的同学成了我们的好朋友,经常搭乘我家的马车上学。那段时间里,他是出入我家的常客。他对演戏也有浓厚的兴趣,在他的帮助下,有一天我们在练摔跤的场地竖起几根竹竿,糊上白纸,在上面涂上颜色,搭了一个简易的戏台。也许是住在楼上的长辈表示反对,我们的戏台上一部戏也没演成。

后来,在没有戏台的情况下,我们演出过一场状况百出的喜剧。这出喜剧的作者,想必各位已经有所耳闻,就是我的外甥萨提亚。他现在总是一副恬静、儒雅的样子,谁也想象不到,他小时候脑子里有那么多鬼点子,能令人惊叹地创作出一台戏。

接下来我讲的那件事,发生在戏剧演出之后,那时我十二三岁。我们的那位“教授”朋友经常就某些东西的特性发表惊人的高见,听得我们目瞪口呆,弄得我心痒痒,也想自己验证一番。但是他提到的那些东西堪称稀世珍宝,来自遥远的地方,不跟随水手辛巴达出海,是没有机会找到的。有一次,“教授”一时说漏了嘴,泄露了一件比较容易办成的难事,于是我决心亲自试一试,用树胶往一粒种子上抹,连抹二十一遍,然后晾干,等一个小时后,种子就能发芽、开花、结果。这可不是天方夜谭!出过书的“教授”说的这些话,谁敢不信,谁敢嗤之以鼻?

一连好几天,我嘱咐家里的花匠收集来好几瓶树胶,在一个星期天,我们偷偷跑到三楼顶上的秘密基地,用一个杧果核做试验。我专心地往杧果核上抹树胶,放在阳光下晾晒,然后又抹,又晾干。我敢肯定,成年读者们是不会问我试验结果如何的,免得跟我一样幼稚。但是,萨提亚在三楼的另一个角落里,一个小时工夫就造出来一棵枝繁叶茂还结了奇怪果实的“神树”,我却一直不知道。

那天的试验后,“教授”也许是不好意思,总是躲着我。一开始我还没察觉,上了马车后,他不跟我坐在一起,而是和我保持一段距离。

有一天,他突然提议大家轮流从教室的椅子上跳下去,说要观察每个人不同的跳跃姿势。这种为了科学研究而产生的好奇心从一位会魔术的“教授”身上出现,并不是件怪事。同学们一个接一个跳了,我也跳了,“教授”严肃地摇晃着脑袋,低沉地“哼”了一声,至于是什么意思,无论我们如何追问,也没能从他嘴里抠出一句清晰的话来。

有一天,他告诉我们,说他有几个好朋友,想介绍给我们认识,邀请我们跟他一起到他朋友的家里去。家里的大人没有提出异议,同意我们赴约。到了之后,我们发现屋子里挤满了好奇的人,他们盛情邀请我唱一曲,我记得唱了一两首。那时我年纪还小,声音不像公牛那么雄浑。不少人点点头说:“不错,嗓子很甜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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