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甜味棒子地

雨水滴落在葡萄树 作者:李彩华 著


甜味棒子地

八月十五这天,花朵领着弟弟妹妹收棒子,他们不知道这天是中秋节。

他们钻进棒子地里,身影被棒子棵遮掩住,他们很兴奋,觉得自己如敌后武工队,进了这青纱帐,外面的人就不会发现他们。他们“噢噢”叫着穿行在棒子们之间,叶子们“哗哗”地响着,打他们的脸,打他们的手,他们眯着眼,举着手,挣开阻挡的棵子、叶子,找一根嫩棒子啃一口,找一把紫莜莜塞进嘴里,棒子花落得一头一身。很快,这甜味的棒子地里,就传出“咔嚓咔嚓”地掰棒子的声音。

花朵同弟弟花海在前面掰,妹妹花芯在后面捡。一只手攥住棒子把儿,一只手攥住棒子棵,手用劲儿,胳膊用劲儿,身子用劲儿,“咔嚓”一个,“咔嚓”又一个。弟弟说,掰棒子像从鬼子腰里掏枪,一掏一把。弟弟掰一个,嘴里发出“叭”地一声,接着像投手榴弹一样把棒子扔出去,“砰”,棒子被棒子棵挡住,落在地上,妹妹赶紧跑过去,拾起来,再扔。

棒子林好似没有尽头,寂静得几乎听不到人声,人们忙完回家了,只有花朵他们还在地里,累得不行。看着躺在地上的一堆堆棒子,发愁什么时候才能把它们运回去。太阳已经转到西边,贴在棒子梢上,她们盼望着当民办教师的父母快些放学回家。

花海把脸贴在肩窝蹭着,说,姐,咱先歇会儿吧,声音带着哭腔。花海常用袖子抹鼻涕和擦黑板,母亲没有工夫拆洗,只有胳膊肘以上还算干净。听他这么一说,花芯一屁股坐在玉米堆上,抬起小脸,直看着姐姐,说什么也不起来了。花朵踢了他们一人两脚,凶巴巴地说,干完了快回家。两个家伙干脆躺在棒子堆上,赖着不起来。花朵没办法,对他们说,看在确实又累又渴的份儿上,那就歇会儿吧,先说好,就歇一人吃根甜棒子的工夫。花朵瞅准一棵根部绿中带淡紫色的粗粗的棒子秸秆,抬脚用力一踩,“咔嚓”一声,一根“甜棒”到了花朵手中,给了弟弟,再找一根给妹妹,她自己也找了一根,连叶子都没剥,直接用牙啃,啃出绿白的芯,咬一口,又甜又水。

唉哟,花芯一不小心让棒子硬硬的根茎割破了手指,眼看着血珠从那细小的缝里钻出来。花朵赶紧用拇指指甲划下棒子秸秆根部一层白白的粉末,飞快抹在伤口上,一会儿就不出血了。甭说,奶奶教的这治小伤口的办法还真管用。

忽然,听到隔不远的棒子棵里有“沙啦沙啦”的动静,花朵吓了一跳,用手扒着棒子棵钻出头去看,原来是二婶,打着招呼说,老师没来吗?珍珍呢?也没来?

看到花朵,这个高挑的女人扯起衣襟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是花朵呀,吓了我一跳。又笑着说,你老师和珍珍啊?我可请不动那两位大神。

听到远处有人压低着嗓音在喊二嫂,花朵放开棒子棵,说二婶,有人喊你。一瞥间,花朵看到二婶的脸好像红了,也许是头上的围巾映得。

二婶的男人就是花朵班主任老师,珍珍是他们唯一的女儿。她们两家隔一条街,有时二婶带着花珍珍上她家串门,偶尔听母亲问,你那儿咋了?二婶就说让狗咬的。看到花朵过来,两人就不说了。花朵也没见过狗到底咬了二婶哪儿。

花珍珍,长得如同她的名字一样袖珍,整个人比平常孩子小一圈,常用一只手托着腮冲花朵笑。上学以前她们两个就认识,她们曾是病友,去卫生室打针时,三番五次地碰上,由互相望望到互相笑笑,再到互相说话。

“痛吗?”花朵问她。

“不痛,你呢?”花珍珍说。

“痛啊,痛得咬不住牙。”每次打针,花朵就紧张,一看到那细而长的针头,就觉屁股上的肉都在颤抖,针一扎进去,肌肉像凝固了般,有时导致针头崴在里面。每次打针花朵都痛得咬牙,却不好意思掉泪,屁股上起硬包,走起路来腿一瘸一拐的,花珍珍竟然说不痛,厉害。

花朵问:“你还打几天?”

花珍珍说:“我还打半个月。”

花朵吓了一跳:“俺的娘额,你这是得了什么病?”

花珍珍眼都不眨一下:“不知道,就是总咳嗽。你呢?你为什么打针?”

“我?我也是咳嗽,喘不动气。”这咳嗽的毛病折腾得花朵真是没了脾气。两人成了同学后,格外亲近。

花朵的身体越来越好,个子越来越高,珍珍呢,还是老样子,二婶说她身上的骨头像生了锈,长不动。

珍珍还是常常咳嗽,有一次她对花朵说,她的病治不好了,家里再也没钱给她治病了,她娘说就是把娘卖了也凑不够给她治病的钱。珍珍说这话的时候,好像说的不是她,是另一个珍珍。花朵看着这样的珍珍,感觉身子冷飕飕的,又害怕起来,治病要花钱?她以前竟然不知道,她的病肯定花了家里不少钱,担心别像珍珍家那样子。她一咳嗽,母亲就从鸡窝里摸出个鸡蛋,用针在鸡蛋的一头扎个孔,一头磕下块花生米大的蛋皮,让花朵吮吸,说是压咳嗽。花朵一口气吸完,热乎乎的蛋液,带着淡淡腥味,果然让她不那么咳了。晚上睡觉,父亲在一旁轻轻拍打她的背,停下,她咳嗽,父亲再继续拍打。

花朵问珍珍:“你爸爸呢?你爸爸不管你吗?”

珍珍大声说:“谁说我爸爸不管我?我爸爸当然管我了,我爸爸把他最喜欢的书都卖了,也不抽烟了,很想很想抽的时候,就抽地瓜叶卷的烟,存下钱给我治病。”

花朵不服气:“人家说你爸爸好喝酒,喝醉了就打人,打你娘。”

珍珍把手里玩着的石子拍在地上:“胡说,他们在胡说,花朵你别信他们。”

对于这事是否是人们胡说,花朵才不关心,花朵关心的是自己家里。好长一段时间,她暗暗地看父亲是不是也喝酒,是不是也打人,家里是不是再也没有钱了。幸好,父亲只是家里来客人时才会喝酒。父亲也打人,但那是花朵他们调皮捣蛋自找的,至于其他的也没看出异样来。

歇了会儿,花朵和弟弟拿篮子把棒子运到路边,装了两筐,放在推车上,往回运。花朵从两只胳膊伸长了刚刚能握住推车的把时,就开始推车了,也算是老车把式。这次,却一不注意,车轮子陷进车辙里,用力向前推推不出,向后拉拉不出,顺着车辙走吧,用不了几步,车辙就会咬住车轮,歪了车,花朵停下,进退两难。这里还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正着急时,从后面赶过来一辆车,这车被棒子堆得满满的,棉槐条编的大篓子放置在两边,车子上面铺着棒子棵,又堆了一层棒子,正巧经过这里时也掉进了车辙里。推车人很年轻,有劲儿,古铜色的胳膊比花朵的大腿都粗。他停下来,拿下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脸,走到花朵的车边,他说他认得花朵,他是她父亲的学生,花朵其实也知道他,知道他是住在前街上的,家里穷,很小的时候就没有了父亲,初中没毕业就不上学了,花朵还记得父亲说可惜了这么聪明的一个学生。花朵的车子和棒子在他手里像玩具一样,他推起车子,一弯腰一直腰的工夫,车子就从车辙里出来了。

花朵说她要帮那人弄他的车子,他说不用,他自己来就行。他胳膊一抡再抡,车子上面的棒子如下水的鸭子,纷纷落在地上。

这时,二婶挎着篮子,从后面过来,咋的了这是?

那人说,二嫂,没事。

花朵和弟弟在一旁帮忙拾棒子,花朵说,二婶,他车子陷进车辙了,我家车子也陷进车辙了,他帮着把我家的车子从车辙里推出来了,他要把他家的车子也从车辙里推出来,二婶,你也来帮忙。

还没等花朵说完,二婶已跑到车子前头,对那人说,不行的话,把篓子卸下来吧,别扭着腰了。

那人说,没事没事,二嫂,你闪一边。一弯腰一直腰,脖子上的青筋鼓起来,脸色成了紫红,喉咙里发出像野兽一样的声音,车子却没有从车辙里出来。

二婶扑到车子上,直喊停下,花朵看到那人脸上的汗都要淌开了,二婶说,你先放下,我往下拾拾。

那好吧!那人说。

花朵心里还奇怪,这么大的人,比小孩子还听话。

花朵和二婶把棒子拾到篮子里,倒在一旁。

花朵说,你家的棒子长得真大,真多。

那人没说话,看着二婶,嘿嘿地笑。

花朵又说,你家的地也在这块吗?

那人还没说,二婶先说,是啊是啊。

花朵还在说,你家不是二队吗?二队的地不是在老墓田那儿吗?

二婶说你个小孩子还知道不少事,他们的地没在这块,咋就不能帮地在这块的人家的忙呢?

那人又弓起腰,说你们让让,我再试试。

这次,车很容易就从车辙里出来了。

二婶让花朵先走,她留下来帮忙。

花朵和弟弟推着车走了。走了很远,还听到二婶的笑声。

傍晚,一放学,花朵父母甚至没有换衣裳,就到地里干活儿了。他们几乎年年教毕业班,毕业班不放秋假。

月亮升起来,照着全家回家的路。

秋风不时旋起,刮得周围一片“哗哗啦啦”地响,不时有枯黄的棒子叶飘起。

花朵父亲推着一车棒子,花芯坐在车上,花朵和花海跟着母亲走在旁边,一家人有说有笑。

一回到家,花朵母亲神秘地笑着,拿出了一个月饼和一个苹果,宣布这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花朵有点埋怨,为啥不早点说,早说了早盼着好吃的。母亲说,早说了你们不早闹着要?这不也早早地把好吃的给你们备下了?花朵瞥了眼花海,也是,幸亏没早说,早说了的话,这月饼和苹果不定让谁偷吃了去。花海嘿嘿笑着说,快分月饼快分苹果。

花朵他们围在母亲身边,馋得直咂巴嘴。

母亲拿菜刀把月饼和苹果在菜板上切成四块,一个孩子一块儿,两个大人一块儿,嚼得冰糖咯吧响,还有红红绿绿的丝线,好看又好吃。

全家人吃完一个月饼,花朵母亲用纸包了两个,还有两个苹果,让花海给爷爷奶奶送去,花海拿着跑出去,不一会儿,他飞跑回来,手里举着半边月饼和一块苹果,高兴的嘴都咧到耳根了,举着在家人面前显摆,馋猴似的喊。花朵妹妹一见,马上就后悔没给爷爷奶奶送,围在弟弟身边,嗲着嗓子说,给我咬口苹果,给我咬口月饼。弟弟倒很大方地给她咬,可他盯着她嘴巴的表情,让她实在不好意思张大口,只好咬一小口,就算是甜甜舌头也觉得占了好大便宜。

第二天,天空阴沉沉的像要下雨的样子,只好把院子里的棒子倒腾进屋里,棒子腾腾地冒着热气,得赶紧收拾,不然要发霉长毛。匆匆扒几口晚饭,花朵同父母一起开始剥棒子皮。

“刺啦”“刺啦啦”撕开一层层的棒子皮,这声音听在花朵耳朵里,就是“困了”“困了啦”。花朵手里机械地动着,想着什么时候能美美地睡个够,哪怕是躺地上,枕着块半头砖也行啊。

花朵母亲把一个个带着一层薄皮的棒子编绑成一长串,叹了口气说,好不容易起早贪黑急火火地把大田里的秋庄稼分回家,大田里的地就分到各家各户了。这么多人的地,孩子又小,这可咋整?

花朵父亲说,愁啥,车到山前必有路,说完站起身把一长溜棒子挂在院子里的一棵大梧桐上。母亲说,要不我不教学了,在家种地,给你们做饭吃。

父亲说,你的能力比我强,你教得也很好,不教学的话太可惜了。

那怎么办?母亲说。

凉拌!父亲说,到哪山砍哪柴,咱俩早晚多受点儿累,先撑一阵子再说吧。

母亲说,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也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花朵迷迷糊糊间,听到母亲说,清高媳妇离婚了,你知道这事吗?清高?清高不就是她老师吗?清高媳妇不就是二婶吗?昨天还见她在掰棒子哩。听父亲说,不会是真的吧?什么时候的事?母亲说,最近的事,带着孩子已经离开家了。

花朵一下子清醒了,你说谁离婚了?

母亲说,是珍珍她娘离婚了。

花朵说,那我老师呢?没看见?

他呀,喝醉了酒,等早上一觉醒来,老婆孩子早走了。

花朵说,我还想明天早上烧个嫩棒子给珍珍送去哩!

父亲撵着花朵去睡觉,一边说,是啊,多好的一个小年轻,没想到,真没想到会做出这样的事。母亲连着把三个棒子剥成光溜溜,说难怪,她日子不好过。出栏、浇地、收种庄稼,哪样活儿也不轻快,清高那个懒汉没法指靠。

花朵想起棒子地里喊二嫂的声音,二嫂脸上的红晕,还有二嫂的笑声,棒子棵遮掩了他们,他们又挣了出来,阳光跳跃到他们身上,蔚蓝高远的天空,没有一片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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