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领地
小时候家里穷,花大把的时间、想尽一切办法,让一家人吃饱,是母亲的头等大事。狭小房间中,母亲天天围着灶台转,在灶台前忙碌着。母亲挥铲动刀,我和姐姐围拢在母亲身边,闻香解馋。灶台,是家里的中心,是一家人吃饭、议事的地方,更是母亲的领地。
记忆中的灶台,是用砖堆砌起来的,灶台面上抹上了一层水泥,往灶台中央的火眼儿里,添加的是黑黑的湿煤。灶台上摆放着母亲洗刷干净的炒锅、蒸锅、锅铲、汤勺、漏勺等,随着岁月的流逝,一件件灶具,与灶台的颜色浑然一体,呈现出独特的色彩,也形成了母亲饭菜的独特味道。后来,灶台改换成了铁炉子,烧的燃料由煤饼变成了煤球。炉子不仅用于做饭,还用于冬天取暖。一个长长的烟囱从灶台一直通向屋外,将一氧化碳带到屋外,也将炊烟飘到屋外。每天升腾的一缕缕炊烟,就像母亲召唤我回家的信号,昭示着母亲做好了饭菜,等着我吃饭。
灶台前的母亲,扎着围裙,带着套袖,添煤刷洗,烧菜蒸煮,样样炊事兼顾得当,动作娴熟麻利。一家人的饭菜做好了,与此同时,灶台也清理干净了。火旺旺地燃着,蒸气腾腾地冒着,映红了母亲的脸,浑身缭绕着雾气。年幼的我,在这个时候,闻着香喷喷的饭菜,望着泛着光的母亲,常常会觉得,母亲真是了不起,总能像变戏法似的,将有限的口粮用到极致,让家人吃饱,将难以下咽的粗粮,做得香甜可口。最期盼的日子,要算过年了。年三十的前一周,母亲在灶台前格外忙碌,蒸花糕、炸丸子、炸酥肉,为了准备这些过年的食物,母亲常常一个人干到深夜。在这个时候,我会寸步不离地守在灶台前,闻闻年味儿,尝尝鲜香,直到上下眼皮开始打架,被母亲轰去睡觉。做好的食物,母亲首先要敬过灶王爷,祈求来年平平安安,然后才分享给我们。
印象之中,在那个年代,家里吃一顿肉,是一件难得的事情,原因有两个,一是买肉要凭票,二是父母亲有限的工资,月月不够用。所以,母亲买两斤肉回来,常常将肉分解开来,分好几种做法。削下来的瘦肉,切成细细的肉丝,一次性过油炒好,至少要吃一星期。母亲炒蔬菜的时候,舀进去几块,给清汤寡水的蔬菜添点儿荤腥,成为我和姐姐吃饭时,争抢的目标。肥肉要熬成油,凝固成猪油,是一家人半个月的油水。特别是母亲用猪油烧出的茄子,简直比肉还好吃。炼出来的猪油渣,母亲配上粉条和蔬菜,做成馅儿,蒸出鲜香的包子,为单调的一日三餐增色。剩下的猪皮,母亲也格外珍惜,用麻绳穿起来,挂在房檐下,积攒到一定量时,母亲精心熬制,做成猪皮冻,成为上好的凉菜。直到现在,我没用过高档化妆品,没进过美容院,闺蜜朋友向我讨教皮肤细腻光滑的秘诀,我开玩笑说,从小到大,我的母亲给我吃了太多的上等胶原蛋白。
上中学时,我体质弱,个子一个劲儿地往上窜,身体却瘦得像一根细细的豆芽菜,用母亲的话说,风一吹,就能刮倒。母亲为此没少为我操心,变着花样给我增加营养。母亲经常到家附近的菜市场转悠,时间久了,母亲发现两寸多长的小鲫鱼,常常没有多少人买,而且在菜市场快要关张时,可以用很便宜的价格买到。于是,在每周固定的时间,母亲都会去菜市场,拎回几条鱼。回到家,母亲花很长时间、花很多功夫,小心翼翼地将一条条鲫鱼开膛、刮鳞、腌制、炕鱼、炖煮,最后出锅了,鲜美的鱼味,顿时香飘满屋。一锅滚烫的红烧鲫鱼中,最大、最肥的那一条,肯定是留给我的。渐渐地,我身体变得强壮起来,还考上了大学。母亲总结道,吃鱼补脑,吃鱼吃多了,算题肯定越算越快,学习成绩当然就好。后来,我吃过各种各样的鱼,吃过各种各样的做法烹制出的鱼,然而,母亲做的红烧鱼,说不清且道不明的味道,却是最好吃的红烧鱼,让我终生难忘。
在北京打拼多年,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住房。厨房宽敞明亮,我计划着为家人做出营养丰富的一日三餐,一家人可以围坐在一起,享受美味,说说笑笑。于是,我陆陆续续采购了锅碗瓢勺等各种炊具,在厨房中摆放得整整齐齐。然而,由于工作的繁忙,我很少有时间在家里做饭和吃饭,厨房似乎成了摆设。
母亲来到家中,走进客厅、卧室、阳台,仔仔细细打量着每一个角落,最后走进厨房,腰上扎起围裙,胳膊上戴上套袖,我家的厨房变成了母亲的领地。母亲拿出从家乡带来的一件件炊具,俨然一位即将走上战场、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厨房里锅碗瓢勺被重新排队,轻飘飘的炒菜锅换成了沉甸甸的老铁锅,颜色鲜艳的塑料案板换成了厚实的枣木案板,窄窄的切菜刀换成了宽厚的钢刀。厨房的摆设布置,完全按照母亲的套路,变换了模样。
母亲在家的日子,厨房不再是陌生的样板间,充满了生活的气息,萦绕着母亲的味道。烧茄子、红烧鱼、包子、饺子,母亲的美食又回来了,我和家人又有了口福。在厨房中,母亲气场强大,我只能甘拜下风,因为,为了做出一道美味的菜,无论我是照着书做,还是看着视频学,菜切成什么形状,油盐酱醋放多少量,火候控制在什么档位,总是不能像母亲那样,无师自通,挥洒自如。母亲在她的领地里,给一家人制作出美食,创造着快乐。我们的快乐,就是母亲的快乐。
如今,八十多岁的母亲,再也做不动了,然而,她还是喜欢背着手,在厨房里转悠,每当我手忙脚乱、好不容易做出一道菜,端到母亲面前,母亲总是吃得很香甜,感觉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