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窗幽记
明陈继儒著。陈继儒(1558—1639),字仲醇,号眉公,又号麋公,松江华亭人。明代文学家、书画家,曾先后隐居小昆山、东佘山,杜门著述,工诗善文,书法苏、米,兼能绘事,屡奉诏征用,皆以疾辞。有《梅花册》、《云山卷》等传世。著有《妮古录》、《陈眉公全集》、《小窗幽记》等。
陈继儒与同时代的董其昌齐名,无意于科举仕途,隐居小昆山之南,修建陆机、陆云庙祀之,搜罗四方名卉,植于庙前,名之为“乞花场”。移居东佘山后,在山上筑“东佘山居”,闭门读书,但仍与三吴名士来往,其中不乏高官显宦,时人颇有微词诟病。陈继儒学识渊博、爱好广泛,除诗文、书法、绘画外,对戏曲、小说也颇有研究。所藏碑石、法帖、古画、砚石、印章甚丰,有苏东坡《风雨竹碑》、米芾《甘露一品石碑》、朱熹《耕云钓月碑》、颜真卿《朱巨川告身》真迹卷,有倪云林《鸿雁柏舟图》、王蒙《阜斋图》、梅道人《竹筿图》、赵孟頫《高逸图》、苏东坡雪堂印、陈季常印以及文徵明、沈周、董其昌等人字画,遂命其斋为“宝颜堂”。陈继儒还摹刻《晚香堂苏帖》、《来仪堂米帖》,《宝颜堂秘笈》6集。对古玩、书画撰述有《妮古录》四卷、《珍珠船》四卷、《皇明书画史》、《书画金汤》、《墨畦》等。陈继儒藏书甚丰,对经、史、诸子、术伎、稗官与释、道等书,无不研习。曾延请博学鸿儒,寻章摘句,按部分类编订成《宝颜堂秘笈》457卷。每遇闲暇与风流名士等游,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并以“隐士”身份,周游于权贵缙绅间,名重一时。
陈继儒所处的嘉靖、万历年间是明朝经济社会矛盾日趋尖锐复杂的年代,为了避免或是害怕加入这种矛盾,陈继儒决定放弃功名,归隐江湖。特殊的时代造就了陈继儒高洁的气节和别具一格个性特征,平生崇尚松、竹、梅的品质,经常以此自比,晚年在东余山“遂构高斋,广植松杉,屋右移古梅百株”。可见其人品、艺品之高,在那个时代很少有人能出其右。
《小窗幽记》又名《醉古堂剑扫》,全书共12卷:卷一集醒、卷二集情、卷三集峭、卷四集灵、卷五集素、卷六集景、卷七集韵、卷八集奇、卷九集绮、卷十集豪、卷十一集法、卷十二集倩。其中精妙绝伦的语言,道眼独具的阐释,灵性逼人的意趣,令人拍案叫绝。在“热闹中下一冷语,冷淡中下一热语,人都受其炉锤而不觉”。
卷一 集醒
食中山之酒,一醉千日。今世之昏昏逐逐,无一日不醉,无一人不醉,趋名者醉于朝,趋利者醉于野,豪者醉于声色车马,而天下竟为昏迷不醒之天下矣,安得一服清凉散,人人解醒,集醒第一。
倚才高而玩世,背后须防射影之虫;饰厚貌以欺人,面前恐有照胆之镜。
怪小人之颠倒豪杰,不知惯颠倒方为小人;惜吾辈之受世折磨,不知惟折磨乃见吾辈。
花繁柳密处拨得开,才是手段;风狂雨急时立得定,方见脚根。
澹泊之守,须从浓艳场中试来;镇定之操,还向纷纭境上勘过。
市恩不如报德之为厚,要誉不如逃名之为适,矫情不如直节之为真。
使人有面前之誉,不若使人无背后之毁;使人有乍交之欢,不若使人无久处之厌。
攻人之恶毋太严,要思其堪受;教人以善莫过高,当原其可从。
不近人情,举世皆畏途;不察物情,一生俱梦境。
遇默默不语之士,切莫输心;见悻悻自好之徒,应须防口。
结缨整冠之态,勿以施之焦头烂额之时;绳趋尺步之规,勿以用之救死扶伤之日。
议事者身在事外,宜悉利害之情;任事者身居事中,当忘利害之虑。
俭,美德也,过则为悭吝、为鄙啬,反伤雅道;让,懿行也,过则为足恭、为曲谨,多出机心。
藏巧于拙,用晦而明;寓清于浊,以屈为伸。
彼无望德,此无示恩,穷交所以能长;望不胜奢,欲不胜餍,利交所以必忤。怨因德彰,故使人德我,不若德怨之两忘;仇因恩立,故使人知恩,不若恩仇之俱泯。
天薄我福,吾厚吾德以迓之;天劳我形,吾逸吾心以补之;天厄我遇,吾亨吾道以通之。
澹泊之士,必为浓艳者所疑;检饰之人,必为放肆者所忌。
事穷势蹙之人,当原其初心;功成行满之士,要观其末路。
好丑心太明,则物不契;贤愚心太明,则人不亲。须是内精明,而外浑厚,使好丑两得其平,贤愚共受其益,才是生成的德量。
好辩以招尤,不若忍默以怡性;广交以延誉,不若索居以自全;厚费以多营,不若省事以守俭;逞能以受妒,不若韬精以示拙。
费千金而结纳贤豪,孰若倾半瓢之粟以济饥饿;构千楹而招徕宾客,孰若葺数椽之茅以庇孤寒。
恩不论多寡,当厄的壶浆,得死力之酬;怨不在浅深,伤心的杯羹,召亡国之祸。
仕途虽赫奕,常思林下的风味,则权势之念自轻;世途虽纷华,常思泉下的光景,则利欲之心自淡。
居盈满者,如水之将溢未溢,切忌再加一滴;处危急者,如木之将折未折,切忌再加一搦。
了心自了事,犹根拔而草不生;逃世不逃名,似膻存而蚋还集。
情最难久,故多情人必至寡情;性自有常,故任性人终不失性。
才子安心草舍者,足登玉堂;佳人适意蓬门者,堪贮金屋。
喜传语者,不可与语;好议事者,不可图事。
甘人之语,多不论其是非;激人之语,多不顾其利害。
真廉无廉名,立名者,正所以为贪;大巧无巧术,用术者,乃所以为拙。
为恶而畏人知,恶中犹有善念;为善而急人知,善处即是恶根。
谈山林之乐者,未必真得山林之趣;厌名利之谈者,未必尽忘名利之情。
从冷视热,然后知热处之奔驰无益;从冗入闲,然后觉闲中之滋味最长。
贫士肯济人,才是性天中惠泽;闹场能笃学,方为心地上工夫。
伏久者,飞必高;开先者,谢独早。
贪得者,身富而心贫;知足者,身贫而心富;居高者,形逸而神劳;处下者,形劳而神逸。
局量宽大,即住三家村里,光景不拘;智识卑微,纵居五都市中,神情亦促。惜寸阴者,乃有凌铄千古之志;怜微才者,乃有驰驱豪杰之心。
天欲祸人,必先以微福骄之,要看他会受;天欲福人,必先以微祸儆之,要看他会救。
书画受俗子品题,三生浩劫;鼎彝与市人赏鉴,千古奇冤。
脱颖之才,处囊而后见;绝尘之足,历块以方知。
结想奢华,则所见转多冷淡;实心清素,则所涉都厌尘氛。
多情者,不可与定妍媸;多谊者,不可与定取与;多气者,不可与定雌雄;多兴者,不可与定去住。
世人破绽处,多从周旋处见;指摘处,多从爱护处见;艰难处,多从贪恋处见。
凡情留不尽之意,则味深;凡兴留不尽之意,则趣多。
待富贵人,不难有礼,而难有体;待贫贱人,不难有恩,而难有礼。
山栖是胜事,稍一萦恋,则亦市朝;书画赏鉴是雅事,稍一贪痴,则亦商贾;诗酒是乐事,稍一徇人,则亦地狱;好客是豁达事,一为俗子所挠,则亦苦海。
多读两句书,少说一句话;读得两行书,说得几句话。
看中人,在大处不走样;看豪杰,在小处不渗漏。
留七分正经,以度生;留三分痴呆,以防死。
轻财足以聚人,律己足以服人,量宽足以得人,身先足以率人。
从极迷处识迷,则到处醒;将难放怀一放,则万境宽。
大事难事,看担当;逆境顺境,看襟度;临喜临怒,看涵养;群行群止,看识见。
安详是处事第一法,谦退是保身第一法,涵容是处人第一法,洒脱是养心第一法。
处事最当熟思缓处,熟思则得其情,缓处则得其当。必能忍人不能忍之触忤,斯能为人不能为之事功。
轻与必滥取,易信必易疑。
积丘山之善,尚未为君子;贪丝毫之利,便陷于小人。
智者不与命斗、不与法斗、不与理斗、不与势斗。
良心在夜气清明之候,真情在箪食豆羹之间。故以我索人,不如使人自反;以我攻人,不如使人自露。
“侠”之一字,昔以之加意气,今以之加挥霍,只在气魄风骨之分。
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妄生是非,故知无事之人好为生事。
才人经世,能人取世,晓人逢世,名人垂世,高人出世,达人玩世。
宁为随世之庸愚,无为欺世之豪杰。
沾泥带水之累,病根在一“恋”字;随方逐圆之妙,便宜在一“耐”字。
天下无不好谀之人,故谄之术不穷;世间尽是善毁之辈,故谗之路难塞。
进善言,受善言,如两来船,则相接耳。
清福上帝所吝,而习忙可以销福;清名上帝所忌,而得谤可以销名。
造谤者甚忙,受谤者甚闲。
蒲柳之姿,望秋而零;松柏之质,经霜弥茂。
人之嗜名节、嗜文章、嗜游侠,如好酒然,易动客气,当以德性消之。
好谈闺阃及好讥讽者,必为鬼神所怒,非有奇祸,则必有奇穷。
神人之言微,圣人之言简,贤人之言明,众人之言多,小人之言妄。
士君子不能陶溶人,毕竟学问中工力未透。
有一言而伤天地之和、一事而折终身之福者,切须捡点。
能受善言,如市人求利,寸积铢累,自成富翁。
金帛多,只是博得垂死时子孙眼泪少,不知其他,知有争而已;金帛少,只是博得垂死时子孙眼泪多,亦不知其他,知有哀而已。
景不和,无以破昏蒙之气;地不和,无以壮光华之会。
一念之善,吉神随之;一念之恶,厉鬼随之。知此可以役使鬼神。
出一个丧元气进士,不若出一个积阴德平民。
眉睫才交,梦里便不能张主;眼光落地,泉下又安得分明。
佛只是个了,仙也是个了,圣人了了不知了,不知了了是了了,若知了了,便不了。
万事不如杯在手,一年几见月当头。
忧疑杯底弓蛇,双眉且展;得失梦中蕉鹿,两脚空忙。
名茶美酒,自有真味,好事者投香物佐之,反以为佳,此与高人韵士误堕尘网中何异。
花棚石磴,小坐微醺。歌欲独,尤欲细;茗欲频,尤欲苦。
善默即是能语,用晦即是处明,混俗即是藏身,安心即是适境。
虽无泉石膏肓,烟霞痼疾;要识山中宰相,天际真人。
气收自觉怒平,神敛自觉言简,容人自觉味和,守静自觉天宁。
处事不可不斩截,存心不可不宽舒,待己不可不严明,与人不可不和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