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岭南路53号
从市第一人民医院上街,有一条上坡的路,叫塔岭南路。它与老行署大院侧门遥遥相对,有个入口是塔岭南路53号。
这条路平平常常,却让我在这里来来回回走了十年。
我是1970年9月调来九江地区革委会宣传组工作的。开始住在宣传组侧门,一个过道的亭子间内,早先是我同学柯传煌住,后来他分了房子,我就住到这里。那时我还没成家,经常有些在工厂的同学到我这里蹭饭吃,这里食堂办得不错,有个小小的农场源源不断供给食堂新鲜的蔬菜,只要几角钱就能吃得很好。我窗台上常常摆着大大小小七八只碗,谁来了,到了饭点不请自上。
这座楼是一个典型的木质结构,稍有响动,整个楼都听得见。
隔上几个月,我父亲就会搭家乡到九江运货的木帆船,来这里看我。父亲进不来,门卫战士打电话给我,我便到大门口来接父亲以及同来这里看望我的一些船民老乡们。打上食堂最好的饭菜,让他们住在这里吃在这里。到了晚上,下班了,楼上很安静。有家的都回了家,一些海军军代表首长就在我楼上吃住和办公。
父亲年幼受了风寒,得了一种病,叫哮喘。平时不咳则已,一旦咳起来可是惊天动地。尤其在晚上,夜阑人静之时,我最怕的就是父亲咳嗽。那种咳嗽谁也阻挡不住,一声接一声,像是要把整个的肺都给咳出来一般。有时父亲坐起来抽筒烟,想把咳嗽压下去,结果反而咳得更加厉害。随着咳嗽声一阵紧一阵,喉管扩张,大口大口的血痰喷涌而出,有时几乎到了快要窒息的地步。吐到地板上黑红黑红一片,死腥死腥一片。这种情况要是在老家,只要母亲抓来一把灰就能盖得严严实实。而在我这里上哪儿去找灶灰呢,只得拿着拖把来来回回地拖,来来回回地拖。咳一次拖一次,整个晚上就被他的咳嗽搅得周天寒彻无法入眠。作为儿子,我总劝他去医院拍个片子,到了白天他又忘了。如此循环,几天下来,因了父亲的到来,这个楼变得吵闹不安。我一方面希望父亲在这里多住几天,但是到了晚上吵得首长睡不着觉,我心里也的确忐忑不安。尽管首长说,没关系,没关系。但我心头却像压了一块很重很重的石头。想到这里,我又不得不劝父亲早点回去。这样一来一往,父亲看出我的心思与尴尬,就说,崽,以后我就不来啦,这样会妨碍……话没说完就一骨碌咽了下去。
后来父亲不来,我心里又老欠着他。而这时住在鄱阳做铁匠的叔父也得了这个病,打电话要到九江来看病,又是住在这里。第二天早上,首长问,昨天你父亲来啦?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听到他咳嗽呀。可见此事影响很大,连首长都有感觉,只要是这个楼有咳嗽声,就说是我父亲来了,我真是有苦难言啊。到了医院,院长说,你们家族得的什么病,我不用检查全都知道,一定是哮喘病。那时不懂遗传基因,只晓得这病容易传染人,所以一般都不太敢靠近,而我还得不厌其烦一次一次地招呼他们,直到把他们送上回家的船。
后来,和我非常友好的同事徐鹤龄调到彭泽,他进机关较早,也很有才华,我们俩都差点同时间调进省革委工作。他住在塔岭南路53号,院内有间十几平方米的房子,我把我的苦处告诉他,他很理解说,乡下来人有什么办法,你父亲又哪里愿意得这个病?他对我说,我调走后,把钥匙直接给你,你就赶快搬进来,这样比过去在楼道内居住,条件好多了。即使父亲咳嗽也不至于影响别人。这时我再动员父亲过来,父亲总是借口说,忙,忙,来不了啦。
这件事曾夜雨般搅扰着我的梦魂。
在塔岭南路53号住下之后,乡下来这里打搅的少了许多,我就特别地发奋。那时年轻,精力旺盛,为了寻求事业上的突破,熬更守夜,天天埋到故纸堆中不是抄就是写,慢慢手指都起了老茧,指间溢出一层层墨,不小心弄到脸上,自己都浑然不知。我记得以前每次讨论稿件,总讲没有一个好的标题,通不过。为攻下这个难关,我硬是在宣传组的图书室内,把新中国成立以来只要《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和《文汇报》上有的标题统统翻了一遍,抄了上万个,慢慢真的应用自如,再也不会为此发愁了。随着事业上的长进,年龄一天天加大,有人给我介绍女友,在这里我又度过了人生最幸福最难忘的时光。
后来又是一阵风暴席卷而来,我被裹挟其中。一天,总务科长对我宣布,从明天起,领导要你搬到农场去,你这个房子要交出来,让给新华社记者住。处在人生困境中,这个决定对我来说不啻是晴天霹雳当头一击。
第二天早上,我什么也没说,把自己的衣物用具收捡打包,放到板车上,一口气拖到了农场一间黑乎乎的小屋内。1980年春,我调离九江去了湖口,开始了我人生的另一段征程。
今天,这个当年象征权力地位的塔岭南路53号,在日益喧哗的世界中,似乎有些破败有些落寞,但在这里我所经历的过往,毕竟是我生命经验中最重要的一段时光,是我青春时代的一个见证。即使有许许多多的愉快和不愉快,高兴或不高兴,我都感到十分亲切十分温暖。
人生原本就是这样不断消失在日子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