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走江湖
在江湖之间,奇峰之上,有一座山叫石钟山。
她最小也最大。小到只是几平方公里的弹丸之地,大到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所认可。
她最平静最温柔,也最激烈最愤青。风平浪静时,大有守侍圣哲的临终之感,庄严之极,平和之至,纵然一个凡夫俗子,也会感到已将身子包裹于灵光之中,肉体消融,只留下灵魂端然伫立于永恒的江湖之上。而当她发起怒来,谁也阻挡不住,排天的巨浪,翻滚的浊流,上卷绝壁,下漫深渊,一夜之间,整个湖口县城变成汪洋一片,于是到河边看水的人来来回回,络绎不绝。
她最儒雅,也最暴力。儒雅到几乎中国历朝历代的文人墨客都曾到此朝圣过,尤其是苏东坡还为它写下著名的《石钟山记》,更使得石钟山声名远播,誉满天下。晋安帝义熙元年八月,陶渊明还在这里出任过彭泽县令。(当时彭泽县治在现今的湖口均桥镇柳德昭村)任职期间,他留下最著名的“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故事。而当它暴力起来,石钟山把城门一关,江湖上锁,这里立刻风生水起,战云密布,引来无数英雄刀光剑影鏖战其中。历史上许多空前绝后的重大战役如朱元璋和陈友谅大战鄱阳湖,如李烈钧的二次革命,都在这里大规模展开。
她是我魂牵梦绕充满复杂感情的精神故乡,也是我重新扬起人生风帆的地方。至今,我还记得,那天,天灰灰的。当载着我全部家什的货车停在石钟山文物管理所门口时,人生地不熟,半晌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帮忙。我找到时任文化馆馆长的刘建华,要他派几个民工协助一下。车子转而将我送到了街口一家电影院。我欣喜若狂,心想这下看电影方便啦。不料这是电影院的一个过道,临时用几块三合板钉起来的,表面看也能对付,民工帮我把家什搬了进去。素昧平生的文化馆美工陈桂才老师,广东人,主动上前帮我张罗,在三合板的墙面,打几颗钉子,挂挂书包。可能力用大了一点,险些把那堵墙弄倒了,然后用几颗钉子加固了一下,安慰我,暂时对付一下吧,我点点头。到了晚上,电影院正好放映日本电影《追捕》,是当时最酷的明星高仓健主演。白天忙了一阵,晚上很快倒床而睡。等到电影一散场,人都往外挤,“轰”的一声,靠电影院那面板墙不知是谁用脚踢出一个碗口般的大洞。第二天,我找到馆长要求换地方,正好图书馆细周家住山下,愿意和我对调,这样我就搬到了石钟山古戏台楼上,一个放废旧报纸杂志的亭子间内,刚好可放上一张床,管理员聂姨人好,帮我稍稍打扫了一下,这比住在过道要安全得多,我很高兴地住了下来。
令人巧合的是,这就是石钟山的坡仙楼。传说苏东坡遭贬之后带着儿子苏迈到石钟山时就住这里,它引起我多少历史的遐思啊!那时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一场政治风暴刚刚结束,我从九江一家大机关下到湖口,当时文化馆和图书馆还是合拢办公,不忙,没有事我就泡在阅览室里,或到山上的摩崖石间抄上几段镌刻在石头上的诗句和铭文。几乎每一句都字字珠玑光照日月。特别是彭玉麟对石钟山情有独钟。咸丰七年(1857)彭玉麟率湘军水师与太平军交战,攻下湖口县城,留防湖口,监修建筑,扩建水师,栖居18年。在为官为将的仕途中,彭玉麟以“三不要”(不要钱,不要官,不要命)著称,广为世人所称道。他用画万株梅花和写万首梅花诗的方式纪念与梅香小姐的一段初恋。在桃花洞口以“梅花使者”的名义写下三个不同的梦字,至今仍让人荡气回肠为之动容。还有曾国藩在湖口大战一个月前,即咸丰五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亲自给彭玉麟手书饬令,文曰:“湖口水路接仗情形,自廿三日申刻以后,即无确信。北风太大,不能送信。子药船亦不能下去,国藩不胜焦急之至。已于廿五日未刻自九江移驻青山,抚慰后营士卒。因念如此大风,恐湖口水营或有疏失,特此飞信饬知。”让人读后仍能触摸到这位大将当年之戎马风范。这些有字和无字的书后来都深深影响过我。逢到朋友来山,我得气喘吁吁跑到山下接他们。到了吃饭时,很随便的就在石钟山的小食堂打上几份米饭和菜,端到昭忠祠的石墩上,和客人边吃边看江湖上的风帆。到了夜晚,回廊上灯光暗淡,当时山上住人很少,人影和树影黑乎乎一片,山上静得几乎连落根针都听得见,寂寞和孤独像石钟山的雾一齐袭来,团团包围了我,真是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呀。这时置身石钟山仿佛坐在一只被风浪颠簸的木帆船上。我就住在坡仙楼一间堆满一大堆废旧报纸杂志刚刚能放下一张床的亭子间内,坐在被窝里看书写字,大气不敢乱喘,石钟山之夜于我就像被狂风和恶浪挟持到一座孤岛上的“死寂之地”。
在这里,我一待就是五年,读了大量的文学作品和经典书籍,我的文学细胞就从这里暗滋渐长。这里城里城外,山上山下,如城德岭、茅屋街、北门菜场、虹桥港、柘矶港、文昌袱、月亮山、马影桥、梅园里、屏风湾,到处都留下了我人生的脚印和匆忙的身影。
生活在这里,每天都在百鸟闹林中拉开帷幕。先是早锻炼的人上了山,发出“哦哦”的声音叫醒大山,慢慢市声涌动,山脚下的北门菜场渐次热闹起来。早起的人,口吐着白气来到河边,掬河水漱口洗脸。船家女呢,则直接对着平静如镜的湖面梳妆打扮起来。这时万顷波涛皆企望着东方,发出一种期待的喧嚣,让无形之声传遍四面八方。到了白天,石钟山下帆出帆没,船来船往,一派繁忙。山脚下县造船厂的机器声和着山上树林中的鸟声和码头空空的捣衣声响成一片。石钟山像上帝一样稳稳地坐在江湖之上,鸟瞰着生活在她脚下的芸芸众生。同时也让那些清晨在河边背英语的女生看着河边发呆,痴痴地注视着船来船往的远方。老人们则更愿意以散步的方式,在码头的涂滩上徐然前行,或低头慢想,或凝神远望。那时,每天都有一两班几层楼高的东方红客轮在这里停泊靠岸,带来大量的城乡信息和物质交流。此时,伫立山上,可见一片片白帆在镀金般的水面远远飘来又缓缓移过,直到夕阳从容不迫地一寸又一寸,一分又一分顾盼着行将离别的世界,悠悠然沉落下去。
这时,大地一片寂静,站在石钟山上要比站在大海之滨更能感受和领略“永恒”二字的深刻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