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辑一 东海至味

东海寻鲜 作者:王寒


辑一
东海至味

桃花鲻鱼

家乡有渔谣,“正月雪里梅,二月桃花鲻,三月鲳鱼熬蒜心,四月鳓鱼勿刨鳞”。春三月,东海岸的风带着些微的暖湿,山野竹笋已肥白,竹外桃花三两枝,这个时候,不来条鲻鱼尝鲜,未免太辜负春天了。

赏桃,品茗,食鲻,赋诗,是旧时江南文人的春日雅事。在食鱼上,素有“春鲻夏鳎”之说,东海鲻鱼在桃花时节,肉质最是丰腴肥美,夏日炎炎,则要吃鳎鱼。除了春日食鲻鱼,每年立冬前后,也是食鲻鱼的好时节,冬日里的鲻鱼,腹背皆腴,格外肥嫩。

在家乡,鲻鱼是寻常不过的海味,从它的名字,大概可以推断出它的长相。郝懿行《记海错》云:“鲻之言缁也,其色青黑而目亦青。”缁,即黑色,古代的黑色朝服就称为缁衣。鲻鱼还有好几个小名,乌鱼、乌支、乌头、黑耳鲻、白眼、白眼棱鱼之类。

鲻鱼的头,短而平扁,身材像个棒槌,背部青黑,上半部有几条黑色纵带。眼睛大而圆,眼珠外一圈颜色发白,看上去像是白眼,有些地方索性把鲻鱼称为白眼鱼,让我想到八大山人画的鱼,在八大山人的画笔下,鱼的眼珠子总是向上翻,以白眼示人,一副桀骜不驯的神态,怪异晦涩中,隐含苦痛。八大山人作为明代宗室子孙,明灭清兴,他不肯臣服于新王朝,画翻白眼的鱼表示内心的不满与愤怒。我觉得他还可以在家里挂一尾鲻鱼,以此明志。

鲻鱼、鲈鱼、鲥鱼,这三种鱼,经常被人拿来一比高下。鲥鱼鲜美,为达官贵人所喜爱,它多刺,有拒人千里的清高。至于鲈鱼,它的一举一动已上升到文化的高度,莼鲈之思,成了“乡愁”的代名词,味道反倒是其次。

我倒是喜欢鲻鱼,不挑食,连泥巴都吃,味美,少刺。套用鲁迅先生的话,吃的是泥,长的却是一身好肉。去掉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单论美味,比起鲈鱼,它更胜一筹。鲻鱼有“鲥舅”之称,可见其味道,也是胜过鲥鱼的。

三国时,吴王想吃鲜美的鲻鱼片,方士介象道,这容易。他在殿前挖一土坑,灌满水,果然钓到一条大鲻鱼,切成雪白的生鱼片,又让仆人骑上竹竿,到千里之外的蜀地买来蜀姜当调料,吃得吴王眉开眼笑。这事记在葛洪的《神仙传》里,颇有意思。

南宋罗大经《鹤林玉露》里记载了一件事:权臣秦桧的妻子王氏入后宫,与宋高宗赵构之母韦太后闲聊,太后说这些日子大鲻鱼很少见到,王氏脱口而出,我家有,送百条过来。回家后,跟秦桧一说,秦桧怪她头脑简单,怎么可以在皇室前显摆呢?赶紧找府中幕僚商量。次日送宫里一百尾青鱼。韦太后见后,大笑,这是青鱼,哪里是鲻鱼。王氏这老婆子,果然没见过世面!

鲻鱼之鲜美,是毋庸置疑的,家乡甚至以“鲜鲻鲜利利”来形容小孩子撒娇或女子发嗲。家乡话中,以“鲜”字形容鱼,有鲜美、新鲜、鲜甜之意,形容人,意思就是嘚瑟,乡人常以“鲜嗒嗒”三字,形容一个人嘚瑟得跟鱼儿刚出水一样,难以自持。鲻鱼的鲜美远胜于一般鱼类,当家乡以“鲜鲻鲜利利”来形容女人发嗲时,足见此姝“鲜”得实在厉害,类似于杭州话中的“纤杀杀”。

鲻鱼生长在海水和淡水的交汇处,家乡称为“咸淡冲”的地方,这里吸收了大海和江河的营养,饵料丰富,为鲻鱼提供了丰富的口粮。鲻鱼因为长途跋涉,运动量充分,肉质紧致。它跟鲥鱼一样,大海是原乡,江河是产房。春江千里长,它在江河完成了生儿育女的重任,重新回归壮阔的大海。

鲻鱼生命力健旺,家乡谚语,“黄鱼会叫,鲻鱼会跳”,碰到鲻鱼旺发,坐着船穿行在河道中,木桨击水,惊动水中鲻鱼,鲻鱼会自动跳到船上。

鲻鱼味美,但不似鲥鱼的刚烈偏执,非清蒸不可。鲻鱼亲民得很,红烧、清蒸、氽汤、油煎皆可。在家乡,海边的渔家乐都有鲻鱼,或红烧或清蒸。“鲻鱼”中的“鲻”字,有点难写,渔人不会正儿八经地写成鲻鱼,通常潦草地写成“支鱼”,食客一看,心知肚明,无须多言。

鲻鱼可晒成鲻鱼鲞。晒干后,头部铁硬,家乡称之为“铁钉头”,鲻鱼头无肉而难吃,平常人家不会去吃。家乡话中,挨批评或遇事碰钉子,称为“荡(吃)了鲻鱼头”。说来有意思,时尚圈里,一度流行鲻鱼头,据说最有人气的男明星,都剃过这种潮流的发型。鲻鱼头顶部短,两边侧铲,发尾留长,造型和鲻鱼很像,故名。

故乡得山海之利,出名的海鲜很多,“新河鲻鱼石粘蛇,长屿黄鱼豆子芽”,说的就是老家温岭的四大美味,鲻鱼排在第一。温岭为全国渔船最多的县级市,拥有华东最大的海鲜批发市场,牧屿的红烧鲤鱼、新河的清水鲻鱼、松门的鳗鲞、长屿的黄鱼、大溪的龙虾、潘郎的黄鳝、石塘的黄鱼酒,都很出名。温岭人说起海鲜,跟鲜鲻一样,“鲜利利”的。

三门的鲻鱼,风头不在温岭之下。三门有三门湾,这里的海水盐度适中,微生物密集度位居全国海域前列,有百万亩的浅海、滩涂及海水养殖基地,跳鱼、青蟹、河豚、蛏子、泥螺、望潮、鲻鱼等,声名远扬。台州人嘴刁,讲究“海鲜不过夜”,外出的渔船凌晨一两点回到码头,饭店老板凌晨三四点顶着星光去码头收鱼,到了中午,东海顶级的海鲜,就出现在餐桌上。

对待鲻鱼,最常见的就是家烧,很家常,却也保留了食物最本真的味。所谓家烧,就是先呛猪油,再入老姜、蒜块,倒黄酒、酱油,下红糖,这样烧出来的汤汁格外鲜甜醇美,鱼肉肥厚入味。汤汁冻后,晶莹暗红,色如琥珀,是鲜美无比的鱼冻,用来过泡饭,是极好的。故乡的鲻鱼烧年糕,让我念念不忘。鲻鱼切成大小薄厚均匀的块状,红烧后放入年糕,鱼汤中的鲜味渗入年糕中,鲜美程度跟黄鱼汤年糕有得一比。

某年油菜花开,我“杀”到三门,同学老郎夫妇陪我到健跳港和蛇蟠岛,请我吃当地顶鲜的海味。老郎是三门土著,为人质朴憨厚。海边长大的老郎,从小讨小海,对海鲜如数家珍。犹记得那次的清炖河豚和清炖鲻鱼,鲜得眉毛都要掉了,鲻鱼一身白肉,嫩滑如豆腐,鱼子粒粒爽爆,来不及细嚼慢咽,一下子就溜进肚。众人把酒言欢,其喜洋洋者矣。

对于鲜味,敝乡人民的舌头始终保持着高度统一。鲻鱼有二十多个品种,清末家乡的老秀才蔡骧在《土物小识》中有记,“鲻鱼苗,清明前生者,小曰杨柳青,大则为乌眼、乌泽,清明后生者,在湖而小,为黄眼;入海而大,为鲻鱼。谷雨后生,头上有棱者,为三棱,霜降时获得者,曰打霜鲻”。实际上,黄眼的是梭鱼,跟鲻鱼长得很像,如双胞胎,当地人称之为“黄眼鲻”,路桥金清的黄眼鲻,远近闻名,肉质格外肥美。当地人订婚送礼,除了送黄鱼,还有送鲻鱼的,意为有子有孙。

乌鱼子、乌鱼肉、乌鱼肫被称为“乌鱼三宝”。鲻鱼肉质鲜美,不过鲻鱼最好吃的部位,不是鱼肉,而是乌鱼子和乌鱼胗。李时珍说水獭很喜欢吃乌鱼子。乌鱼子就是乌鱼卵,春季是鲻鱼产子的时节,其子满腹,带有黄脂,味美异常。唐代时,乌鱼子就是贡品,“吴郡岁贡鲻鱼三十头……春子五升。”春子就是鲻鱼子。

冬至时节,浙闽沿海的鲻鱼向往更温暖的地方,游到台湾海峡以东的海域产卵。台湾人捕获鲻鱼后,一般将雄鲻鱼直接卖掉,将雌鱼腹中卵巢取出,漂洗干净,用薄盐腌渍,压扁脱水后,挂起来晾干。上品的乌鱼子,形状如一锭墨,表面呈琥珀色,玉一般润泽,闪闪发亮犹如金块。整个东南亚地区都好这一口,台湾人称之为“乌金”,泰国人称它“玉食”,日本人则称它“唐墨”。某年我去台湾,特地去士林夜市找乌鱼子。一根根牙签串着一串串烤好的黄色乌鱼子,新台币5元一串,口感有点像咸蛋黄。夜市做法,到底粗糙。讲究人吃乌鱼子,先用棉花蘸白酒擦拭表皮,再小心撕去表皮,切成薄片装碟,用文火微炙,皮面微焦,一粒粒小泡泡鼓起,口感清逸浥润,不似夜市烤乌鱼子那般厚重咸香。

除了鱼子,鲻鱼肝像算盘珠子,鲜嫩至极。鲻鱼的鱼胗,也别有风味。鲻鱼的口味很杂,以刮食水底泥表中的有机物为生,也吃海藻、小虾和小型软体动物。如果是人工饲养的鲻鱼,米糠、酒糟和糖糟都会吃。同其他鱼相比,鲻鱼的胃异常发达,进化成球形肌胃,如同鸡的砂囊。吃得多,消化能力强,牙好胃好,吃嘛嘛香。鲻鱼的鱼胗,栗子大小,味道脆爽,又有嚼劲。按照以形补形的说法,鲻鱼的胃也可以补胃。

从前住在台州湾,春暖花开时,呼朋伴友踏春去,或温岭、或三门,鲻鱼总要尝个鲜。现在住在钱江湾,窗外桃红樱花白,而我,只能面对滔滔的钱塘江水,遥想故乡的美味鲻鱼了。

樱笋鲥鱼

黄永玉画过八哥,题字:“鸟是好鸟,就是话多。”我也想对鲥鱼说一句:鱼是好鱼,就是刺多。

宋朝彭渊材平生有五恨:一恨鲥鱼多骨,二恨金橘太酸,三恨莼菜性冷,四恨海棠无香,五恨曾子固不能诗。张爱玲的恨比老彭少了两个,她说人生三恨是:一恨海棠无香,二恨鲥鱼多刺,三恨《红楼梦》未完。隔了千年的两个文人,好像串通好似的,都道鲥鱼美味,都恨鲥鱼刺多。

鲥鱼风姿绰约,色白如银,鳞片闪亮,苏东坡、郑板桥等皆称鲥鱼为绝色,清人谢墉甚至把鲥鱼比作美人西施,说江上打上来的鲥鱼,有西施倾城倾国的貌。黄梅雨季,鲥鱼肥美,可叹出梅后盛夏就到了,再也难吃到这样的美味。

人世间,越有才华的人越有个性,是谓恃才傲物、桀骜不驯。江河湖海中,越是肥美的鱼,越是刺多,骨子里也有清高孤傲。鲥鱼扁首燕尾,清雅秀美,但身上多刺,性格刚烈,简直就是烈女,离了水,立刻红颜消殒,李时珍为它惋惜,说它“一丝挂网即不复动”,只要有网触碰到鳞片,它就决绝地告别人间,故有“惜鳞鱼”之称。

西晋的张翰为了莼鲈之思,毅然辞官,回归故乡,而比他早一百多年的东汉名士严子陵为了一尾鲥鱼,长隐富春江边,不入庙堂。富春江鲥鱼,与黄河鲤鱼、太湖银鱼、松江鲈鱼,并称为中国四大名鱼。相传,严子陵的同窗光武帝刘秀,封他为谏议大夫,请他出山辅佐治国,严子陵终是放不下舌尖上的美味和春江垂钓之乐,宁可当村夫野老,也不愿为相。

鲈鱼名气很大,但鲥鱼的鲜美远胜于鲈鱼,著名吃货苏东坡对鲥鱼的评价就比鲈鱼高,他道:“尚有桃花春气在,此中风味胜莼鲈。”作为东海边上长大的吃货,我对东坡居士的评价深以为然。东坡居士是识货之人。鲥鱼的味道,真的比鲈鱼好太多了。

在江南,味美如河豚、刀鱼者,一过清明,鲜味就大打折扣,而鲥鱼真正的高光时刻是在春夏交界处,此时樱桃、青梅、蚕豆初出。“清明早,芒种迟,立夏小满正当时”,南风起时,鲥鱼最是鲜美。渔人抓到鲥鱼,用江边的绿柳枝穿鳃而过,清妙可人。想想当年,春日雪柳穿鲥,夏日荷叶裹鱼,简直就是江南的风物诗。

鲥鱼是真正的海归,常年生活在大海里,只有春夏之交,鲥鱼产卵,才会自海溯江,出现在长江、钱塘江、闽江、珠江等中国南方沙渚浅滩遍布的河川中。年年如此,从不爽约,故称鲥鱼。

立夏之时,鲥鱼大腹便便,体胖油多,脂肪肥厚。等产完卵,身材消瘦,肉老骨硬,鲜味大减。鲥鱼完成传宗接代的鱼生重任后,顺江而下,重新回归大海,小鲥鱼也顺流回归到大海怀抱。与风平浪静的江湖相比,鲥鱼更喜欢海阔凭鱼跃的感觉。

鱼之鲜,有的在头,有的在尾,有的在身,有的在籽,而鲥鱼,无一处不鲜,它从头到尾,从鳞到骨,从骨到肉,极尽美味,鲜到让人欲仙欲死。江南有“宁吃鲥鱼一口,不吃草鱼一篓”的说法,江南人民对它高看的,何止一眼?鲥鱼上市,配以笋片、火腿、黄酒清蒸,极简,却是极好的。春天的竹笋清鲜,鲥鱼鲜香,两者搭配,天衣无缝,是大美至味。

喜欢鲥鱼的人太多了,为了吃上新鲜的鲥鱼,旧时达官贵人不惜千金一掷。朱元璋最爱鲥鱼,打下江山后,钦定鲥鱼为贡品。明英宗时,为了保鲜,端午前后,首批捕捞的鲥鱼一出水,马上装在铅盒中,用冰填满空隙,泼上香油,以隔绝空气,再覆以碧绿箬叶,快马加鞭,日夜兼程,送往京城。三千里路程,只限22个时辰——44个小时内送到。旧时的物流、冷链,拼的也是速度啊。要吃上一口新鲜的鲥鱼,跟千里送荔枝一样,兴师动众,一骑绝尘,快马接力。物以稀为贵,鲥鱼金贵至此,不是大富大贵人家,哪能吃到这一口鲜?

野生的鲥鱼在20世纪已经被吃绝,它的极致鲜美,只活在传说中。现在我们吃到的,都是洋血统的鲥鱼,即便如此,其美味也胜却人间无数。鲥鱼以蒸为上,糟蒸鲥鱼,名列当年宫廷御宴满汉全席中的第三品。在家乡,最常见的做法是花雕酒酿蒸鲥鱼,取新鲜带鳞的鲥鱼,从中对剖,仅余背部相连,去内脏,鱼身上斜切几刀,插入笋片、火腿、香菇,身上铺少许白糟,以陈年花雕酒清蒸。花雕的醇香,渗透到鲥鱼的每一寸肌肤中,火腿、笋片用来提鲜,把鲥鱼的鲜肥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过去住赤龙山下,边上有家酒店,烧的花雕酒酿蒸鲥鱼最是味美,深得我心,我每去必点。

家乡还有红曲鲥鱼,烧前以盐水、姜水和黄酒浸泡,再铺上红曲,蒸十几分钟即可。烧好的鲥鱼,滑溜细腻,肥腴醇厚,有淡淡的酒味。蒸好的鲥鱼颜值、骨相俱佳,肉身细嫩无比,轻抿一口,鲜香入味,滑润如玉,尤其是紧贴鱼鳞的浅褐色肉质层,口感极佳,绵密鲜甜,让人咂嘴回味。

鲥鱼不必刨鳞,旧时文人称为鳞品第一。大片银色的鳞片附在鲜嫩的身子骨上,鱼鳞下有一层油脂,在文火清蒸之下,油脂慢慢融入鱼肉。取鳞片一二,放口中吸吮,有动人脂香。过去讲究的人家,嫌吃鳞麻烦,烧之前,下人会把鱼鳞一片片剥下来,用线串成一串,悬挂在锅盖下面,蒸气上来,鳞油滴落到鲥鱼上。旧有富家公子在外觅得意中人,说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婚后,婆婆让新媳妇下厨做鲥鱼,蒸好的鲥鱼竟然无麟,婆婆怀疑女子身份。女子笑着从鱼身下扯出一道红线,线上有片片鱼鳞。原来方才鱼鳞已入锅同烩,食时捞起线头,鳞去留鲜。道是怕婆婆吃鳞麻烦,故此。

旧时有“鲥鱼吃鳞,甲鱼吃裙”之说,可见鳞片的鲜美。现在的养殖鲥鱼,鳞片如纸片,若学古人,硬嚼着下咽,倒显得可笑。

懂得吃鳞者,算是修行到家。但道行更高深的老饕知道,鲥鱼最鲜美的是下颌骨,人称“香骨”,肉鲜骨香,越嚼越有味。就着这一根鱼骨,可以下去三杯两盏淡酒,有“一根香骨四两酒”之谓。鲥鱼的鱼子,同样鲜美,盐水浸后,晒干,称鱼春子,很有嚼头。

鲥鱼的银白鳞片,还可以化身为佳人额上的花钿。明代《禽虫述》中记,把鲥鱼鳞片,以石灰水浸透晒干,层层起之,可以制成女人的花钿,银光闪闪,娇俏动人。花钿是古时女子发髻上的簪钗及妆饰面部的“小花朵”,富贵人家用金箔、银箔,平常人家用草叶、鸟羽等,鱼鳞、鱼鳃骨、蜻蜓翅之类,也都可以充当花钿。想起古人的风雅,真让我辈汗颜。

鲥鱼肉还是一味药。《本草纲目》载,鲥鱼肉“甘平无毒,补虚劳。蒸油,以瓶盛埋土中,取涂烫火伤,甚效”。说鲥鱼的鱼肉补虚劳,鱼肉蒸出油来,放瓶里,埋土中,可治烫伤。听上去有点玄乎。

江南地区,立夏要尝“三新”。旧时“三新”,有樱桃、青梅、鲥鱼,“明朝立夏须记得,鲥鱼樱笋下酒娘”,是吴越诸地的风俗。浙南的温州,立夏尝新,吃笋,吃青梅子、淮豆子,还要吃鲥鱼。鲥鱼价贵,小户人家吃不起,就以河鳗替代,故民国有“有钞票吃鲥鱼,没钞票吃河鳗”之说。温州人过立夏,还要买鲥鱼送人,上面放一两朵月季花,清人孙衣言有诗,“黄鱼风信楝花时,又点仙葩送雪鲥”,诗下自注:“吾乡送鲥鱼,以月季花掩映其上,姿态益妙。”想不到温州人还挺风雅的,并非一味地钻在铜钱眼里。

有一年立夏到温州,温州朋友陪游楠溪江,游完之后,请吃时令菜,上来一道花雕酒酿蒸鲥鱼。此时风吹楝花,花落一地,如积了一层薄雪,江边人家院落,蔷薇满架,引来蜜蜂嗡嗡。桌上一碟艳红的樱桃,一盘雪菜炒小野竹笋,半臂长的酒酿蒸鲥鱼,一大瓶乡间土酿的青梅酒,都是时令鲜货,一时间,花香、酒香、鲥鱼香,鲜香诱人,那个初夏着实难忘。

海底隐士石斑鱼

那一年,高考结束,等待放榜的日子,既心焦又无聊,整个高三冲刺阶段,天天跟打仗一样,没日没夜地学习,各种各样的考试,一根弦绷得紧紧的。一考完试,同学们全都放飞自我,管它成绩如何,先放松几日再说。几个同学相约去大陈岛,班长余波的家在岛上,这是我们去大陈岛的底气。

当年,余波的父亲是大陈岛台胞接待站的站长。平时,接待站里没什么台胞,房间都空着,我们七八个同学就住在接待站里。余波父亲话不多,黑红的脸上挂着笑容,接待儿子的同学,跟接待台湾同胞一样热情,天天变着花样给我们烧好吃的,虾兵蟹将,大黄鱼、黑鲷、海鳗、虎头鱼,还有各种叫不出名的鱼,餐桌上每顿都不重样。螃蟹煮熟后,放在脸盆里端上来,垒得像小山,大石斑鱼在大锅里煮熟,连锅端上来。

那是我第一次吃到石斑鱼。平素在家,因为父亲嗜鲜,海鲜也是餐餐有,但都是黄鱼、鲳鱼、带鱼、墨鱼之类,石斑鱼从未上过桌。一大锅石斑鱼端上来,块块鱼肉像白玉,鱼汤像牛奶,雪白浓稠,还有碧绿的葱团,土黄的姜块,翻滚在汤间。挟一块石斑鱼,那种鲜香,那种嫩滑,根本不用嚼,一下子就吞进肚子。石斑鱼没有细刺,吃得过瘾,有时吃到一块胶质的鱼肉,感觉嘴唇都要被粘住了。那鱼汤,更是浓稠鲜香,一碗鱼汤,呼噜噜一下子见底了,每人都吃了好几碗,个个撑得肚儿圆。那时年少,口味单纯,对丰腴肥美的滋味,感受尤其深。中午的石斑鱼吃得实在太饱了,以至晚上又来一桌海鲜时,如狼似虎的我们,已然失去了战斗力。

从此,石斑鱼的鲜美肥腴,就烙在脑海里。

工作后,上过大陈岛几次,也吃过数回石斑鱼,感觉都不如第一次吃到的石斑鱼那般鲜香。那时同学少年,无忧无虑,吃饭只是吃饭,再无题外之意。工作后,也常赴饭局,有时菜肴更丰富,但吃饭不再是单纯的吃饭。

故乡东临大海,长江口外辽阔的东海大陆架,是中国最丰饶的海域,整片海域温暖湿润,底质多泥,营养盐丰富,为鱼、虾、蟹、贝、藻提供了生长的养分,浙江沿岸流和台湾暖流在此交汇,成千上万的鱼类洄游至此,大陈渔场、猫头渔场、披山渔场,是我们的大渔仓。尤其是大陈渔场,属暖水性水域,饵料丰富,黄鱼和石斑鱼最喜在这一带活动。岛礁周围的海湾里,有无数的岩石砂砾,石斑鱼喜欢钻挖石罅。这一片水域,是石斑鱼的快乐家园。石斑鱼通常重两三公斤,大陈渔场曾捕到过重130公斤的巨大石斑鱼,这身板,都快赶上鲁智深了。

家乡的山间溪涧里,也有石斑鱼,叫溪石斑,也叫淡水石斑。虽名为石斑,实则跟海中石斑鱼没有直接的亲缘关系。它大名叫光唇鱼,体表灰黑,长得古灵精怪,周身纵列数道黑色条纹。它们生性胆小,见人即遁,一有声响,便闪电般地钻入溪涧的清石底下,夜晚则骈首沙际。

石斑鱼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人,竟然被称之为“淫鱼”,古人把它污名化,说它生性放荡,分明是个荡妇。三国东吴沈莹所著的《临海水土异物志》是一本关于临海郡的地方志,也是东南沿海最早的一部海洋海域特产志。沈莹当过太守,政务之余,研究海洋生物,对东南沿海风物,记述颇为翔实,只是关于石斑鱼的记载,寥寥数笔,却有多处谬误。在沈莹笔下,石斑鱼是淫鱼,鱼长尺余,身上有斑如虎纹,只要蝘蝥之类的虫子在水边以声呼之,即上岸与之交合。在沈莹笔下,石斑鱼心如蛇蝎,风流成性,跟非同类者苟且,春暖花开之时,跟蜥蜴、蝎子在水上交配,不但如此,只要知了、斑蝥在水边发出声音,石斑鱼就从水里钻出来,上岸与它们行苟且之事。啧啧啧,简直太不成体统了。沈莹在书中一个劲地撇嘴。

古人说石斑鱼风流,或许跟石斑鱼的长相有关,石斑鱼色彩艳丽,褐色或红色的宽竖条纹相间,身上还有斑点,沈莹说它斑如虎纹。《台州府志》卷六十二有记,石斑鱼叫“赤要”,这名字可能也跟体色有关。

海中的石斑鱼像变色龙一样,体色可随环境变化而改变,它是雌雄同体,而并非古人所说的淫荡。石斑鱼的身份可自由切换,初次性成熟,是雌性,第二年,转换成雄性。不同性别的快乐,它都经历过了。

石斑鱼有一张大嘴,是谓大嘴吃四方,鱼虾蟹,甚至章鱼、藤壶之类,它都能吃,它常以突袭方式捕食,被它看中的目标,难逃劫数。

石斑鱼讲究生活品质,对居住条件要求颇高,喜欢清水,不喜欢浊水,最喜欢四季如春的地方。它随水温择居,初夏的时候,隐居在岩礁洞穴里,从这种习性来看,它不是淫鱼,而是清高孤傲的隐士,它不喜欢跟其他鱼类结伴而行,总是深居简出。可见石斑鱼是作风正派的君子,而非荡妇和风流公子,古人不了解它,将它污名化,是时候为石斑鱼平反昭雪了。

江南桃花开时,诗人以“桃花流水鳜鱼肥”赞美淡水鳜鱼之肥美,焉知数百米的海底之下,生长着鳜鱼的近亲石斑鱼,更加肥美。石斑鱼藏身于数十米深的海底石洞中。对付它,渔网很难捕捞,只能垂钓。端午过后,天气变热,石斑鱼从洞里出来透风散步,这是垂钓的好时候。大陈岛有石斑钓,三四个人驾着渔船出海,用50多米长的钓线在海上垂钓石斑鱼。

石斑鱼跟黄鱼、带鱼一样,离水即死,它习惯了海底岁月。离水之后,鱼鳔内外气压失去平衡,五脏六腑会被挤出鱼嘴,悲惨死去。为了让它活命,石斑鱼一钓上,渔夫拿出早准备好的细针,从肛门处一针刺入鱼鳔,放出气体,养在活水舱中运回。不消多时,大陈岛上著名的野生石斑鱼,就出现在港澳和日本的餐桌上。

石斑鱼味鲜似鸡,嵊泗一带称石斑鱼为鸡鱼,也有地方索性称为海鸡。在家乡,对付石斑鱼,通常是清炖和清蒸,也有红烧,还有做石锅鱼片的,切成近乎透明的薄片,放火锅中一烫,鱼片微卷如花,马上捞起,鲜嫩得如青葱少女。厦门作家朱家麟告诉我,福建有一种做法,将鲜活石斑鱼放在冰水里,直接清煮,在越来越高的水温下,石斑鱼不停挣扎,脱去一身鳞片,煮熟后,鱼肉鲜嫩无可比拟。石斑鱼烧煮时泄出的鱼尿,福建人认为有清凉解毒之效。

东海有十余种石斑鱼,有老鼠斑、老虎斑、海红斑等,美食界有话:“花中樱,鱼中鲷,若遇东星,二者皆抛”,可见东星斑味道之佳。石斑鱼中,还有一种红丁斑,艳若桃李,红如玫瑰,美艳不可方物,又名红玫瑰鱼,味道鲜嫩甘甜,外皮富含胶质,因常年海底生活,口感丰盈绵密。

石斑鱼是香港人的舌尖爱物。“欲尝海中鲜,莫惜腰头钱”,为了它的鲜嫩美味,香港人愿意一掷千金。港人口中有四大鱼王——海红斑、老鼠斑、苏眉鱼、青衣鱼,石斑鱼荣列其中,香港当年发行一种面值500元的纸币,在当时可买一尾老鼠斑,故港人戏称这种纸币为“老鼠斑”。

丁酉年的五一小长假,我与章芷菡夫妇一道,陪同香港的时事评论员、专栏作家杨锦麟去大陈岛采风。在初夏的海风中,一桌人面对着大海,大啖石斑鱼和黄鱼,谈笑风生,妙语频出,一大桌海鲜,吃到扶墙走,大陈石斑鱼之鲜,众人为之倾倒。

马鲛穿着灰龙袍

东海中,大小黄鱼是黄金时代,带鱼鲳鱼是白银时代,马鲛鱼是青铜时代。

马鲛鱼是风神俊朗的美男子,纺锤形的身子,体形修长,背部是幽深的蓝青,腹部是高贵的银灰,身上七八列蓝黑的圆斑,如日本艺术家草间弥生的圆点画作。家乡有渔谣:“马鲛穿着灰龙袍”,说马鲛身上的色彩和斑纹,如同帝王穿了件龙袍,有不怒而威的气势。

马鲛

马鲛鱼身形如箭矢,又名“寿箭鱼”,它还有鲅鱼、燕鱼、板鲅、青箭之称。最是喜欢青箭的名字,马鲛鱼短者近尺,长者数米,在蔚蓝的大海中劈波斩浪,飞速游动,如一支支青箭“嗖”地射向远方。在我的家乡,马鲛鱼称为“马高鱼”,听上去也是个昂然向上的好名。

东海是马鲛鱼的练兵场,马鲛鱼身形如箭,喜欢成群结队地出行,常以数万尾集群,仿佛穿着铠甲的将士列队出征。海面上,青灰色的大群马鲛鱼,奔腾着,跳跃着,激起一朵朵雪白的水花。

蓝点马鲛鱼的原乡是西北太平洋,每年入秋,马鲛鱼远渡重洋,不远万里,来到东海。马鲛鱼长途跋涉,与风浪搏击,肉质紧致。等秋风凛冽,它继续南下,寻找温暖海域。鱼汛到来,渔民乘风破浪,一路追击,撒下大网,空船而去,满船而归,运气好的话,一网能捞上数万斤之多。

马鲛鱼喜欢集团军作战,总是成群出海。早年,马鲛鱼旺发,东南沿海的渔民甚至可以在小船上以飞镖射鱼,一人就能射得数百斤。

清明是美食的分界线,三月草长莺飞、杂花生树,河豚、刀鱼、马鲛鱼,鲜嫩至极,连一向不起眼的螺蛳,也借了三月的东风,成为舌尖爱物。清明一过,这些鲜货与吃货的蜜月期就结束了。

马鲛古时叫鱼,分明就是春天的风物。马鲛鱼逢春社而生,又叫社交鱼。春社是农历二月祭祀土地神的日子,古人早就说过:“春事刚临社日,杨花飞送鲛鱼。”又道:“鲛鱼过三月,其味大劣,在社前后,则清品也。”意思是,杏花春雨的江南三月,马鲛鱼丰腴而细嫩,味美而刺少,人称“鱼中极品”,要吃得赶紧吃。过了清明,马鲛鱼的味道,就会大打折扣。

东海是天然鱼仓,饵料丰富,是马鲛鱼的乐园。马鲛鱼从小吃着高蛋白的鱼虾,自然长得鲜嫩肥美。

家乡的马鲛鱼有好几种,味道最好的是蓝点马鲛鱼。平日里,马鲛鱼一身黑肤,如黑脸汉,而清明前后的马鲛鱼,因为荷尔蒙爆棚,身上发出蓝莹莹的光泽,如暗夜里的光芒,尾巴微翘,身子骨健朗。

清明前后,马鲛洄游至近海等待产卵,这个时候,最为肥美。因为价格高,市场上都是切成一段段卖。当然,也有不差钱的土豪,整条拎回家。浙东的台州、宁波,管清明前的马鲛叫串乌、川乌,雅号patch。二三十年前,台州、象山一带海域,川乌很多,随便撒一网,就能捞上几百斤,大者有十几斤重,日光照耀下,闪着蓝绿光芒,映得海水失色。现在,只在象山港一带,才能见到patch。所以,对待patch,且吃且珍惜吧。

patch鱼肉粉红,鲜美不可言。patch血统、身份高贵,不在这个时间和地点的,都不配叫这个名字。就好像豆蔻少女,是十三四岁的芳龄,半老徐娘哪怕扮嫩再成功,也不配用“豆蔻少女”四个字。浙东吹捧patch为“鱼中极品”,这样毫无原则地给马鲛鱼戴高帽,简直毫不考虑大黄鱼的内心感受。

鱼肉粉红的patch

马鲛鱼很早就成了贡品,《西京杂记》记载:尉他献高祖鲛鱼,高祖乐之。马鲛鱼献于汉高祖,高祖容颜大悦,不知悦的是臣民的忠心,还是马鲛的美味。

马鲛鱼交配后,肤色又变回黑灰,好像被男欢女爱掏空了身子。这时的它,不再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patch,身价大跌。随着时间流逝,马鲛鱼人老珠黄,被叫成“上船烂”。从patch到上船烂,马鲛鱼的身价是云泥之别。东海鲜货,有得吃时须赶紧吃,如同花开堪折直须折。

马鲛鱼身上有灰黑、蓝黑斑纹,斑纹颜色愈深,愈新鲜。新鲜的马鲛鱼,眼珠明亮如桂圆子,鱼鳃鲜红如玫瑰花,鱼身硬挺能站立。马鲛鱼是最经不起时间考验的海鱼,放置时间稍长,就变成白浊,里面一团烂肉。闽南有一句话,“纸肚状元骨”,夸马鲛鱼骨脂鲜香,却不易保存,鱼肉易烂,烂后腥臭无比。

马鲛鱼刺少肉多,家乡宴席的冷盘中,常见香酥马鲛鱼。圆鼓鼓的马鲛鱼,切成厚厚的一块,放在酱油、老酒、米醋、姜丝中,酱上一二小时,晾干后,放锅里炸,鱼皮酱色,鱼肉焦香有嚼头,炸过的鱼骨头,也酥香无比。东海岸有歇后语,“马鲛鱼——嘴硬骨头酥”,说的就是香酥马鲛鱼,背后的意思跟“刀子嘴豆腐心”差不多,有时也包含嘴硬心发虚的意思。

家乡渔村,常拿马鲛鱼做鱼丸和鱼面。当地渔谚道,“马鲛鱼,像纺锤,鱼丸落镬爆油珠”,鱼丸下镬,油珠迸出,鲜掉眉毛。在清汤中煮熟,再放几粒芹菜、葱花,清鲜如碧涧羹。家乡还有马鲛鱼羹,加笋丝、姜丝,再以淀粉勾芡,喝时,略加点香醋,让人胃口大开。

除了鱼丸、鱼面,家乡还有鱼皮馄饨,以海鳗或马鲛鱼的肉剁成细糜,和上淀粉做成,清鲜得很。

山东人把马鲛鱼称为鲅鱼。“鲅鱼跳,丈人笑”,青岛的女婿春天要给岳父大人送鲅鱼。山东有鲅鱼饺子,很出名。我飞到青岛看樱花,看完樱花,特地去吃大名鼎鼎的鲅鱼饺子。吃后,有点失望,觉得味道不如家乡的鱼皮馄饨清鲜。

对待马鲛,宁波人喜欢以雪菜煮或抱盐清蒸。宁波人不管烧什么鱼,都喜欢加雪菜。烧黄鱼,放雪菜;烧墨鱼,放雪菜;烧马鲛鱼,还是放雪菜。

“鲳鱼嘴,马鲛尾”。马鲛鱼身上最好吃的是尾巴。马鲛鱼可清蒸、油炸,可煎汤,也可腌制。也有煲粥的,把马鲛鱼切成鱼丁,粥烧好熄火,用余热将马鲛鱼丁烫熟,鱼肉特别鲜嫩。马鲛鱼不可烧过头,我第一次做马鲛鱼汤时,烧的时间长了些,结果马鲛鱼如同一团败絮,全无吃头。

有位朋友,痴迷海钓,在东海垂钓还嫌不过瘾,甚至坐飞机飞到印度洋、大西洋垂钓。有一回钓到两米多长的马鲛鱼,咧着大嘴抱着马鲛鱼拍了张照片,背景里,天空和大海一样蔚蓝,抱着马鲛鱼的他,如抱了个大胖小子。

前些日子,他从印度洋垂钓回来,如将军得胜归朝,安排了丰盛的家宴,请了一帮朋友品尝至鲜之物,席上有金枪鱼、海胆、三文鱼。那马鲛鱼,被切成雪白的一片片,半透明,挤点柠檬汁,再蘸酱油、芥末,鲜美异常,吃后,三月不知肉味。

鳓鱼多刺,矮人多智

鳓鱼是个刺头儿。

立夏时节,芭蕉绿,樱桃红,梅子青,鳓鱼一身银装,闪亮登场,家乡有“三鲳四鳓”的说法,意思是,农历三月的鲳鱼最为肥美,到了四月,该来尝尝鳓鱼的美味。不同季节的鳓鱼,各有各味。古人把九十月菊黄桂香时的鳓鱼称为“秋不归”,将寒冬腊月的鳓鱼称为“雪映鱼”。秋不归,雪映鱼,听上去如词牌名。

鳓鱼从立夏开始,溯游而上,到大海与大江的交汇处产卵,在东海,过去有立夏水、小满水、端午水三个鱼汛,故有“三水鳓鱼”一说。鳓鱼是浪里白条,东海有渔谚,“小小鳓鱼无肚肠,一夜能游七爿洋”,可见其游泳能力之强。在江海中身手矫健的鱼儿,身材大多是流线型的,没有一个是“土肥圆”,鳓鱼身材紧致,毫无中年男大肚腩之松垮。

芒种前后是东海鳓鱼的旺发时期,家乡渔谚道,“五月十三鳓鱼会,日里勿会夜里会,今朝勿会明朝会”,在东海,有经验的渔人常能听声辨鱼。大黄鱼到了爱情季,发出咕咕的求偶声,爱情炽热而急切,而鳓鱼的声音,如初拉二胡时的吱扭声。老渔民说,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东海上,鳓鱼常与大黄鱼结伴而行,里层是金灿灿的大黄鱼,外层是银闪闪的大鳓鱼,一网打上来,金满舱,银满舱。鳓鱼汛来时,大海上银光闪闪,如白浪奔涌,蔚为壮观。东海渔民称鳓鱼为“银将军”。

银将军是银样镴枪头,缺点勇谋。浙东有一句谚语,“鳓鱼进网眼——好钻勿钻”。鳓鱼被网住后,身子侧扁,如菜刀,本可以勇敢地钻出网眼逃出生天,偏方寸大乱,惊慌后退,结果身上的鳞鳍被网眼卡住,脱身不得,挣扎之中,丢了卿卿性命。

在浙东,鳓鱼常被唤作红眼鳓鱼或白鱼,鳓鱼长了一张地包天的嘴,体态宽扁而修长,背脊勾了条绿边,腹部银白,腹下有一排硬刺如锯齿,因它腹下之骨如锯能勒人,故名。

鳓鱼与鲥鱼同属鲱科,是大家族的堂兄弟。鳓鱼眼大而圆,俗称大眼鳓。新鲜的鳓鱼眼睛凸起而明亮,在我们这里,那些嫉妒人钱财的人称之为“鳓鱼眼”,或者索性就叫“红眼鳓鱼”。实际上,红眼的并不是鳓鱼,而是patch鱼,即被称为红眼鲻的那位仁兄。

鳓鱼的诨名还有不少,鲙鱼、曹白鱼、白鳞鱼、春鱼、网扁等。在北方,它被唤作巨罗鱼,因其盛产季节正值藤萝开花,故又名藤香。这两个名字,一个是豪放派,一个是婉约派。想想北方五六月,南风送暖,紫藤花开,北人拿紫藤花煎饼,喝着酒,吃着藤香鱼,真是美得冒泡。“春网家家荐巨罗,鲥鱼风味可同科。樽前也有渊材叹,纵说藤香恨刺多。”虽然北方人也恨鳓鱼多刺,但对鳓鱼依然情深意切,春末夏初的餐桌上,一盘清蒸鳓鱼或干烧鳓鱼,脂厚肥美、肉质细嫩,让北人食味盎然。

如果说鲥鱼是王公贵族,那鳓鱼就是白衣卿相。鳓鱼修长如刀,一身银白色软鳞甲。它跟鲥鱼一样,鳞下脂肪丰富,吃时不用去鳞,家乡有“四月鳓鱼勿刨鳞”之说,又有“鳓鱼满身骨头刺,鱼鳞带油滑滋滋”的渔谣。浙东人吃鱼有一套,鳓鱼吃鳞,米鱼吃脑髓,带鱼吃肚皮,黄鱼吃嘴唇和下巴,他们知道鳓鱼鱼鳞的妙处。

鳓鱼鳞带鱼脂,熬成鱼汤,冷却后呈冻胶状,跟黄鱼冻、带鱼冻一样鲜美。家乡有歇后语,“带鱼刮白,鳓鱼刨鳞——全外行”,带鱼体表的银鳞,鳓鱼身上的鳞片,皆富含脂肪,连着鳞片蒸熟,口味更佳,“刮白”和“刨鳞”,被视为外行之举。

鳓鱼不如鲥鱼尊贵,但它也有胜于鲥鱼的地方。产卵后的鲥鱼味道大减,而鳓鱼生了宝宝后,更加白嫩丰腴,如产妇坐了月子一般,故有“来鲥去鲞”的说法,“鲞”就是鲞鱼,是鳓鱼的另一个小名,说产卵前的鲥鱼最好吃,产卵后,则是鳓鱼味佳。

张爱玲提到的人生三恨中,有一恨就是恨鲥鱼刺多,其实,鳓鱼也多刺,家乡有谚语,“鳓鱼多刺,矮人多智”。意思是鳓鱼细刺很多,矮人头脑好使。

鳓鱼除腹部有几根大刺外,鱼肉遍布小刺,很难剔净,让人不爽。在家乡,谁把事情办复杂了,就说:办得像“鳓鱼刺”一样。或者拆了东西不收拾,散乱成一团,也称之为“鳓鱼刺”。

鳓鱼刺多,还吃死过人。清代文献记载,福建莆田有户姓林的人家,祖先爱吃鳓鱼,却被鳓鱼刺卡喉而死,林氏后人每次祭祀先人,就会拎几条鳓鱼到祖宗牌位前,用木棍将之捣成酱,为祖宗报不共戴天之仇。

刺是鱼儿的防身利器,刺越多,鱼越鲜美。鲥鱼、刀鱼、鲫鱼皆多刺,也皆鲜美。鳓鱼很早就是贡品,清时有《竹枝词》:“谷雨开洋遥网市,鳓鱼打得满船装。进鲜百尾须头信,未献君王那敢尝。”说谷雨时捕来的鳓鱼,是进献给皇帝吃的,皇帝不吃,小的哪敢吃啊。

鳓鱼常被称为白鱼,一是因为它肤白貌美,二是因为鳓鱼腹部有块“白”,是鳓鱼的精华之处,此“白”为雄鳓鱼的生殖腺。鳓鱼肚子上的这块“白”,最是肥美可口,肥嫩如著名的法国鹅肝。著名吃货李渔对此大加赞叹,称其“甘美绝伦”,一吃难忘。

家乡有谚谣:“鳓鱼像把刀,清蒸味道好。”对待鳓鱼,最好的办法是清蒸,蒸之前用薄盐抱腌一下,收紧鱼身,逼出鲜味。

浙东还有糟鳓鱼,称白鳓鱼,用酒糟拌盐腌制,置于陶瓷甏中,一层鱼加一层酒糟,层层叠加,加至满后封口。三周左右,即可取出,清蒸食用,肉质软烂,口感鲜咸,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酒糟香味。如果蒸鳓鱼时铺一层薄如纸的腊肉或火腿,更是增添了鱼肉的咸香层次。家乡有鳓鱼蒸蛋、鳓鱼肉饼,苏州有虾子鳓鲞,风味俱佳,用来佐粥下酒,最好不过。广东人则喜欢吃鱼生,将刚打捞上来的鳓鱼,片成薄如蝉翼的一片片,再蘸调料,清鲜甘美。

海蜇蘸三抱鳓鱼,是渔民出海前的敬天(海神)之物。“三抱鳓鱼”的谐音是“三抱来鱼”,意谓出海会满载而归。鳓鱼盐腌,在浙东沿海常见,舟山的三抱鳓鱼最为出名,选用产于“黄大洋”(岱山附近)四月半水的鳓鱼三腌而成。腌制后的卤水,装入坛罐沉淀,烧煮过滤,就是著名的鳓鱼露,是极高档的调料。

海鱼盐渍晒干后,称之为鲞,比如黄鱼鲞、乌狼鲞、墨鱼鲞。鳓鱼晒干后,称之为鳓鲞,因其太过鲜美,人们直接称之为“鲞鱼”,而在前面不加鱼名,可见鳓鱼鲞的鲜美,世所公认,风头简直盖过久负盛名的黄鱼鲞。《金瓶梅》中,就有“一碟子柳蒸的鳓鲞鱼”,《红楼梦》中,亦有“鳓鲞蒸肉”。

做鲞的鳓鱼,以雌鱼为佳,《随息居饮食谱》就说:“雌者宜鲞,隔岁尤佳。”鳓鱼鲞有南北之分,东海所产的为南洋鲞,黄海所出之鲞为北洋鲞,肉细而坚实,味道较东海所出的更胜一筹。北方的食物通常不如南方鲜美,也不如南方精细,但在鳓鱼上,北方扳回一局,故有“南鲥北鲙”之说,鲙鱼就是鳓鱼。

吴地南通过端午,鳓鱼跟粽子、酒酿一样,必不可少,当地有买鳓鱼孝敬父母的习俗,鳓鱼谐音“纳余”。该地端午吃鳓鱼,不像越地吃黄鱼。据说跟吴王阖闾有关,吴越之地皆是吴王的地盘,当年夷兵进犯吴境,吴王阖闾点兵出征,两军在海上相峙,吴王断了粮草,遂焚香祈海,但见鳓鱼如银浪,滚滚而来,将士吃饱鱼饭,大获全胜。因鳓鱼是救命之鱼,时人重之。

小时候,吃完鳓鱼,外婆会用它的三两根骨头,做成一只鱼骨鸟。有些手巧的女子,还能把鱼骨做成瘦腿细趾、振翅欲翔的仙鹤。鳓鱼头骨制成的鹤鸟,被称为“鲞鹤”。

故乡台州,鲎壳与蟹壳,绘成脸谱;胖头鱼的头骨,用来占卜;咸鳓鱼的骨头,则拿来预测天气阴晴。做好的鱼骨仙鹤挂在室内,据说要下雨时,鸟嘴就会下垂。

鳓鱼骨除做成鱼骨鸟外,还另有妙用,《本草纲目》道:“鳓鱼……干者谓之鳓鲞,吴人嗜之。甜瓜生者,用鳓鲞骨插蒂上,一夜便熟。石首鲞骨亦然。肉气味甘平无毒。”说把鳓鱼鲞和黄鱼鲞的骨头,插在生甜瓜的瓜蒂上,过一晚,瓜就甜熟了。我没试过,不敢妄言。

patch鱼吃脑髓

说到吃,东海岸的人有一肚子的吃海经,什么季节吃什么,什么海鲜吃什么部位,搞得煞灵清(拎得清),乡谚道:黄鱼吃嘴巴,鳓鱼吃尾巴,鲳鱼吃下巴,带鱼吃肚皮,米鱼吃脑髓。显而易见,米鱼最味美的地方就是脑髓。

米鱼就是patch鱼,也有写成鳘鱼的,不过家乡人民觉得“patch”和“鳘”,有点酸文假醋,笔画多,难写,所以通常写成“米鱼”。家乡产patch鱼,明代的时候,它就与黄鱼、虾米、鲈鱼、白蟹等成为岁供。我与朋友开玩笑,我们三天两头吃贡品,不是黄鱼就是patch鱼,不是白蟹就是鲈鱼,而且都是一等一的鲜,口福比皇帝佬儿好多了。

patch鱼是黄鱼的亲戚,头稍尖,体色发暗,论长相,其貌不扬,是个黑脸汉子。它与黄鱼同属石首鱼科,不过它是鲈形目,形似鲈鱼。夏秋之际,东海patch鱼旺发,这个时节,味道最好,我们平常吃的patch鱼,多是黑鳞或白鳞。

半人高的patch

海咸河淡,鳞浅鱼翔,各鱼各性,石斑鱼喜欢生活在清水里,patch鱼喜欢生活在浊水中。黄浊的海水,富含营养质,滋养得它们一身肥膘。patch鱼发育快,这厮胃口好,吃得多,容易长个,随随便便就会长到二三斤,二三十斤的patch鱼也不少见,跟小孩的体重有得一拼。patch鱼跟鲈鱼、海鳗一样,食相凶猛,黄鲫、青鳞鱼、小黄鱼、对虾、毛虾、鼓虾,都是它的美食。它白天沉到水下,夜间浮到水面,跟黄鱼一样,能以鱼鳔发声,在海里发出“昂昂”的叫声,似夏夜稻田里的蛙鸣,不过不像蛙鸣男中音,它是深沉的男低音。

过去,家乡渔人出海打鱼,会耳贴船底,听到船底传来浑厚的“昂昂”声,赶紧撒网捕捞。每逢大潮汛,总能满载而归。我那时在媒体供职,编发过不少大patch鱼的稿子,印象很深的一次,是温岭渔民出海,正赶上patch鱼集群,patch鱼太多太重,光起网,就花了五个小时,把渔网都撑破了。这一网,捕到700多担patch鱼,小的五六斤,大的十多斤,一网下去,捞上来一百多万斤。发大财了。渔民乐滋滋地说,要不是渔网撑破,打上来的patch鱼还要多!

打上来的patch鱼铺满甲板,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渔民站在patch鱼堆里,好像站在丰收的稻田里。渔家有谚语:“亏账平头毛,不抵海水一夜潮。”意思是不管亏多少钱,碰上好鱼汛,一次捕捞,就能还清债务。渔民笑得见牙不见眼,说,海水送来patch鱼(钱财),哪里挡得住?

农历六月到八月,东海迎来了patch鱼汛。patch鱼旺发时,是吃货的开心季。patch鱼味美,价低,价格低到什么程度呢?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价格跟番茄差不多。我有一次去永安亭菜场买patch鱼,挑了两段patch鱼,刚好一斤,五元钱,跟一斤番茄的价格一样。不止patch鱼价格同番茄,东海梭子蟹旺发时,身价也跟番茄差不多。此时不吃,更待何时?

我们那里的人很爱吃patch鱼,一条patch鱼能做八九道菜。七号码头边上的水产品交易市场上,一个晚上有三万多公斤的patch鱼交易量。知道台州人好这一口,舟山的鱼贩也会把patch鱼运到这里来卖。patch鱼旺季,水产品交易市场热闹极了,水产批发商开着小货车来,拉走一箱箱的patch鱼。吃货们也组团,三两家结伴来批发,每家买上两三箱,一箱三四十斤,也就百来块钱。晒成patch鱼鲞,可以吃好一阵子,两箱patch鱼,刚好够晒一竹排。台州撤地设市后,椒江成为台州府所在地有二三十年了,不过老底子毕竟是个渔村,本地土著性格粗犷,喝酒论箱,通常自称为码头人。一到patch鱼旺发的季节,在葭沚街道一带的小区,可以看到一排排的竹排,晒的都是patch鱼,空气里一股子鱼腥味。

台州人爱吃patch鱼,隔壁温州人也爱吃patch鱼。patch鱼、小黄鱼、带鱼,是温州人最爱吃的海鲜前三甲,patch鱼居榜首。宁波人、舟山人,也爱吃patch鱼。patch鱼是浙东吃货的大众情人。

patch鱼可以清蒸,可以红烧,可以抱腌,可以做成patch鱼羹、patch鱼骨酱、patch鱼鲞,还可以做成鱼丸、鱼饼。在烈日和海风的洗礼下,它还能变成香韧的鱼干。我最爱的是蒸patch鱼,patch鱼肉身肥厚,白色的皮上印有淡黑的小圆圈,把patch鱼身子切成大段,用盐略加腌制后,加姜葱、老酒,隔水快蒸,蒸熟后,黄白的鱼肉透着光亮,肉厚、味鲜、刺少、皮香,那种咸鲜,真是下饭!patch鱼的肉质虽然不如黄鱼肉细腻,但紧致厚实,下饭最好。夏秋之时,单位食堂天天卖蒸patch鱼,我每天中午吃一段,连吃三月,竟未吃厌。

在家乡,patch鱼肉还用来做鱼丸、敲鱼面,都是舌尖美味。温岭石塘的海边渔村,喜欢烧羹。将鲜patch鱼肉、春笋、荸荠切成丁,入锅烧熟后,调好味,用淀粉勾兑,这样,鱼肉的鲜美被红薯粉完全锁住,煮开后,碧绿的芹菜段是点睛之笔,稍微一烫,便可出锅。烧成的patch鱼羹,鲜美无比,口感略显Q弹,盖过杭州久负盛名的宋嫂鱼羹。喝一口patch鱼羹,扯一些风月事,很是快活。

patch鱼最好吃的部位是patch鱼脑,patch鱼捕捞季,恰逢稻谷收割的时节。浙东宁波有谚语,“宁可忘割廿亩稻,勿可忘吃patch鱼脑”,可见patch鱼脑的诱惑力。重七八斤甚至一二十斤的patch鱼,鱼大头也大,将整个patch鱼头斩件红烧,或者从中间切开,酱色浓郁,鲜味入骨,好吃到连舌头都咽下去。宁波人会做人家,常以极咸的龙头patchpatch、鱼生、泥螺过饭。节俭的宁波人,廿亩稻田都可以放一边不割,也要先吃一吃patch鱼脑,可见patch鱼脑是真馋人。

patch鱼头骨酱,也是拿头做文章。将洗净的patch鱼头连骨带肉斩成一厘米见方的小块,放在油锅里煸一煸,加上各种调味,用淀粉勾芡上盆,做成美味的patch鱼头骨酱。宁波名菜中,还有一道patch鱼鲞烤肉。用盐腌过的咸patch鱼炖奉化芋艿头,软糯鲜香有嚼头。

鱼之精华,在于肚,即鱼胶。在东海边,常吃的鱼胶,除了黄鱼胶,还有patch鱼胶。patch鱼胶呈酒瓶形,鱼越大,鱼胶越厚。大patch鱼重达20余斤甚至百来斤,身上的鲜胶,肥厚如婴儿白胖的臂膀,夏秋之季patch鱼最肥大,patch鱼胶质量最好,油少胶厚。冬春的patch鱼油厚胶薄,质量略逊。

patch鱼鳔俗称“patch鱼胶”或“鳘肚”,是鱼鳔脱水干制而成,鱼鳔就是我们常说的鱼泡,因其富含胶质,故称为鱼胶、花胶。鱼胶素与燕窝、鱼翅齐名,是“八珍”之一,patch鱼胶补胃极好。有一年评三毛散文奖,我是评委,到舟山评奖,舟山日报社副总来其是东道主,他跟我提起过patch鱼胶的大补,说自己年轻时胃不好,经常作痛,就是吃patch鱼胶养好的。

新鲜的patch鱼胶清蒸、炖蛋,或与咸肉片一起蒸,味极鲜,也可将鱼胶晒干。在家乡,孩子到了如春笋般拔节的年龄,海边人家会以黄酒炖patch鱼胶给孩子吃,孩子吃后,个头蹿得更快。家乡还拿patch鱼胶通乳,产妇乳腺堵住,肿成硬石头,老辈人用patch鱼胶加黄酒、红糖熬汤喝,软糯香甜,很有效。久病之人也拿鱼胶来补虚,将鱼胶剪成条形,加上芝麻、核桃肉、冰糖等,与当归、红枣适量煎汤,温火慢熬炖熟,是很好的滋补品。

说到patch鱼,不免要说到毛鲿鱼,patch鱼与毛鲿鱼是近亲,同属一科,但体形差异很大,它俩的关系,就像同是猫科动物的猫与虎。大的毛鲿鱼,有七八十斤重。毛鲿鱼的鱼胶最是值钱,有“黄金鱼patch”之说。一斤卖到三四十万元。剖开毛鲿鱼的鱼腹,小心取出鱼胶,不浸水,直接用小钉子钉在木板上,在阴凉处自然干燥,放进米缸,可以保存很久。至于它的滋补作用,渔民说,好到没话说!

六月鳎,抵陈鸭

小时候念过一首绕口令:“打东边来了一个喇嘛,手里提着五斤箬鳎。打西边来了一个哑巴,腰里别着个喇叭。东边提着箬鳎的喇嘛要拿箬鳎换西边哑巴腰里别着的喇叭……”绕口令中的“箬鳎”,即舌鳎。

箬鳎,是比目鱼的一种,这种丑萌的粉色海鱼,小名很多,在我们那儿,也叫玉秃、肉鳎、舌头鱼、邋遢鱼。它的两只小眼睛,紧紧地挤在一边,总显得有几分局促不安。《临海水土异物志》称它是箬叶鱼,因它长得像端午包粽子的箬叶。古人还称它为板鱼、泥鞋鱼、鞋底鱼、婢屣鱼,说它状如古人的鞋履,而且是奴婢穿的鞋子,言语间颇为不屑。《临海水土异物志》索性叫它为奴屣鱼。可见,在鱼族中,箬鳎鱼的地位并不高。《临海水土异物志》说它“状似牛脾,细鳞,紫黑色,一眼两片,相合乃行”,可谓观察入微。

比目鱼的家族十分庞大,有五百多种,有鲆科、鲽科、鳎科、鳒科、舌鳎等,从矮矬穷到高富帅,各种身材、各种色彩都有。东海岸的比目鱼,也有几十种,身上有一道道竖纹,如条形码的,叫条鳎;长得像黄金叶片的,叫钝吻黄盖鲽;还有的尖嘴利牙如丑八怪,叫大牙拟庸鲽,还有多宝鱼、鸦片鱼、龙脷鱼……这些,都是比目鱼大家族中的成员。

周作人说:“生长在江浙的人说起鱼来,大概总觉得是一种爱好。”周作人吃的多是淡水鱼,对海鱼了解不多,他不知道,在幽暗的海底下,海鱼的家族会庞大到成百上千种。寻常人家哪里分得清比目鱼的堂兄表弟呢。大凡长得扁平、体形如舌、眼睛长在一侧的,统统称之为比目鱼、鳎鱼。

鳎鱼常年生活在水下五六十米深的海底泥沙中,它穿着素雅,如婢女,上侧褐色,底侧白色,在水底下,它有事没事摆动状如裙边的鱼鳍,把泥沙搅混,堆积在自己身边,让敌人难以发现。别小看这些比目鱼,心眼挺多的,它们生性狡猾,善于伪装,有变色龙一样的本领,可随时切换身体的颜色,让体色变得跟周围的沙石相似。

春分时节,杏花春雨,春江水暖,箬鳎鱼从海底浮到水面,看看世界的纷繁美好。三四月间,油菜花开,菜花箬鳎鱼上桌,细嫩的鱼肉裹着鲜香的酱汁,风中隐约是春天的味道。故乡有渔谚:“红丽红白海草鸡,桃花粉色西鳗皮”,海草鸡即海鲫鱼(鲷),西鳗皮即比目鱼。这两种鱼的皮色透红,家乡用来称赞美女肤色红润,面若桃花。

从春分到立夏这一段时间,箬鳎鱼忙着生儿育女,它游向岸边和内湾泥沙底下产卵。到了农历六月,箬鳎鱼膘肥体壮。故乡有渔谚:“六月鳎,抵陈鸭。”每一种食物,都有一生中的高光时刻,比如春分的刀鱼,清明前的河豚,芒种的虾皮,小暑大暑的箬鳎鱼。农历六月,上蒸下煮,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高天流云之下,木槿开出一朵一朵的花,大片的夹竹桃像海浪一样在风中翻滚,这个时候的箬鳎鱼,味道格外清鲜肥嫩,营养抵得过陈年老鸭。等到西风烈时,箬鳎鱼游到深水区越冬,以抵御晚来风急。

在民间传说中,比目鱼很是卑微,不过,在上流社会,比目鱼的地位并不低。可见,庙堂与江湖,对比目鱼有两种不同的评价体系。在古代高人眼里,比目鱼神秘莫测,它是帝王封禅大典上必备的献礼。春秋战国时,齐国政治家管仲所列的“祥瑞清单”上,有鄗上之黍、北里之禾、三脊之茅、东海比目鱼、西海比翼鸟、凤凰、麒麟等。当年齐桓公意欲封禅,管仲劝道:“我听说古代的封禅大典,四方上的黍、禾,南方的茅草,东海的比目鱼,西海的比翼鸟、凤凰、麒麟,这些祥瑞动植物都会出现,现在这些都没有出现,来的反而是蓬草、蒿草、猫头鹰,这时候封禅,不合适吧?”

当年伍子胥大败楚国,吴王阖闾大喜过望,亲自下厨烹饪比目鱼,为伍子胥摆庆功宴。比目鱼有一个尊贵的名字,叫王余鱼,与越王有关,传说越王乘船行进在海中,忽闻追兵临近,慌乱之下,把斫剩的比目鱼脍倒入海里,没想到,这脍竟在水中化为鱼,仍然是脍的形状,故称王余鱼。古书《事物纪原》记载了此事。闽南方言中,比目鱼叫“皇帝鱼”,想来跟越王也有干系。

在家乡的传说中,比目鱼充当的是媒婆的角色。东海龙王为女儿招东床驸马,梅童鱼想攀高枝,当龙王的乘龙快婿,托哥们比目鱼去提亲,东海龙王嫌梅童鱼不自量力,也恨比目鱼胡乱提亲,一记老拳下去,比目鱼两只眼睛被打到一边儿去了。

比目鱼的眼睛,当然不是被龙王打到一边的。比目鱼小时候,眼睛也是长在两侧的,长着长着,两只眼睛就长到一边去了。

古人视比目鱼为情种,为爱情忠贞的象征。在天愿作比翼鸟,在海愿作比目鱼,在地愿为连理枝,是情人之间的美好誓言。《古小说钩沉》里有个故事,东城池决口,王余鱼不逃跑,坐以待毙,有人给它照了一下镜子,它看到镜子里的鱼,觉得并不孤单,这才双双离去。文人们常借比目鱼抒发对爱情的向往,比如:“邻家船上小姑儿。相问如何是别离。双堕髻,一弯眉。爱看红鳞比目鱼。”唐代诗人卢照邻,有一首爱情诗:“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简直就是石破天惊的爱情宣言。他们把比目鱼想得太美好了,其实,大海之中,比目鱼并非都是成双成对出现,也常常孑然独行。

家乡有渔谚:“鲜鳎鱼,扁叽叽,动刀还要先剥皮。”渔谚表达了两层意思,一是说它的长相扁平,二是说它的吃法,剥了皮味道更好。其实清蒸比目鱼,无须剥皮。如果红烧,剥皮为宜,因为鱼皮胶质多,易粘锅。

比目鱼其貌不扬,味道中规中矩,很容易泯然众鱼,但它全身只有一根鱼脊骨,没有细刺,不用担心鱼刺卡喉,肉质极细嫩,给老人孩子吃最好。香煎箬鳎鱼、油炸鱼柳条,皆鲜嫩。鱼鳍附近的肉,尤其好吃。有些地方,亲人远行,家人要清蒸比目鱼送行,以此祝福远行的亲人平安顺利,称之为“鳎食”,谐音“踏实”。

比目鱼可加工成比目鱼干,洗晒之后,冷气烘干,去皮去头尾,加工成薄薄的鱼干。秋风起时,我去玉环出差,在应东至应沙的环岛公路上,一张张的网帘上,晒着一排排整齐的比目鱼,如临兵列阵,果然有王余鱼的气势。

但爱鲈鱼美

一夜风雨急,最强台风“利奇马”已经登陆浙东温岭的隘顽湾。养殖业靠天吃饭,最怕台风。我惦记着乐清湾东门头港的海鲈鱼,打电话给杨济旭。老杨是海鲈鱼专业养殖大户。电话里,老杨的声音低沉压抑,“利奇马”裹挟着狂风巨浪袭来,老杨的鱼排网箱被冲得七零八落。他的鲈鱼已经放养了三年,每条重量超过三斤,达到出口标准。再过一星期,就可以起网收鱼,运往韩国。因为强台风的袭击,鲈鱼被巨浪撞击,成千上万条大鲈鱼,无一存活。三年的心血,毁于一旦。这是老杨的鲈鱼养殖场,继2004年云娜台风之后,遭受到的又一次灭顶之灾。

台风过后的第二天,我来到坞根。太阳毒辣,阳光反射在海面上,晃得人睁不开眼。老杨划着小船,把我接到海中间的渔排上,说着他的不甘。老杨大高个,黝黑清瘦,大海就是他的牧场。他养鲈鱼有20多年了,说起鲈鱼如数家珍。

鲈鱼以大为美,家乡的海鲈鱼,以坞根出产的名气为大。温岭的坞根与温州的乐清接壤,共享一片海湾——乐清湾。这一带是淡水与海水激荡的海域,也是全国潮差最大的海域,以鲈鱼、紫菜、夕阳闻名。烈日下,老杨忙着清理鱼排,捞走白花花的死鱼。准备天凉时,重新投放鱼苗。海边人见惯了风浪,自有一股子韧劲,哪怕被打倒,也能很快站起来,重整旗鼓。

鲈鱼的大名叫七星鲈鱼,小名花鲈,鲈鱼长得像花姑娘,银白色的身子上,有一个个的黑点,这些黑点的数量,会随着年龄增减。它是西晋张翰嘴角的朱砂痣,也是隋炀帝心头的白月光。隋炀帝对鲈鱼的肥美鲜嫩赞不绝口,尝过吴郡敬献的鲈鱼后,击节叫好:“所谓金齑玉脍,东南佳味也。”金齑玉脍,就是雪白的生鱼片蘸着调料吃。新鲜鲈鱼片成的鱼片,洁白如雪,姜蒜末拌成的齑料,色泽金黄。金黄与玉白相杂,留下“金齑玉脍”的典故。

文人爱鲈鱼,千百年来,关于鲈鱼的赞歌总是一曲接着一曲。从“风饱横江十幅蒲,秋声正有玉花鲈”“桃花水暖鲈堪脍,恨不相携买短蓑”到“黄花白酒鲈鱼晚,别有江南一段秋”“纸帐梅花归梦觉,莼羹鲈脍秋风起”,莼菜羹、鲈鱼脍,都是江南风物,也是乡愁的载体。鲈鱼身上寄托的文化意蕴,远甚于口腹之欲。江南的鲈鱼莼菜,表达的是士人的生活态度和价值取向,荣华富贵我不稀罕,我只想回家过不被约束的自由生活,想吃吃想喝喝,不用看人脸色行事。

800多年后的辛弃疾,念起西晋张翰的故事,在《水龙吟》中道:“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张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比起张翰,辛弃疾更见血性。在写景抒情之后,直接言明心志:我不学为莼菜鲈鱼美味回乡的张翰,也不学求田问舍的许汜,我回故乡,当是收复河山之时,只是北伐无期,壮志未酬,一腔热血,无所寄托,也只有红巾翠袖的歌女,理解我烈士暮年的失意,为我擦去滚滚热泪。

鲈鱼有淡水海水之分。鲈鱼对盐度的适应性强,既可在高盐的海水中生活,也能栖息近于淡水的入海河道中。若以肉质而论,江中鲈鱼细皮嫩肉,但肉味较淡,而常与风浪搏击的海中鲈鱼,一身肌肉紧致结实,更有嚼头。

故乡江河湖海众多,过去野生鲈鱼常见。灵江等地常能捕到肥大的江鲈。海中的鲈鱼更多,有白鲈和黑鲈,白鲈背部呈青灰色,背上有很多的黑色圆点,如日本艺术家草间弥生画笔下的圆圈图案;黑鲈颜色较黑,黑色斑点不明显。家乡的海鲈鱼,自古出名,明代起,就跟黄鱼、鲻鱼、银鱼、虾米、泥螺、白蟹、水母一起成为岁供,成为御膳房里的东海佳肴。

鲈鱼是混世魔王,食相凶猛,家乡谚语道,“鲈鱼常带两把刀,小鱼遇到拼命逃”,它属花鲈科,狼性十足,肚子饿了,就是亲生的子女也会“啊呜”一口吃掉,没有点当爹娘的慈爱,故被称为鲈霸。前些日子,有钓鱼高手在玉环漩门湾钓起一条45斤的鲈鱼王,霸气得很。这条野生的七星鲈,活了几十年,抱在怀里,足足是一个大胖小子的分量,在它的追刀之下,不知丧了多少条鱼命。

鲈霸一旦上了岸,就成了刀俎下的鱼肉,任人摆布。“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人们爱的不是它貌美如花,而是它的一身嫩肉。鲁迅也爱鲈鱼,早年他在南京路矿学堂读书时,曾作《戛剑生杂记》四则,里面就写到鲈鱼饭:“生鲈鱼与新粳米炊熟,鱼须砍小方块,去骨,加秋油,谓之鲈鱼饭。味甚鲜美,名极雅饬,可入林洪《山家清供》。”

李时珍很是推崇鲈鱼,说鲈鱼能“补五脏,益筋骨,和肠胃,治水气,多食宜人,作鲊尤良,曝干甚香美,益肝肾,安胎补中,作脍尤佳”。可见鲈鱼营养价值之高。鲈鱼跟黑鱼一样,是手术后修复伤口的最佳食补。台湾各大医院附近,都有鲈鱼汤卖。

这些年,只要到乐清湾调研,我都要去坞根看望一下老杨和他的鲈鱼。海面上,一排排的鲈鱼网箱铺陈开来,远望如水田。这片20多公顷的海面,大约有4800个网箱,网箱下面,就是活蹦乱跳的鲈鱼,还有黑鲷、梭鱼、红鼓鱼等。

乐清湾常年有淡水注入,盐度适宜,水中生物丰富,滋养的鲈鱼格外丰腴肥美,加上水流湍急,鲈鱼的运动量大,体健肉嫩。老杨的鲈鱼,大多出口。鲈鱼生长速度慢,要过三年,才能养到三斤,然后运往日韩。日韩民族吃鱼,讲究“鲜”字,老杨记得第一次见韩国客户时,这位精壮的韩国人,用网兜从网箱里打捞上一条新鲜的大鲈鱼,当着老杨的面,将鱼拍晕,用自带的尖刀,将鲈鱼切成一片片极薄的鱼片,蘸着芥末直接吃,那种“爽呆了美翻了”的表情,直接把老杨看呆了。

鲈鱼六月肥。故乡有“冬鲫夏鲈”“寒乌(鲻鱼)热鲈”之说,天冷时,鲫鱼、鲻鱼养得一身膘,到了夏天,鲈鱼的肉质格外肥美。故乡称夏天的肥鲈为“夏鲈白”,听上去简直就是小清新的艺名,不复“鲈霸”诨号之凶悍。

鲜活之鱼,最宜清蒸,用李渔的说法就是,清蒸能使“鲜肥迸出,不失天真”。新鲜的夏鲈白身子改刀,塞上姜片火腿片,以花雕酒蜜渍,再上架清蒸,鱼安静而安详,如山间夜月,银白透亮。蒸好后,一勺滚烫热油浇到鱼背,“嗞”的一声,冒出一股白汽,随同白汽散发出来的,是勾人馋虫的鲜香。

除了清蒸,红烧、剁椒、糖醋亦可,还有铁板烧鲈鱼、桂花鲈鱼、瓣酱烧鲈鱼、家常葱烧鲈鱼、干烧酸辣鲈鱼。鲈鱼片与粥同烧,鲜美无比,一条鲈鱼能折腾出不少花样。鲈鱼的鱼肚鱼肠也很好吃,鱼肚尤美。

盛夏的坞根,夕阳西下时,朋友在鱼排上垂钓。苇叶青,白鹭飞,夕阳染红了鹭鸟的背,麻雀叽叽喳喳地叫,好像饶舌的孩子放了学一路打闹,吵着嚷着。朋友钓上来的鲈鱼,直接拿到边上的饭店清蒸,从海里到嘴里,争分夺秒,保留了最大的鲜味。吃鱼顶要紧的是鲜,其次才是肥,又鲜又肥的,毫无疑问,那是上品。肥嫩鲜美的鲈鱼,佐以杨梅烧酒,就着窗外的落日余晖,可图一醉。

海蜒冬瓜汤,胜过鳖裙羹

鳀鱼

鳀鱼,浙东称之为海蜒。家乡县志称它为海艳,这是一个香艳的名字,仿佛是大海中的艳物,实际上它长得质朴平常,如乡间稚童,从未穿花戴柳,因常以咸鲜面目示人,又被叫成海咸。海蜒又被称为丁香鱼,因为鱼身小巧细长,如美人耳边戴的金丁香,故名。在浙东,丁香是耳环的代名词。海蜒体细微白,两眼如芥子,背部蓝黑,腹部银白,也有人称之为黑背、小银鱼。清人聂璜称它为“海焰鱼”。说它秋日繁生,寸余而细,色黄味美,味道要比银鱼好。

海蜒处于大海食物链的底端,海蜒在大海中游动,如一叶柳叶漂浮在海上,它喜光,喜欢围着光圈、云影嬉戏打转。鲈鱼是它的宿敌,马鲛鱼是它的噩梦,海蜒是鲈鱼、马鲛的口粮。见有追兵赶来,一大群鳀鱼跃出海面,瞬间,又跌落海中。马鲛鱼的大嘴一张,如同强力吸尘器,瞬间就误了数百条卿卿性命。

鳀鱼体长不到半根筷子,小的只有一厘米左右。每年西风凛冽,寒流入侵时,海蜒就离开黄海北部和渤海,到黄海中部越冬,小寒大寒,是一年最寒冷的季节,它便向东南移动,进入东海。

家乡谚语:“乌贼靠拖,海蜒靠窝。”海蜒虽小,但向往光明。它生活在浅海,喜欢群居,向往光明成为它的原罪。五六月间,江南梅雨来临,天气闷热,海蜒旺发,浙东渔民常在东海巡游,海蜒性子敏捷,见有船网靠近,便沉入水下逃逸。然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渔民知其习性,等到夜幕降临,以灯光引诱,由外朝里围捕,称“靠窝”。渔网一张开,密密麻麻的海蜒如扑火飞蛾钻入网中。网一收紧,如同在大海里打捞上几十万条柳叶,海蜒在鱼筐里闪着银光。海蜒加工成的罐头,就叫“银鱼柳”。

海蜒是小姐身子丫鬟命。它虽卑贱,但身子骨跟小姐一般柔弱,体小皮薄,不易保存,离开大海后,肉身极易残破碎烂,故它还有几个诨名:离水烂、老眼屎,浙地俗称为烂船丁。离水烂、烂船丁,顾名思义就是这种鱼离开水会迅速腐烂。老眼屎,是说它烂后的肮脏相。如同小时候我们给同学起的外号“鼻涕虫”。

东海鱼族,离水之后,常被渔家晒成各种鱼干,大的称鲞,小的称鲓,海蜒是最小的鲓头。新鲜的鳀鱼,一般是炸着吃、煮着吃,小鳀鱼一般晒成鱼干。海蜒捕捞上后,得立马处理,投入滚烫沸水,快速冲洗。出水后,薄薄一层,分摊于竹簟之上,阳光下晒至九成干,就成了下饭利器。

海蜒干以大小与睁眼与否来定身价,越小身价越高,一厘米左右的小海蜒比大海蜒金贵。最小的海蜒,身白细嫩,体长不过20毫米,晒干后,色泽金黄,细似桂花,渔人称之为细桂,称之为眯眼海蜒,意思是刚出生,稚嫩到连眼都没睁开的海蜒,一斤有八千到一万条,其味最鲜美,身价最高,如明前龙井。清代学者全祖望诗中的“千箸鱼头细海蜒”,说的就是这种头水的眯眼海蜒。二水的海蜒,色略灰,称为中桂。三水时,已经发育成熟,色青灰,称为粗桂。如暮春茶叶,芽叶已老,价格已跌。等到秋风起时,被称为秋白,味粗涩,只宜于调制鱼露。

海蜒极鲜,味类虾米,最宜当作开胃小食和下酒小菜,吃货袁枚也不忘为小小的海蜒记上一笔,他给海蜒安排的出路,一是蒸蛋,二是作小菜。新鲜的海蜒,不止炒蛋,炒青椒红椒、炒丝瓜蒲瓜、炒咸菜,味道不俗,也可放汤。海边人道,“海蜒冬瓜汤,胜过鳖裙羹”,意思是,海蜒干与冬瓜一同放汤,味美胜过鳖裙羹。哪怕最简单的紫菜海蜒汤,也妙不可言。赤日炎炎,身重体倦,胃口不开,海蜒干咸鲜入味,十分下饭。

海边渔家乐的冷盘,常见凉拌海蜇、醉泥螺,也少不了一碟杂鲓头。杂鲓头就是各种小鱼干,有龙头鲓、凤鲚鲓、泥鳅鲓、海蜒鲓,最常见的便是海蜒鲓。从前还有弹涂鲓,自从弹涂身价跻身豪门之列,它就不肯屈尊在杂鱼鲓中了。

海边人家的下酒小菜,豪华版的是黄鱼鲞蒸腊肉、芹菜鳗鱼鲞,普通版的则是虾皮、海蜒。海蜒干油炸后,与各种干果搭档,下酒极好。浙东三门有松子炒海蜒,宁波有海蜒炒腰果,韩国有核桃炒鳀鱼。海蜒鲜香而酥,松子腰果核桃油香而脆,风味妙绝。一筷海蜒,一口老酒,快乐似神仙。

鳀鱼做成的酱汁,是极鲜的调味。捕捞上来的鳀鱼,在船上用盐腌渍,如同腌咸菜,一层盐一层鱼,层层叠加,上压大石。数月之后,就成了鳀鱼酱汁。鲜香浓郁,是调味佳品,一两滴下去,立马提升食物的鲜味。哪怕是极淡的白灼蔬菜,加了几滴鳀鱼酱汁,立马变得神采飞扬,风情万种。

浙东沿海以鳀鱼做酱汁提鲜,古罗马人也想到拿鳀鱼来提味,他们将鳀鱼、韭葱、洋葱、酒、蜂蜜、橄榄油等混合,做成鱼酱。法国人则将鳀鱼制作成鳀鱼黄油。我在法国尼斯,吃过当地著名的鳀鱼比萨,除番茄酱、芝士、橄榄之外,另有鳀鱼加盟。海鱼之咸鲜与时蔬之清鲜交杂,别有风味。

鳀鱼虽小,中外通吃。

西风烈,海鳗肥

一夜西风紧,薄霜白了屋顶,旷野的油冬菜、萝卜缨,甚至稻草垛上,都披了一层白,大地和远山,有种苍茫的感觉。临近年关,又到了腌肉、酱鸭、晒鱼鲞的时候。

每年12月到次年2月,东海岸,西风烈时,海鳗成鲞。

海鳗是生活在大海里的鳗鱼,是河鳗的远亲。跟河鳗相比,海鳗牙更尖,嘴更长,个头更大,毕竟大海的辽阔非江河溪流可及,大海里的对手也比江河溪流的更强大,需要更尖利的牙齿与之抗衡。生活在大海里的海鳗,还要经常承受水流的冲击,时刻准备与风浪搏击,所以表皮也较河鳗厚实,看上去更壮实,身材更紧致。

海鳗长相狰狞,一张嘴如鳄鱼般凶狠,它的嘴里长着倒钩的尖牙,锋利无比。更可怕的是,两排牙齿间,还长着一列骨牙,如钢锯,如铡刀,看中猎物,一口下去,“铡刀”立马将骨肉撕扯开,甚至铡断,从它的诨名“狼牙鳝”中可知其彪悍。老家曾有渔民,在大海里打鱼,一网撒下,揪出一条比人还高的海鳗,正高兴间,凶猛的海鳗跳起身来,一口咬断他的血管,险些让他命丧鳗口。

海鳗体背灰色,身材曼妙,是大海里的游泳健将。它白天潜伏于岩穴、泥沙、珊瑚礁中,夜间出来索食虾兵蟹将、乌贼海螺,它闪电般地向猎物发起进攻,用尖牙夹住到嘴的猎物,迅速拖入腹中。它的生命力极其健旺,家乡人认为它能壮阳强肾,补血补气,海鳗的鳔,据说可以治胃病。

鳗鱼

灰背的鳗鱼,在东海最为常见,舟山人称之为狗头鳗,因为它的头像狗头,身宽体胖,肉质较粗,口感偏硬。老家的人嫌它口感不够好,通常用来制作鳗鲞。

东海中,还有沙鳗,俗名星鳗,大名星康吉鳗。台湾人比较文艺,称它为“繁星糯鳗”。沙鳗是海鳗中的上品,常藏身于海底石缝洞穴中,故日本人称之为“穴子”。每年秋分时节,桂花飘香之后,便迎来寒露霜降。反复侵入的寒潮,让它离开故土,向长江口以南的地方洄游。沙鳗油脂多,清蒸时,泛着亮汪汪的油花,外皮鲜香,肉质细嫩,故又称油鳗,它长得比狗头鳗苗条。

家乡有渔谣:“海鳗滑溜溜,走起路来袅三袅。”世人形容美女扭动的小蛮腰为水蛇腰,我觉得不如叫海鳗腰。

除了星鳗,大海中,还有外表时尚、穿着豹纹装的鳗鱼,美丽如彩虹的彩虹鳗,随着水流摇曳如水草的花园鳗,林林总总有十多种,它们是大海中的时尚一族,只可远观,不可食用。

海鳗在夏季北上生殖,秋冬季南下越冬,它遨游万里,只为完成史诗般壮美的生命传承。温台外海就是海鳗的越冬场和中转站,也是鳗鱼长途奔波后的栖息地。春末夏初,楝花如雪,它们游进披山、大陈渔场,立夏之后,桐花落地,它们又要远行,经鱼山、韭山、洋鞍渔场,到达嵊泗、余山渔场。立冬前后,寒潮袭来,它们又返回到温暖的大陈渔场。

大陈岛附近的大陈渔场、三门湾东面的猫头洋渔场、玉环岛边上的披山渔场,是有名的东海渔仓,盛产大小黄鱼、带鱼鲳鱼、鳓鱼马鲛、虾兵蟹将,也盛产海鳗和石斑鱼。这几个渔场多岩礁,而石缝洞穴正是海鳗理想的栖息地。从前,鳗鱼旺发时,玉环渔民常用延绳钓作业,一次能钓到6000公斤的海鳗。玉环的延绳钓捕捞作业,在明朝嘉靖年间已兴起。惊蛰起,以捕鳗鱼为主,俗称“霉鳗”。立秋,起捕带鱼,称“钓秋带”,延绳钓捕获的带鱼,外观完好,长度超过一米,银光闪闪,望之如入刀剑库。冬至,南下大陈、披山等渔场,称“冬钓”。

鳗鱼卵孵化出来时,细如银针,只有二三毫米长,全身扁平透明,几乎跟海水浑然一体。清代聂璜在他著名的《海错图》里,画了一条东海的“水沫鱼”,又小又细,身体透明,内有细细的纹路,在太阳底下一照,无骨无肉,鳗鱼苗干如薄纸,聂璜于是认定海鳗跟水母一样,也是由水沫凝结而成的生物。

海鳗当然不是水沫凝成的。慢慢地,它就长成宽宽的柳叶状,被称为柳叶鳗。幼年的鳗鱼像柳叶,这样的身材适合它随波逐流。等到成熟长大,袅娜多姿的流线型身材,适合它乘风破浪。

终其一生,鳗鱼都在大海长途旅行。如果以里程计,它走过的路也许不会比徐霞客少。在海鳗的气质里,也深藏着它走过的路,吹过的风,看过的云。

鳗鱼味美,凡吃过鳗鱼的,皆念念不忘。当年吴王夫差喜食鳗鱼,常遣大将快马飞鞭,取回新鲜海鳗,让宫中御厨烹制,供他独享。

在家乡,鳗鱼丰收季,是吃货们的美食季。鲜活的海鳗,除了切成连刀小段清蒸外,还可以切成小块,与红薯粉、葱、姜搅拌,煮成其鲜无比的鳗鱼羹。或者去皮剔骨,剁成鱼泥,拌上红薯淀粉,做成鱼丸、鱼饼、鱼皮馄饨。

在家乡,海鳗最常见的出路是晒成鳗鲞。新年临近,西风凛冽,渔乡的主妇总要晒制各种腌货与干货,除了酱鸡、酱肉、酱鸭、腊肉之外,鳗鲞是少不了的。年关到了,只有屋檐下、厨房下挂满酱肉、腌肉、鳗鲞、黄鱼鲞,这个年才过得有底气。

用清水洗去鳗鱼黏乎乎的体液,放在砧板上,剖开,去除内脏。剖开后的鳗鱼,再不能沾一滴水。用毛巾擦去血污和水分,再用木棍交叉撑开,挂在通风处晾干。西风烈时,把海鳗放在风口,一两天就能晾成扁平的海鳗鲞。

同为晒鲞,晒鳗鲞跟晒黄鱼鲞不同。黄鱼鲞要在烈日下暴晒,鳗鲞如果放在太阳下暴晒,就会晒出鳗油,有一股子“桐油味”,叫“走油”,口感就差远了。激发出鳗鲞鲜味的,不是太阳,而是凛然而决绝的西北风。西风烈时,最宜晾鳗鲞。南风天和阴雨天,则不宜晒,容易回潮。当年晾制的鳗鲞,在浙东,称为新风鳗鲞,听上去,仿佛是朔风带来的鲜味。

鳗鱼可做成咸香的鳗筒。鳗鱼去除内脏,放进盐汤,再放姜、葱去腥,泡上一夜,咸味入身,用麻线把鳗鱼从头到尾五花大绑,一圈圈扎好后,放到通风处晾干。风干后的鳗筒厚实咸鲜,最大程度保留了原生态的海味。过去,父亲常备鳗筒,硬菜不够或家里来客,一碗鲜香的鳗鲞菜端出来,或蒸或炒,镇得住场子。

在家乡,鳗鲞炒芹菜、清蒸鳗鲞、酱肉蒸鳗鲞、肉片炒鳗鲞、鸡肉火腿焖鳗鲞,十分常见。年前提早囤好的鳗鲞,家乡人有几十种烹饪之术对付它。清蒸鳗鲞,是将风干的鳗鲞切成一块块,加料酒、葱、姜蒸熟,鲜香扑鼻,圆鼓鼓的鳗鱼块,吃上去有胶质感。等鳗鲞稍凉,顺着鳗鲞的纹理,慢慢撕扯着空口吃,坚实韧结,很有嚼头。鲞皮油亮,色泽透亮,咬在嘴里,肥香鲜糯。

酱肉蒸鳗鲞,是我的最爱。暗红的酱肉切成薄片,一片鳗鲞一片腊肉,放在一起蒸,如果加上几片玉白的冬笋片,酱肉酱香馥郁,鳗鲞咸香入味,冬笋鲜脆可口,牙齿撕扯着略硬的酱肉和鳗肉,品尝到山海之间不同的咸香。

我在南美智利吃过海鳗汤。海鳗腌制后,与胡萝卜、洋葱、大蒜和奶油同煮。智利人热情奔放,觉得他们的海鳗汤美味无双,一个劲劝我多喝点。他们说,这道菜有多美味,天堂就有多美好。智利著名诗人聂鲁达也为海鳗汤唱过赞歌——

在温火下

缓慢释放出香浓美味……这道菜一尝

你就知天堂

海鳗经得起这样的赞美。

章鱼壶中梦黄粱

章鱼圆首八足,双眼鼓突,又称八爪鱼。它残忍好斗,足智多谋,张牙舞爪之状,如同旧时锦衣卫,鹅帽锦衣,着甲扛刀。大型章鱼体貌雄伟,在大海沿途巡查,亦如锦衣卫腰间悬挂宫禁牙牌,手持金瓜威风出行。

章鱼的八条腕足上,有一个个小圆圈,排列得很有章法,古人因此称它为章鱼。这圆圈其实是章鱼的吸盘,即便狂风大作,巨浪涌来,吸盘都能牢牢地吸附住礁石,让它不至于被风浪卷走。章鱼的每条腕足上,分布着大约300多个吸盘,猎物只要被它有力的腕足缠住,就难以脱身。日本人在夏至插秧时节,要吃章鱼,盼望农作物在地下的根,像章鱼的吸盘一样稳固。

软氏三兄弟章鱼、鱿鱼、墨鱼,以章鱼最为狡诈。这三兄弟外形很像,禀性各有不同。章鱼喜欢搬运石头,给自己造石头屋,它能搬得起比自己重十来倍的石头。它喜欢黑暗,或藏身于螺壳,或躲入水底的瓶罐中,海底的沉船,给章鱼提供了无数的豪宅。只要船中有瓶瓶罐罐,几乎每个里面,都住着一只章鱼。这厮甚至会直接抢占牡蛎的家——它悄无声息地站在牡蛎边上,等牡蛎一张开壳,迅即扔进一块石子,让牡蛎无法关紧大门。然后,食其肉,霸其屋。渔民知其习性,或以绳穿螺壳,或将陶罐沉入海底,引君入瓮,待章鱼钻进去安好家,然后上拉提取。日本松尾芭蕉有著名俳句:“章鱼壶中梦黄粱,天边夏月”,意思是章鱼只能在壶中做美梦,夏夜的高空悬着凄冷的明月。诗里有幽深的禅意。章鱼壶就是口小身大的陶罐,专门用来捕捉章鱼的。

章鱼离开大海后,还能存活数日,它将水存在套膜腔中,依靠水中的氧气续命。生存能力之强,让人惊叹。

与喜欢黑暗的章鱼不同,鱿鱼、墨鱼向往光明,知己知彼的渔民,在渔船上挂灯诱捕。见有亮光,鱿鱼、墨鱼如飞蛾扑火,向着光明,直奔而去,被一网打尽。

三兄弟中,最有骨气的是墨鱼,一身硬骨,大如盾瓦,旧人以此卜卦,家乡《嘉定赤城志》记:“土人以元夕阴晴卜多寡。”至于鱿鱼,是软骨头。章鱼则柔若无骨。有骨的鱿鱼、墨鱼,游起来极快,无骨的章鱼行动缓慢,以腕中吸盘沿海底爬行。

春末夏初,是章鱼的产卵期,章鱼喜欢在螺壳中产卵。章鱼卵,如春分时的紫藤花,一嘟噜一嘟噜地垂挂下来,故章鱼卵又叫“海藤花”。鱿鱼卵,米粒大小,粘在海草上,成百上千的鱼卵聚合一起,如黄白的大豆角。墨鱼卵,则是黑黑的,一粒粒结成球,如蓝宝石葡萄。

然而,最柔软的,往往是最强大的。章鱼没有厚重的甲壳、没有防身的棘刺,身上也无寸骨,唯一携带的,只是墨囊。章鱼是个狠角色,如果对手强大,它放一把烟幕弹,虚晃一枪,伺机逃脱。就算不幸被对手擒获,它当机立断,决绝地扯掉自己的腕足,立马脱身。章鱼的腕足断后,血管会迅速收缩,不出数日,断腕之处,又会长出新的腕足。

章鱼是个戏精,在水底常变色伪装。它平素阴险地藏身于海底,伸出一二条带子一样的长长腕足,打探敌情,伺机捕猎。一旦看中猎物,使出独门绝技,身上的八只腕足,如金钟之罩,迅即将猎物卷入腹中。

章鱼出手,又快又狠。南宋家乡志书记载了章鱼的故事:章巨,海滨人呼为章鱼,或章举。有大小两种。那种长至三五尺的大章鱼,腕足完全伸展,可达三米,称为石蚷,俗名老鸦章。老鸦章最喜欢吃鸟,袒胸平躺于水上,天上的飞鸟以为大海漂来美食,飞下来啄其腹部,大章鱼长长的触手一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鸟卷入腹中。老鸦章阴险奸诈毒辣的诱捕手段,与锦衣卫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另一种似章巨而短小者,叫望潮,软萌可爱,它游行于滩涂上,每到涨潮时分,翘首而望,故名。望潮味美,农历八九月最盛。

章鱼胃口极大,清代《海错图》一书,有章鱼吃小猪的记录:海滨农户养猪,母猪刚生下小猪。小乳猪性子活泼,常跑到滩涂活动。但农户发现,每天家里都少一头小猪。最后,仅余一头母猪。一日,农户忽然听到母猪吱吱叫着跑过来,身上拖挂着一只斗大的章鱼。

这并非志怪小说,家乡的渔民知道,章鱼岂止吃鸟,吃小猪,它们连体重大几倍的龙虾、鲨鱼也敢吃。

章鱼长得怪里怪气,但一身白肉紧实细致,味道甘美。烹饪章鱼,有章鱼烧、芥末章鱼、铁板章鱼、章鱼刺身。章鱼烧就是章鱼小丸子,面团里面加入章鱼粒,放在一个个有圆孔的铁板中,烤成丸形,再加海苔、沙拉酱,做法类似江南的梅花糕。

刚从海里捕捞上来的章鱼,鲜嫩无比,宜做成刺身。先用热茶快速氽烫,肉身显出赤豆色,有种妖娆之美,再迅速过一遍冰水,切成白中带粉的薄片,鲜甜爽脆。

铁板章鱼,在大排档常见。铁板上刷一层薄薄的菜油,一整只的活章鱼放到铁板上,热铁烫得章鱼不停扭动,身形狰狞,如同古代炮烙之刑。“刽子手”用小铲子不断地压实,力图让它与铁板贴得更紧实些,并不时翻动它的身子,使它两面均匀受热。章鱼被煎得滋滋作响,身上的水分,变成一股白汽冒出。在高温煎烤中,章鱼身子随之缩小,散出一阵阵微焦的香味。

炙烤过的章鱼焦红透白,去除体内水分后,肉质更紧致,抹一层酱料,撒一点孜然,口感鲜香劲道,尤其是身上一个个凹凸的小圆圈,多了几分弹性几分韧劲,撕扯之间,唇齿缠斗,颇有乐趣。这种快感,如同以牙齿对付蟹脚和核桃。烤好的章鱼要趁热吃,焦脆肥嫩,凉了后,肉质变硬变柴,味道差远了。

章鱼味美,在古人眼里,还有强大的壮阳功能。章鱼身子黏糊,吸力强大,恋爱中的章鱼会缠绕在一起。日本浮世绘大师葛饰北斋有《章鱼与海女》图,画中的章鱼,以腕足缠绕住裸体的海女,海女右手持一只巨大的蚌壳,有着不可言说的暧昧。

古人孜孜不倦地追求房中之术,用各种法子各种招数。传闻唐代文坛领袖韩愈就是因壮阳而死,《清异录》有记,韩愈到了晚年,还兴致盎然,以硫黄粉拌饭喂公鸡,并且始终让公鸡保持童子之身,养足千日后,杀而吃之,取名“火灵库”。隔天一吃,结果,补过头了,人也挂了。明代野史《万历野获编》记载,名相张居正妻妾众多,为了雨露均沾,每日要吃房中药。蓟帅戚继光曾献山东海狗肾给他,张居正食后,内热大盛,暴毙,享年58岁。

大海中的章鱼有300多种,有的雄性章鱼在一日之内,可以不知疲倦地与雌章鱼交配十多次,如吃了金枪不倒药,这种强劲的性能力,让古人十分羡慕。但更多的章鱼,一生只交配产卵一次,完成传宗接代重任,很快就挂了。哪怕最长寿的章鱼,寿命也活不过五年。

古代医书说,章鱼能通经下乳,改善产后乳汁不足。按照中国传统的以形补形法,章鱼八爪,四通八达,通乳自然也就不在话下。从壮阳到通乳,古人赋予了章鱼各种强大的功能。

在神话传说、志怪小说和野史笔记中,章鱼常常以海怪的形象出现。美国科幻片中,章鱼是恐怖的地球入侵者,最后统治了世界,人类也成为它的臣民。

章鱼是软体动物,是大海中的智者。章鱼有三颗心脏,足部有多达五亿根神经元。它善谋略,能走迷宫,懂得使用工具,会像女人一样耍性子。把它关进瓶子里,它竟然能够从里面拧开瓶盖逃脱。世界杯中的章鱼保罗,还是大名鼎鼎的“预言帝”。

自从知道章鱼是地球上唯一接近于外星生命的物种后,我再也不敢像从前一样,毫无顾忌地吃章鱼了。

鱿鱼妖娆

鱿鱼跟墨鱼、章鱼一起,被称为“软氏三兄弟”。比起肥壮圆扁的墨鱼、足谋多智的章鱼,鱿鱼身材修长,白里透粉,带点妖娆,身上有淡褐色的雀斑,体表略带白霜,十只腕足短短的,气质楚楚动人。它身体柔软,游动起来,舞动腕足,如秋日菊花在海中徐徐绽放,有文艺女青年的浪漫气质。

鱿鱼身体狭长,末端长得像标枪的枪头,是枪乌贼家族的成员。全球的枪乌贼,林林总总有300余种,有武装枪乌贼、剑尖枪乌贼等,光听名字,仿佛都是些持枪的绿林好汉。实际上,鱿鱼并非蛮汉,它娇俏文弱,体内只有一根长而透明的软骨,只要抽出这根晶莹透明的软骨,鱿鱼如同被扒了脊梁骨,身子就瘫软了。它不似乌贼,有白厚硬实的海螵蛸,当防身的盾牌。

日本枪乌贼

有些地方把鱿鱼称为锁管,也很形象。鱿鱼身直而长,状如古代的锁头,长条角质软骨在身体之内,如长条钥匙插进锁头。鱿鱼大中小体型的都有,厦门人喜欢以各种“管”来打趣它们,最大的叫炮管,其次是大管、中管,最小的叫小管。简单明了,有直男气息。更直白的,则是敝乡人,所有鱿鱼只分鱿鱼和虮蛄两种,管它来自太平洋,还是大西洋。

关于海洋生物的启蒙教育,通常来自菜场。海鲜摊位,大小鱼鲜、虾兵蟹将,抢占显眼位置,螺呀贝呀,放在边边角角。诨名越多的海鲜,说明它分布的区域越广。在敝乡,龙头鱼土名叫水潺,虾蛄是虾狗弹,中华管鞭虾叫红落头,至于鱿鱼,敝乡人称之为“蜡枪头”或“蜡枪”。

“来一斤蜡枪!”叫得出海鲜诨名的,通常是本地土著和资深吃货,他们眼睛毒辣,三米之外,就能闻鲜识货,他们能挑到最好的鲜货,与鱼眼一对视,就能知道新鲜与否;瞄一眼蟹壳胸腹,就知老幼肥瘦。挑选鱿鱼,则用“望闻问切”四法:新鲜鱿鱼望之色泽清新,闻之没有腥臭味;再按压一下鱿鱼身上的外套,如果外套光亮,紧实有弹性,那就是离水时间短。顺便扯一下鱿鱼头,如果头与身体连接紧密,不易扯断,那就是新鲜鱿鱼。更老道的,掂一下鱿鱼,就能分清它的故乡在哪里,是来自东海,还是远洋。

太平洋褶柔鱼

几十年的捕捞,东海外海的鱿鱼越捕越少,渔船常跑到千里万里之外的远洋公海捕捞。鱿鱼向往光明,鱿钓船在夜晚用灯光将鱿鱼从深海吸引上来,再一网打尽。一段时间后,来自公海的阿鱿(阿根廷滑柔鱼)、茎柔鱼(南美大赤鱿)、秘鲁鱿鱼这些外国血统的大鱿鱼,就会出现在大小菜场和烧烤摊。那些粉红、大个、长须的大鱿鱼,老手们从不染指,这类鱿鱼,如非洲带鱼,大而无当,十足的银样镴枪头,肉质粗且硬,火候一过,还容易发柴,嚼之,如嚼木头。

鱿鱼是大海中的游泳健将,常年活动在水深80米以上的外海渔场,成群鱿鱼经过,闪烁着蓝色幽光。鱿鱼经受过风浪的洗礼,肉质紧绷。它们的身子会发光,以此引诱猎物。当猎物靠近,鱿鱼伸出十只腕足,如武林好汉的绳镖和软鞭,一抽一收,顷刻就能将猎物卷到嘴边,大快朵颐。

从前端午前后,鱿鱼旺发,渔船出海,打捞上满船鱼虾,自然少不了鱿鱼。渔船靠岸之前,吹起本船的螺号。各船有各船的螺号,熟悉的螺号一响,接鲜人放下手头活计,风一般赶到岸边。船一靠岸,一筐筐鲜货,各自搬运到岸,或挑到大小集镇的海鲜市场,或直接卖给小贩零售,或晒成鲞头鱼干。

六七月,鱿鱼多而肥嫩。小鱿鱼味甜肉嫩,味道比大鱿鱼要好。来自大海的鱼类,只要是鲜活的,通常都能生吃。新鲜的小鱿鱼,色泽清亮,可以直接入口。用来白灼,抽出小小的角质腭,除去体内的小墨囊,放水中略微一烫,迅即捞出装盘。鱿鱼身体挺直,连头带身,齐齐整整,码在盘中,如训练有素的一列火枪手。如果追求脆嫩口感,沸水烫后,放入冰水一浸,一热一冷,更能激发出自身鲜味。蘸上料汁,或酱油,或虾虮酱,或芥末汁,或鱼露,或辣椒蒜蓉汁,一人一只,分而食之,咀嚼之下,咯吱爆响,真是痛快!

带籽的鱿鱼,南方叫作“糕鱿”。春季繁殖期,成熟的生殖腺充满鱿鱼身体,籽满膏丰,香糯可口,白色颗粒粉粉糯糯,口感独特。在单位食堂若吃到带膏的鲜甜鱿鱼,有中了小彩票般的快乐。咬一口,大海味道倏然爆出,海味一波波涌来,让人没齿难忘。

吃了鱿鱼,游刃有余。鱿鱼是讨口彩的鱼。鱿鱼须炒春韭、爆炒鱿鱼、青椒爆鱿鱼、荷香糯米鱿鱼卷、西芹炒鱿鱼,在江南餐桌上最是常见。鱿鱼性子随和,切片、切段、切圈,炒蒜苗、韭菜、咸菜,都清妙可人。葱爆鱿鱼卷,最有艺术气息,将鱿鱼划成麦穗花刀,热油爆炒,鱿肉成卷,花纹如菊花绽放,视觉味觉,皆是享受。炒鱿鱼鲜香入味,只是职场中人,最怕“炒鱿鱼”三字,鱿鱼一炒,就会打卷,形同卷铺盖,故在职场上,以此代称“丢饭碗”。

我独爱春韭炒鱿鱼须,碧绿的春韭切成段,与鱿鱼须一起,快速爆炒,鲜味儿直钻鼻子,韭菜带着丝微的甜,激发出鱿鱼的鲜香,咯吱咯吱,又鲜又有嚼头。鱿鱼炒糕,敝乡常见,年糕软糯,鱿鱼鲜嫩,与洋葱一番爆炒,鲜味渗透年糕中,鲜上加鲜。

夏日街头,常见鱿鱼串,一根根弯曲的鱿鱼须和一圈圈圆溜溜的鱿鱼圈,如糖葫芦般串成长串,在铁板上煎得滋滋响。炙烤中,鱿鱼外焦里嫩,肉质粉嫩透红,刷一层酱汁,咬一口,厚实、Q弹又有咬劲。家门口还有一家卖秘制鱿鱼嘴的小餐馆。鱿鱼嘴虽小,胜在有嚼头,过酒最好。

海边有鱿鱼饭,做法跟江南的糯米莲藕有点接近,鱿鱼洗净,去外膜和内脏,用调料腌制,将米饭、玉米粒、胡萝卜丁加盐炒后,塞进鱿鱼的身体中,再放油中煎至金黄。切成一段段,放入盘中,把汤汁浇于其上,口感丰富。

潮汕有鱿鱼醢,当地人称墨斗尔鲑,“醢”就是肉酱。把鱿鱼卵膏用重盐腌制,发酵半年,极尽咸鲜。用之蒸蛋、蒸肉饼,是海边人的塞饭榔头。紫菜炒饭配腌过的鱿鱼卵膏,让你一下子能干完两碗。

经过海风与阳光的洗礼,鱿鱼水分消失,晒干后,鲜味更加浓郁。放在炭火中烘烤,再用木棒一下接一下敲打,敲成黄白或淡黄的鱿鱼丝,口感疏松,不失嚼劲,有鲜明的东海气息。鱿鱼丝与鱿鱼须,是我小时候常吃的海味零食,也是春游必备的宝物。常常走到半路,就把鱿鱼丝吃光了,只能可怜巴巴地看着边上的同学大快朵颐,空咽口水。

日本有烟熏鱿鱼丝,还有鱿鱼天妇罗、鱿鱼刺身,最妙的则是鱿鱼酒瓶,把鱿鱼加工成酒瓶形状,热过的酒,缓缓倒入其中。数分钟后,鱿鱼带着酒味,酒里带着鱼鲜。喝完酒,再将鱿鱼酒瓶烘烤吃掉,鱿鱼肉身,酒香浓郁,鲜嫩无比。

虮蛄虮蛄

父亲酒量好,每天要喝几盅,几十年如一日,雷打不动,而且喝的是白酒,黄酒和啤酒不碰,嫌没劲。下酒菜,不是黄鱼就是带鱼,要么是白蟹青蟹,或者鱼鲞patch头,再加各种贝与螺。顶不济,也要来盘螺蛳。一年到头,家里从未断过鲜。

父亲是20世纪50年代的大学生,也曾有过凌云志。大学毕业,被分配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工作。动乱年代,被从北京发配到浙南云和。他喝酒是从云和开始的,酒是他浇愁的利器。父亲说那年头,山旮旯没啥好菜蔬,几年下来,人瘦成笋干。70年代末,拨乱反正,父亲费了周折,千方百计调回老家。老家温岭在浙东,靠海。父亲从小吃海鲜长大,不可一日无鲜。家中都是他主中馈,买菜、烧菜是他的活。那时大学生还很稀罕,我们兄妹三人在八九十年代考上大学。父亲很高兴,酒喝高了,就吹牛道:“我天天烧鱼给你们吃,鱼吃得多,脑子好使,所以你们能上大学。”

那时海鲜很便宜,几毛钱可以买一堆。《台州水产志》记载了1979年温岭城关的海鲜零售价,7两以上的野生大黄鱼,0.29元一斤;小黄鱼,0.25元一斤;墨鱼,0.17元一斤;5两以上的大鲳鱼,0.32元一斤;2斤以上的鳗鱼,0.30元一斤;8两以上的鳓鱼,0.32元一斤。现在听起来,好像天方夜谭。

一年到头,我家餐桌都是海鲜唱主角,背景音乐是红灯牌收音机里传来的带着电流噪声的新闻播报。在餐桌上,在父亲的嘴里,我知道了黄鱼七兄弟;知道了墨鱼、章鱼、鱿鱼、望潮、鲑蛄(虮蛄)的区别;知道黄鱼要吃嘴巴,鳓鱼要吃尾巴,鲳鱼要吃下巴;知道了正月雪里梅,二月桃花鲻,三鲳四鳓,什么季节要吃什么海鲜。父亲边喝酒,边现场教学,完成了对我的海洋生物启蒙教学,也培养出我“无鲜勿落饭”的口味。

“污搭污,墨鱼笑虮蛄”,第一次听到这个俗语,就是从父亲口中。

虮蛄跟墨鱼、鱿鱼一样,是海洋软体动物。它是一种小型鱿鱼,清末本土秀才蔡骧的《土物小识》中有记:“一种状似乌贼而极小,背无骨者,曰柔鱼,一名锁管,俗呼蜛蛄,是乌贼子生于海岸上,未受雄墨精而成者。”蜛蛄即本地人所说的虮蛄,亦称鲑蛄、鸡蛄,有些地方称为句公,也有叫它鱿鱼仔的。句公之名,显然不如鱿鱼仔,前者听上去,像是个老气横秋的夫子,而后者软萌可爱,一听就是鱿鱼爸妈捧在心头的小宝贝。

虮蛄其实并非蔡老夫子所说的墨鱼幼崽,它属墨鱼大家族不假,却是另一旁支,是一种体型极小的鱿鱼。

鱿鱼这个家族的成员,都挺有个性的,有的长得像丑萌的宠物猪、有的像吸血鬼、像透明玻璃、像穿着条纹睡衣的懒汉……名字带枪的鱿鱼,有好几种,中国尾枪乌贼、剑尖尾枪乌贼、杜氏尾枪乌贼、日本小枪乌贼以及火枪乌贼,可以组成一个手枪别动队。别的鱿鱼所持的都是大枪,唯日本小枪乌贼和火枪乌贼,佩带的是袖珍枪,且是最小的两把。其中一把,就是火枪乌贼,即浙东人口中的虮蛄。

虮蛄貌不惊人,个头小小,不甚起眼,它生活在近海沿岸的岛礁周围,以小虾为食。它向往光明,游泳速度也快,因为个头小,无法与大风大浪搏击,故不得不随波逐流,常随风流的影响而改换居住地,一生要搬家数次。春天,虮蛄在内湾或河口产卵,卵子白色透明,许多卵鞘聚合在一起,像是一朵开放的菊花。暮春开始,东海里常见虮蛄,一直到九月,都是虮蛄的旺期。

海水的温度、盐度、食材的丰富度,鱼的新鲜度,还有时令节气、人文地理、文化认同和味觉偏好,构成了浙东人民对鱼族的评价体系。公认的是,产于东海的虮蛄,春日口感最好,尤其是身上带膏时,肉质极为鲜嫩。所谓膏,其实是虮蛄腹中饱满的卵。蒸熟后,晶莹剔透,口感如糯米饭一般黏糯,略带爽脆。

家乡有童谚:“虮蛄解锯,磨刀切菜,菜柱头切个碎,端个瓦板背。”解锯就是拉锯,菜柱头就是腌好的芥菜蒂,咸鲜爽脆。至于为什么是小小虮蛄来拉锯,而不是大章鱼来拉锯,约莫也是看中了它的可爱。就像“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一派天真,如果溪头卧剥莲蓬的是黑脸大汉,那就是另外的味道了。

家乡还有一句俗语“墨鱼笑虮蛄”,用来讽刺对方,你跟我半斤八两,没资格嘲笑我。墨鱼与虮蛄体内都有墨囊,遇到敌人,都会喷出墨汁,借机逃命,两个都会喷得自己一身黑,墨鱼自己不干净,偏要取笑虮蛄一身黑,真是可笑至极。

春季虮蛄鲜嫩,刚打捞上来的虮蛄,体表呈现幼嫩的粉色,吹弹可破的样子,身上的纹理,如大理石般美丽,眼睛有透明眼膜。它跟小白虾一样,从海里捞上来后,蘸点酱油,可直接开吃。鲜嫩鲜甜,弹牙脆爽,咬一口,“噗嗤”一声,有时还会爆出汁水来。大海的鲜美,全在这“噗嗤”声中。

虮蛄可爆、炒、烧、烩、氽,可炒绿蔬,白灼尤佳,肉质肥厚又鲜嫩,人称春季海中腌笃鲜。东海岸人家对风物天成的热爱,往往体现在这一口口的鲜甜上。

虮蛄虽小,鲜味无穷,咸菜虮蛄,味道鲜浓,食堂常有。每次我都会抢上一盘。夏天胃口低沉,一口咸菜一口虮蛄,味蕾大开,一下子就从低音飙到高音。又如喝了一杯浓酽的太湖碧螺春,满口留香。如果幸运的话,吃到几只带籽虮蛄,身子滚圆饱满,满肚子的膏,嚼之,沙沙粉粉,饱满糯香,如冬天雪粒子敲窗,激起无上的鲜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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