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桃花鲻鱼

东海寻鲜 作者:王寒


辑一
东海至味

桃花鲻鱼

家乡有渔谣,“正月雪里梅,二月桃花鲻,三月鲳鱼熬蒜心,四月鳓鱼勿刨鳞”。春三月,东海岸的风带着些微的暖湿,山野竹笋已肥白,竹外桃花三两枝,这个时候,不来条鲻鱼尝鲜,未免太辜负春天了。

赏桃,品茗,食鲻,赋诗,是旧时江南文人的春日雅事。在食鱼上,素有“春鲻夏鳎”之说,东海鲻鱼在桃花时节,肉质最是丰腴肥美,夏日炎炎,则要吃鳎鱼。除了春日食鲻鱼,每年立冬前后,也是食鲻鱼的好时节,冬日里的鲻鱼,腹背皆腴,格外肥嫩。

在家乡,鲻鱼是寻常不过的海味,从它的名字,大概可以推断出它的长相。郝懿行《记海错》云:“鲻之言缁也,其色青黑而目亦青。”缁,即黑色,古代的黑色朝服就称为缁衣。鲻鱼还有好几个小名,乌鱼、乌支、乌头、黑耳鲻、白眼、白眼棱鱼之类。

鲻鱼的头,短而平扁,身材像个棒槌,背部青黑,上半部有几条黑色纵带。眼睛大而圆,眼珠外一圈颜色发白,看上去像是白眼,有些地方索性把鲻鱼称为白眼鱼,让我想到八大山人画的鱼,在八大山人的画笔下,鱼的眼珠子总是向上翻,以白眼示人,一副桀骜不驯的神态,怪异晦涩中,隐含苦痛。八大山人作为明代宗室子孙,明灭清兴,他不肯臣服于新王朝,画翻白眼的鱼表示内心的不满与愤怒。我觉得他还可以在家里挂一尾鲻鱼,以此明志。

鲻鱼、鲈鱼、鲥鱼,这三种鱼,经常被人拿来一比高下。鲥鱼鲜美,为达官贵人所喜爱,它多刺,有拒人千里的清高。至于鲈鱼,它的一举一动已上升到文化的高度,莼鲈之思,成了“乡愁”的代名词,味道反倒是其次。

我倒是喜欢鲻鱼,不挑食,连泥巴都吃,味美,少刺。套用鲁迅先生的话,吃的是泥,长的却是一身好肉。去掉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单论美味,比起鲈鱼,它更胜一筹。鲻鱼有“鲥舅”之称,可见其味道,也是胜过鲥鱼的。

三国时,吴王想吃鲜美的鲻鱼片,方士介象道,这容易。他在殿前挖一土坑,灌满水,果然钓到一条大鲻鱼,切成雪白的生鱼片,又让仆人骑上竹竿,到千里之外的蜀地买来蜀姜当调料,吃得吴王眉开眼笑。这事记在葛洪的《神仙传》里,颇有意思。

南宋罗大经《鹤林玉露》里记载了一件事:权臣秦桧的妻子王氏入后宫,与宋高宗赵构之母韦太后闲聊,太后说这些日子大鲻鱼很少见到,王氏脱口而出,我家有,送百条过来。回家后,跟秦桧一说,秦桧怪她头脑简单,怎么可以在皇室前显摆呢?赶紧找府中幕僚商量。次日送宫里一百尾青鱼。韦太后见后,大笑,这是青鱼,哪里是鲻鱼。王氏这老婆子,果然没见过世面!

鲻鱼之鲜美,是毋庸置疑的,家乡甚至以“鲜鲻鲜利利”来形容小孩子撒娇或女子发嗲。家乡话中,以“鲜”字形容鱼,有鲜美、新鲜、鲜甜之意,形容人,意思就是嘚瑟,乡人常以“鲜嗒嗒”三字,形容一个人嘚瑟得跟鱼儿刚出水一样,难以自持。鲻鱼的鲜美远胜于一般鱼类,当家乡以“鲜鲻鲜利利”来形容女人发嗲时,足见此姝“鲜”得实在厉害,类似于杭州话中的“纤杀杀”。

鲻鱼生长在海水和淡水的交汇处,家乡称为“咸淡冲”的地方,这里吸收了大海和江河的营养,饵料丰富,为鲻鱼提供了丰富的口粮。鲻鱼因为长途跋涉,运动量充分,肉质紧致。它跟鲥鱼一样,大海是原乡,江河是产房。春江千里长,它在江河完成了生儿育女的重任,重新回归壮阔的大海。

鲻鱼生命力健旺,家乡谚语,“黄鱼会叫,鲻鱼会跳”,碰到鲻鱼旺发,坐着船穿行在河道中,木桨击水,惊动水中鲻鱼,鲻鱼会自动跳到船上。

鲻鱼味美,但不似鲥鱼的刚烈偏执,非清蒸不可。鲻鱼亲民得很,红烧、清蒸、氽汤、油煎皆可。在家乡,海边的渔家乐都有鲻鱼,或红烧或清蒸。“鲻鱼”中的“鲻”字,有点难写,渔人不会正儿八经地写成鲻鱼,通常潦草地写成“支鱼”,食客一看,心知肚明,无须多言。

鲻鱼可晒成鲻鱼鲞。晒干后,头部铁硬,家乡称之为“铁钉头”,鲻鱼头无肉而难吃,平常人家不会去吃。家乡话中,挨批评或遇事碰钉子,称为“荡(吃)了鲻鱼头”。说来有意思,时尚圈里,一度流行鲻鱼头,据说最有人气的男明星,都剃过这种潮流的发型。鲻鱼头顶部短,两边侧铲,发尾留长,造型和鲻鱼很像,故名。

故乡得山海之利,出名的海鲜很多,“新河鲻鱼石粘蛇,长屿黄鱼豆子芽”,说的就是老家温岭的四大美味,鲻鱼排在第一。温岭为全国渔船最多的县级市,拥有华东最大的海鲜批发市场,牧屿的红烧鲤鱼、新河的清水鲻鱼、松门的鳗鲞、长屿的黄鱼、大溪的龙虾、潘郎的黄鳝、石塘的黄鱼酒,都很出名。温岭人说起海鲜,跟鲜鲻一样,“鲜利利”的。

三门的鲻鱼,风头不在温岭之下。三门有三门湾,这里的海水盐度适中,微生物密集度位居全国海域前列,有百万亩的浅海、滩涂及海水养殖基地,跳鱼、青蟹、河豚、蛏子、泥螺、望潮、鲻鱼等,声名远扬。台州人嘴刁,讲究“海鲜不过夜”,外出的渔船凌晨一两点回到码头,饭店老板凌晨三四点顶着星光去码头收鱼,到了中午,东海顶级的海鲜,就出现在餐桌上。

对待鲻鱼,最常见的就是家烧,很家常,却也保留了食物最本真的味。所谓家烧,就是先呛猪油,再入老姜、蒜块,倒黄酒、酱油,下红糖,这样烧出来的汤汁格外鲜甜醇美,鱼肉肥厚入味。汤汁冻后,晶莹暗红,色如琥珀,是鲜美无比的鱼冻,用来过泡饭,是极好的。故乡的鲻鱼烧年糕,让我念念不忘。鲻鱼切成大小薄厚均匀的块状,红烧后放入年糕,鱼汤中的鲜味渗入年糕中,鲜美程度跟黄鱼汤年糕有得一比。

某年油菜花开,我“杀”到三门,同学老郎夫妇陪我到健跳港和蛇蟠岛,请我吃当地顶鲜的海味。老郎是三门土著,为人质朴憨厚。海边长大的老郎,从小讨小海,对海鲜如数家珍。犹记得那次的清炖河豚和清炖鲻鱼,鲜得眉毛都要掉了,鲻鱼一身白肉,嫩滑如豆腐,鱼子粒粒爽爆,来不及细嚼慢咽,一下子就溜进肚。众人把酒言欢,其喜洋洋者矣。

对于鲜味,敝乡人民的舌头始终保持着高度统一。鲻鱼有二十多个品种,清末家乡的老秀才蔡骧在《土物小识》中有记,“鲻鱼苗,清明前生者,小曰杨柳青,大则为乌眼、乌泽,清明后生者,在湖而小,为黄眼;入海而大,为鲻鱼。谷雨后生,头上有棱者,为三棱,霜降时获得者,曰打霜鲻”。实际上,黄眼的是梭鱼,跟鲻鱼长得很像,如双胞胎,当地人称之为“黄眼鲻”,路桥金清的黄眼鲻,远近闻名,肉质格外肥美。当地人订婚送礼,除了送黄鱼,还有送鲻鱼的,意为有子有孙。

乌鱼子、乌鱼肉、乌鱼肫被称为“乌鱼三宝”。鲻鱼肉质鲜美,不过鲻鱼最好吃的部位,不是鱼肉,而是乌鱼子和乌鱼胗。李时珍说水獭很喜欢吃乌鱼子。乌鱼子就是乌鱼卵,春季是鲻鱼产子的时节,其子满腹,带有黄脂,味美异常。唐代时,乌鱼子就是贡品,“吴郡岁贡鲻鱼三十头……春子五升。”春子就是鲻鱼子。

冬至时节,浙闽沿海的鲻鱼向往更温暖的地方,游到台湾海峡以东的海域产卵。台湾人捕获鲻鱼后,一般将雄鲻鱼直接卖掉,将雌鱼腹中卵巢取出,漂洗干净,用薄盐腌渍,压扁脱水后,挂起来晾干。上品的乌鱼子,形状如一锭墨,表面呈琥珀色,玉一般润泽,闪闪发亮犹如金块。整个东南亚地区都好这一口,台湾人称之为“乌金”,泰国人称它“玉食”,日本人则称它“唐墨”。某年我去台湾,特地去士林夜市找乌鱼子。一根根牙签串着一串串烤好的黄色乌鱼子,新台币5元一串,口感有点像咸蛋黄。夜市做法,到底粗糙。讲究人吃乌鱼子,先用棉花蘸白酒擦拭表皮,再小心撕去表皮,切成薄片装碟,用文火微炙,皮面微焦,一粒粒小泡泡鼓起,口感清逸浥润,不似夜市烤乌鱼子那般厚重咸香。

除了鱼子,鲻鱼肝像算盘珠子,鲜嫩至极。鲻鱼的鱼胗,也别有风味。鲻鱼的口味很杂,以刮食水底泥表中的有机物为生,也吃海藻、小虾和小型软体动物。如果是人工饲养的鲻鱼,米糠、酒糟和糖糟都会吃。同其他鱼相比,鲻鱼的胃异常发达,进化成球形肌胃,如同鸡的砂囊。吃得多,消化能力强,牙好胃好,吃嘛嘛香。鲻鱼的鱼胗,栗子大小,味道脆爽,又有嚼劲。按照以形补形的说法,鲻鱼的胃也可以补胃。

从前住在台州湾,春暖花开时,呼朋伴友踏春去,或温岭、或三门,鲻鱼总要尝个鲜。现在住在钱江湾,窗外桃红樱花白,而我,只能面对滔滔的钱塘江水,遥想故乡的美味鲻鱼了。

樱笋鲥鱼

黄永玉画过八哥,题字:“鸟是好鸟,就是话多。”我也想对鲥鱼说一句:鱼是好鱼,就是刺多。

宋朝彭渊材平生有五恨:一恨鲥鱼多骨,二恨金橘太酸,三恨莼菜性冷,四恨海棠无香,五恨曾子固不能诗。张爱玲的恨比老彭少了两个,她说人生三恨是:一恨海棠无香,二恨鲥鱼多刺,三恨《红楼梦》未完。隔了千年的两个文人,好像串通好似的,都道鲥鱼美味,都恨鲥鱼刺多。

鲥鱼风姿绰约,色白如银,鳞片闪亮,苏东坡、郑板桥等皆称鲥鱼为绝色,清人谢墉甚至把鲥鱼比作美人西施,说江上打上来的鲥鱼,有西施倾城倾国的貌。黄梅雨季,鲥鱼肥美,可叹出梅后盛夏就到了,再也难吃到这样的美味。

人世间,越有才华的人越有个性,是谓恃才傲物、桀骜不驯。江河湖海中,越是肥美的鱼,越是刺多,骨子里也有清高孤傲。鲥鱼扁首燕尾,清雅秀美,但身上多刺,性格刚烈,简直就是烈女,离了水,立刻红颜消殒,李时珍为它惋惜,说它“一丝挂网即不复动”,只要有网触碰到鳞片,它就决绝地告别人间,故有“惜鳞鱼”之称。

西晋的张翰为了莼鲈之思,毅然辞官,回归故乡,而比他早一百多年的东汉名士严子陵为了一尾鲥鱼,长隐富春江边,不入庙堂。富春江鲥鱼,与黄河鲤鱼、太湖银鱼、松江鲈鱼,并称为中国四大名鱼。相传,严子陵的同窗光武帝刘秀,封他为谏议大夫,请他出山辅佐治国,严子陵终是放不下舌尖上的美味和春江垂钓之乐,宁可当村夫野老,也不愿为相。

鲈鱼名气很大,但鲥鱼的鲜美远胜于鲈鱼,著名吃货苏东坡对鲥鱼的评价就比鲈鱼高,他道:“尚有桃花春气在,此中风味胜莼鲈。”作为东海边上长大的吃货,我对东坡居士的评价深以为然。东坡居士是识货之人。鲥鱼的味道,真的比鲈鱼好太多了。

在江南,味美如河豚、刀鱼者,一过清明,鲜味就大打折扣,而鲥鱼真正的高光时刻是在春夏交界处,此时樱桃、青梅、蚕豆初出。“清明早,芒种迟,立夏小满正当时”,南风起时,鲥鱼最是鲜美。渔人抓到鲥鱼,用江边的绿柳枝穿鳃而过,清妙可人。想想当年,春日雪柳穿鲥,夏日荷叶裹鱼,简直就是江南的风物诗。

鲥鱼是真正的海归,常年生活在大海里,只有春夏之交,鲥鱼产卵,才会自海溯江,出现在长江、钱塘江、闽江、珠江等中国南方沙渚浅滩遍布的河川中。年年如此,从不爽约,故称鲥鱼。

立夏之时,鲥鱼大腹便便,体胖油多,脂肪肥厚。等产完卵,身材消瘦,肉老骨硬,鲜味大减。鲥鱼完成传宗接代的鱼生重任后,顺江而下,重新回归大海,小鲥鱼也顺流回归到大海怀抱。与风平浪静的江湖相比,鲥鱼更喜欢海阔凭鱼跃的感觉。

鱼之鲜,有的在头,有的在尾,有的在身,有的在籽,而鲥鱼,无一处不鲜,它从头到尾,从鳞到骨,从骨到肉,极尽美味,鲜到让人欲仙欲死。江南有“宁吃鲥鱼一口,不吃草鱼一篓”的说法,江南人民对它高看的,何止一眼?鲥鱼上市,配以笋片、火腿、黄酒清蒸,极简,却是极好的。春天的竹笋清鲜,鲥鱼鲜香,两者搭配,天衣无缝,是大美至味。

喜欢鲥鱼的人太多了,为了吃上新鲜的鲥鱼,旧时达官贵人不惜千金一掷。朱元璋最爱鲥鱼,打下江山后,钦定鲥鱼为贡品。明英宗时,为了保鲜,端午前后,首批捕捞的鲥鱼一出水,马上装在铅盒中,用冰填满空隙,泼上香油,以隔绝空气,再覆以碧绿箬叶,快马加鞭,日夜兼程,送往京城。三千里路程,只限22个时辰——44个小时内送到。旧时的物流、冷链,拼的也是速度啊。要吃上一口新鲜的鲥鱼,跟千里送荔枝一样,兴师动众,一骑绝尘,快马接力。物以稀为贵,鲥鱼金贵至此,不是大富大贵人家,哪能吃到这一口鲜?

野生的鲥鱼在20世纪已经被吃绝,它的极致鲜美,只活在传说中。现在我们吃到的,都是洋血统的鲥鱼,即便如此,其美味也胜却人间无数。鲥鱼以蒸为上,糟蒸鲥鱼,名列当年宫廷御宴满汉全席中的第三品。在家乡,最常见的做法是花雕酒酿蒸鲥鱼,取新鲜带鳞的鲥鱼,从中对剖,仅余背部相连,去内脏,鱼身上斜切几刀,插入笋片、火腿、香菇,身上铺少许白糟,以陈年花雕酒清蒸。花雕的醇香,渗透到鲥鱼的每一寸肌肤中,火腿、笋片用来提鲜,把鲥鱼的鲜肥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过去住赤龙山下,边上有家酒店,烧的花雕酒酿蒸鲥鱼最是味美,深得我心,我每去必点。

家乡还有红曲鲥鱼,烧前以盐水、姜水和黄酒浸泡,再铺上红曲,蒸十几分钟即可。烧好的鲥鱼,滑溜细腻,肥腴醇厚,有淡淡的酒味。蒸好的鲥鱼颜值、骨相俱佳,肉身细嫩无比,轻抿一口,鲜香入味,滑润如玉,尤其是紧贴鱼鳞的浅褐色肉质层,口感极佳,绵密鲜甜,让人咂嘴回味。

鲥鱼不必刨鳞,旧时文人称为鳞品第一。大片银色的鳞片附在鲜嫩的身子骨上,鱼鳞下有一层油脂,在文火清蒸之下,油脂慢慢融入鱼肉。取鳞片一二,放口中吸吮,有动人脂香。过去讲究的人家,嫌吃鳞麻烦,烧之前,下人会把鱼鳞一片片剥下来,用线串成一串,悬挂在锅盖下面,蒸气上来,鳞油滴落到鲥鱼上。旧有富家公子在外觅得意中人,说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婚后,婆婆让新媳妇下厨做鲥鱼,蒸好的鲥鱼竟然无麟,婆婆怀疑女子身份。女子笑着从鱼身下扯出一道红线,线上有片片鱼鳞。原来方才鱼鳞已入锅同烩,食时捞起线头,鳞去留鲜。道是怕婆婆吃鳞麻烦,故此。

旧时有“鲥鱼吃鳞,甲鱼吃裙”之说,可见鳞片的鲜美。现在的养殖鲥鱼,鳞片如纸片,若学古人,硬嚼着下咽,倒显得可笑。

懂得吃鳞者,算是修行到家。但道行更高深的老饕知道,鲥鱼最鲜美的是下颌骨,人称“香骨”,肉鲜骨香,越嚼越有味。就着这一根鱼骨,可以下去三杯两盏淡酒,有“一根香骨四两酒”之谓。鲥鱼的鱼子,同样鲜美,盐水浸后,晒干,称鱼春子,很有嚼头。

鲥鱼的银白鳞片,还可以化身为佳人额上的花钿。明代《禽虫述》中记,把鲥鱼鳞片,以石灰水浸透晒干,层层起之,可以制成女人的花钿,银光闪闪,娇俏动人。花钿是古时女子发髻上的簪钗及妆饰面部的“小花朵”,富贵人家用金箔、银箔,平常人家用草叶、鸟羽等,鱼鳞、鱼鳃骨、蜻蜓翅之类,也都可以充当花钿。想起古人的风雅,真让我辈汗颜。

鲥鱼肉还是一味药。《本草纲目》载,鲥鱼肉“甘平无毒,补虚劳。蒸油,以瓶盛埋土中,取涂烫火伤,甚效”。说鲥鱼的鱼肉补虚劳,鱼肉蒸出油来,放瓶里,埋土中,可治烫伤。听上去有点玄乎。

江南地区,立夏要尝“三新”。旧时“三新”,有樱桃、青梅、鲥鱼,“明朝立夏须记得,鲥鱼樱笋下酒娘”,是吴越诸地的风俗。浙南的温州,立夏尝新,吃笋,吃青梅子、淮豆子,还要吃鲥鱼。鲥鱼价贵,小户人家吃不起,就以河鳗替代,故民国有“有钞票吃鲥鱼,没钞票吃河鳗”之说。温州人过立夏,还要买鲥鱼送人,上面放一两朵月季花,清人孙衣言有诗,“黄鱼风信楝花时,又点仙葩送雪鲥”,诗下自注:“吾乡送鲥鱼,以月季花掩映其上,姿态益妙。”想不到温州人还挺风雅的,并非一味地钻在铜钱眼里。

有一年立夏到温州,温州朋友陪游楠溪江,游完之后,请吃时令菜,上来一道花雕酒酿蒸鲥鱼。此时风吹楝花,花落一地,如积了一层薄雪,江边人家院落,蔷薇满架,引来蜜蜂嗡嗡。桌上一碟艳红的樱桃,一盘雪菜炒小野竹笋,半臂长的酒酿蒸鲥鱼,一大瓶乡间土酿的青梅酒,都是时令鲜货,一时间,花香、酒香、鲥鱼香,鲜香诱人,那个初夏着实难忘。

海底隐士石斑鱼

那一年,高考结束,等待放榜的日子,既心焦又无聊,整个高三冲刺阶段,天天跟打仗一样,没日没夜地学习,各种各样的考试,一根弦绷得紧紧的。一考完试,同学们全都放飞自我,管它成绩如何,先放松几日再说。几个同学相约去大陈岛,班长余波的家在岛上,这是我们去大陈岛的底气。

当年,余波的父亲是大陈岛台胞接待站的站长。平时,接待站里没什么台胞,房间都空着,我们七八个同学就住在接待站里。余波父亲话不多,黑红的脸上挂着笑容,接待儿子的同学,跟接待台湾同胞一样热情,天天变着花样给我们烧好吃的,虾兵蟹将,大黄鱼、黑鲷、海鳗、虎头鱼,还有各种叫不出名的鱼,餐桌上每顿都不重样。螃蟹煮熟后,放在脸盆里端上来,垒得像小山,大石斑鱼在大锅里煮熟,连锅端上来。

那是我第一次吃到石斑鱼。平素在家,因为父亲嗜鲜,海鲜也是餐餐有,但都是黄鱼、鲳鱼、带鱼、墨鱼之类,石斑鱼从未上过桌。一大锅石斑鱼端上来,块块鱼肉像白玉,鱼汤像牛奶,雪白浓稠,还有碧绿的葱团,土黄的姜块,翻滚在汤间。挟一块石斑鱼,那种鲜香,那种嫩滑,根本不用嚼,一下子就吞进肚子。石斑鱼没有细刺,吃得过瘾,有时吃到一块胶质的鱼肉,感觉嘴唇都要被粘住了。那鱼汤,更是浓稠鲜香,一碗鱼汤,呼噜噜一下子见底了,每人都吃了好几碗,个个撑得肚儿圆。那时年少,口味单纯,对丰腴肥美的滋味,感受尤其深。中午的石斑鱼吃得实在太饱了,以至晚上又来一桌海鲜时,如狼似虎的我们,已然失去了战斗力。

从此,石斑鱼的鲜美肥腴,就烙在脑海里。

工作后,上过大陈岛几次,也吃过数回石斑鱼,感觉都不如第一次吃到的石斑鱼那般鲜香。那时同学少年,无忧无虑,吃饭只是吃饭,再无题外之意。工作后,也常赴饭局,有时菜肴更丰富,但吃饭不再是单纯的吃饭。

故乡东临大海,长江口外辽阔的东海大陆架,是中国最丰饶的海域,整片海域温暖湿润,底质多泥,营养盐丰富,为鱼、虾、蟹、贝、藻提供了生长的养分,浙江沿岸流和台湾暖流在此交汇,成千上万的鱼类洄游至此,大陈渔场、猫头渔场、披山渔场,是我们的大渔仓。尤其是大陈渔场,属暖水性水域,饵料丰富,黄鱼和石斑鱼最喜在这一带活动。岛礁周围的海湾里,有无数的岩石砂砾,石斑鱼喜欢钻挖石罅。这一片水域,是石斑鱼的快乐家园。石斑鱼通常重两三公斤,大陈渔场曾捕到过重130公斤的巨大石斑鱼,这身板,都快赶上鲁智深了。

家乡的山间溪涧里,也有石斑鱼,叫溪石斑,也叫淡水石斑。虽名为石斑,实则跟海中石斑鱼没有直接的亲缘关系。它大名叫光唇鱼,体表灰黑,长得古灵精怪,周身纵列数道黑色条纹。它们生性胆小,见人即遁,一有声响,便闪电般地钻入溪涧的清石底下,夜晚则骈首沙际。

石斑鱼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人,竟然被称之为“淫鱼”,古人把它污名化,说它生性放荡,分明是个荡妇。三国东吴沈莹所著的《临海水土异物志》是一本关于临海郡的地方志,也是东南沿海最早的一部海洋海域特产志。沈莹当过太守,政务之余,研究海洋生物,对东南沿海风物,记述颇为翔实,只是关于石斑鱼的记载,寥寥数笔,却有多处谬误。在沈莹笔下,石斑鱼是淫鱼,鱼长尺余,身上有斑如虎纹,只要蝘蝥之类的虫子在水边以声呼之,即上岸与之交合。在沈莹笔下,石斑鱼心如蛇蝎,风流成性,跟非同类者苟且,春暖花开之时,跟蜥蜴、蝎子在水上交配,不但如此,只要知了、斑蝥在水边发出声音,石斑鱼就从水里钻出来,上岸与它们行苟且之事。啧啧啧,简直太不成体统了。沈莹在书中一个劲地撇嘴。

古人说石斑鱼风流,或许跟石斑鱼的长相有关,石斑鱼色彩艳丽,褐色或红色的宽竖条纹相间,身上还有斑点,沈莹说它斑如虎纹。《台州府志》卷六十二有记,石斑鱼叫“赤要”,这名字可能也跟体色有关。

海中的石斑鱼像变色龙一样,体色可随环境变化而改变,它是雌雄同体,而并非古人所说的淫荡。石斑鱼的身份可自由切换,初次性成熟,是雌性,第二年,转换成雄性。不同性别的快乐,它都经历过了。

石斑鱼有一张大嘴,是谓大嘴吃四方,鱼虾蟹,甚至章鱼、藤壶之类,它都能吃,它常以突袭方式捕食,被它看中的目标,难逃劫数。

石斑鱼讲究生活品质,对居住条件要求颇高,喜欢清水,不喜欢浊水,最喜欢四季如春的地方。它随水温择居,初夏的时候,隐居在岩礁洞穴里,从这种习性来看,它不是淫鱼,而是清高孤傲的隐士,它不喜欢跟其他鱼类结伴而行,总是深居简出。可见石斑鱼是作风正派的君子,而非荡妇和风流公子,古人不了解它,将它污名化,是时候为石斑鱼平反昭雪了。

江南桃花开时,诗人以“桃花流水鳜鱼肥”赞美淡水鳜鱼之肥美,焉知数百米的海底之下,生长着鳜鱼的近亲石斑鱼,更加肥美。石斑鱼藏身于数十米深的海底石洞中。对付它,渔网很难捕捞,只能垂钓。端午过后,天气变热,石斑鱼从洞里出来透风散步,这是垂钓的好时候。大陈岛有石斑钓,三四个人驾着渔船出海,用50多米长的钓线在海上垂钓石斑鱼。

石斑鱼跟黄鱼、带鱼一样,离水即死,它习惯了海底岁月。离水之后,鱼鳔内外气压失去平衡,五脏六腑会被挤出鱼嘴,悲惨死去。为了让它活命,石斑鱼一钓上,渔夫拿出早准备好的细针,从肛门处一针刺入鱼鳔,放出气体,养在活水舱中运回。不消多时,大陈岛上著名的野生石斑鱼,就出现在港澳和日本的餐桌上。

石斑鱼味鲜似鸡,嵊泗一带称石斑鱼为鸡鱼,也有地方索性称为海鸡。在家乡,对付石斑鱼,通常是清炖和清蒸,也有红烧,还有做石锅鱼片的,切成近乎透明的薄片,放火锅中一烫,鱼片微卷如花,马上捞起,鲜嫩得如青葱少女。厦门作家朱家麟告诉我,福建有一种做法,将鲜活石斑鱼放在冰水里,直接清煮,在越来越高的水温下,石斑鱼不停挣扎,脱去一身鳞片,煮熟后,鱼肉鲜嫩无可比拟。石斑鱼烧煮时泄出的鱼尿,福建人认为有清凉解毒之效。

东海有十余种石斑鱼,有老鼠斑、老虎斑、海红斑等,美食界有话:“花中樱,鱼中鲷,若遇东星,二者皆抛”,可见东星斑味道之佳。石斑鱼中,还有一种红丁斑,艳若桃李,红如玫瑰,美艳不可方物,又名红玫瑰鱼,味道鲜嫩甘甜,外皮富含胶质,因常年海底生活,口感丰盈绵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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