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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雕龙》之“文”与中国文论话语

《文心雕龙》与中国文论 作者:戚良德


《文心雕龙》之“文”与中国文论话语

《文心雕龙》是一部什么书,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曾有过一场小小的争论。其中影响最大的,应该算是王运熙先生的观点了。他在《〈文心雕龙〉的宗旨、结构和基本思想》一文中说:

人们一提到《文心雕龙》,总认为它是我国古代最有系统的一部文学理论书籍,其性质相当于今天的文学概论那样。我过去也是这样看的。诚然,《文心雕龙》对不少重要的文学理论问题,如文学与现实的关系、内容与形式的关系、文学批评的标准和方法等等,都作了系统的论述,发表了精到的见解,理论性相当强,不妨把它当作一部文学理论专著来研究;但从刘勰写作此书的宗旨来看,从全书的结构安排和重点所在来看,则应当说它是一部写作指导或文章作法,而不是文学概论一类书籍。

王先生在《刘勰论文学作品的范围、艺术特征和艺术标准》一文中又指出:“刘勰心目中的文学范围虽然很宽泛”,但“可以肯定地说,刘勰心目中文学作品的主要对象是诗赋和富有文采的各体骈散文,而诗赋尤占首要地位”。在《魏晋南北朝文学批评史》中,王先生又贯通以上观点而谓:“《文心雕龙》全书,广泛评论了历代作家作品,涉及到不少重要文学理论问题,论述有系统而又深刻,无疑是一部伟大的文学理论批评著作。但从刘勰写作此书的宗旨看,从全书的结构安排和重点所在看,它原来却是一部写作指导或文章作法。”李淼先生则从完整认识《文心雕龙》理论体系的角度,指出:“不能把《文心雕龙》说成是‘文章理论’或‘写作指导和文章作法’,或其他什么理论,而应该明确确定是文学理论,其理论体系是文学理论体系。”这场争论涉及的范围不大,更没有充分地展开,但实际上,直到今天,关于《文心雕龙》一书的性质,仍然难以得出一个公认的结论。笔者认为,在当代文艺学的语境下,王先生说《文心雕龙》“不是文学概论一类书籍”,是完全正确的;但王先生何以又小心地说《文心雕龙》“无疑是一部伟大的文学理论批评著作”呢?原因可能是“说它是一部写作指导或文章作法”,也与现代文章写作学并不一致,这也正是李淼先生不同意《文心雕龙》是文章作法的原因。这里,笔者想借此指出的是,解决诸如《文心雕龙》性质等问题认识上的两难之困,可能需要暂时走出现代文艺学的语境,着力于《文心雕龙》乃至中国古代文论话语的还原。即以《文心雕龙》一书的性质而论,假如以现代文艺学的概念体系来衡量,无论说它是文学概论还是文章作法,都会让人觉得似是而非而心有未安;而从《文心雕龙》的实际出发,搞清楚刘勰所论之“文”的内涵,或许会有不同的认识。

按照笔者的校勘,《文心雕龙》全书共有 587 个“文”字(不包括《隐秀》篇补文),其中用于人名 35 个,地名 2 个,篇名 10 个,出于引文者 23 个,属于衍文者 1个,合计 71 个;除此之外的“文”字,可以说皆为《文心雕龙》专用术语,共有 516个。显然,被刘勰用得如此频繁的这个“文”字,称得上《文心雕龙》的第一术语了。正因如此,不少龙学家对这个字予以极大的关注。

陆侃如、牟世金先生《文心雕龙译注》全书的第一条注释就是关于“文”的,其云:“一般来说,刘勰用这个字来指文学或文章,但有时也用来指广义的文化、学术;有时指作品的修词、藻饰;有时则指一切事物的花纹、彩色……”冯春田先生在《文心雕龙语词通释》中,概括了“文”的五个义项:一是“广义上包括世界万物的形容声貌以及社会文化和文学辞章等。……专指文学、文章。……又指韵文。……指文采,文辞形式,与‘质’或‘实’相对。”二是“指彩纹、花纹”,三是“有文采”,四是“文字”,五是“法,规章”。在此基础上,冯先生列举了诸如“文人”、“文人相轻”、“文士”、“文才”等以“文”为首的七十多个词组,并逐一进行了解释,可以说是对《文心雕龙》之“文”的一次前所未有的大规模检视。周振甫先生在由他主编的《文心雕龙辞典》中,专门作了“文释”,其云:“刘勰讲的‘文’,有各种不同的含义。一指文字……二指文彩……三指音律……四指文辞……五指韵文……六指骈文……”又说:“刘勰讲的文,主要是讲文章……原来刘勰讲的文章,主要是讲骈文。”陈书良先生在其《〈文心雕龙〉释名》中,将“文”的含义概括为九个方面:一是“文学作品或文章”,二是“讲究音节、声韵的作品”,三是“花纹色彩”,四是“人为美的作品的文采、华美”,五是“作品的艺术形式”,六是“文化、学术”,七是“人为美的声音”,八是“文字”,九是“文治、礼法”。

上述对“文”的解释,除了周振甫先生以外,都有一个共同的义项,也可以说是中心义项,那就是“文学或文章”。显然,以“文学或文章”来解释《文心雕龙》之“文”,则这个“文学或文章”当然是现代文艺学中的“文学或文章”。然而,刘勰自己也恰恰经常把“文”叫做“文学”或“文章”,只不过刘勰的“文学”或“文章”与我们今天所谓“文学或文章”大相径庭了。因此,在现代文艺学的语境下,对《文心雕龙》之“文”,似乎也只能以“文学或文章”来解释了;但这对《文心雕龙》本身而言,此“文学”非彼“文学”,此“文章”非彼“文章”,也就有些不伦不类而龃龉难通了。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周振甫先生便舍弃了这个“文学或文章”,而用“韵文”、“骈文”来代替,而且特别指出“刘勰讲的文章,主要是讲骈文”。但如此一来,《文心雕龙》岂非成了一部“骈文概论”?这显然又是不符合《文心雕龙》一书的实际的。

其实,《文心雕龙》一书所用“文”字虽多,其含义却并不复杂。笔者以为,《原道》以下这段话中的三个“文”字,正好概括了全书之“文”的中心含义:

自鸟迹代绳,文字始炳。炎皞遗事,纪在《三坟》;而年世渺邈,声采靡追。唐虞文章,则焕乎为盛。元首载歌,既发吟咏之志;益稷陈谟,亦垂敷奏之风。夏后氏兴,业峻鸿绩;九序惟歌,勋德弥缛。逮及商周,文胜其质;《雅》、《颂》所被,英华日新。

从“文字”到“文章”再到“文质”,正包含了《文心雕龙》之“文”的基本内容。正如周振甫先生所说,“刘勰讲的文,主要是讲文章”,但这个“文章”并非“主要是讲骈文”,当然也不是现代文艺学中与“文学”相对的“文章”,而是形诸书面的所有“文字”,也就是章太炎所谓“以有文字著于竹帛,故谓之文”。对此,刘勰说得是非常明白的。《练字》有云:“夫文象列而结绳移,鸟迹明而书契作,斯乃言语之体貌,而文章之宅宇也。”刘勰认为,文字乃是语言的形象符号,也是文章写作的工具。因此,“心既托声于言,言亦寄形于字;讽诵则绩在宫商,临文则能归字形矣。”也就是说,作者的思想感情表现为有声的语言,语言则落实到有形的文字。吟咏讽诵,在于声韵的和谐;落笔成文,则视文字的运用了。所谓“声画昭精,墨采腾奋”,文字运用精确,作品自然奋飞。可见,在刘勰的心目中,用“文字”写成的“文章”,必然也必须追求辞采,以便能够充分表现作者的思想感情,这也就是“文胜其质”了。正因如此,刘勰所谓“文”,就与“采”或“彩”密不可分,如《征圣》所谓“精理为文,秀气成采”、《铨赋》所谓“铺彩摛文”、《才略》所谓“刘桢情高以会采,应玚学优以得文”等。从而,所谓文章的写作,关键也就是文采的运用问题了。如《情采》:“若择源于泾渭之流,按辔于邪正之路,亦可以驭文采矣。”《镕裁》:“情理设位,文采行乎其中。……蹊要所司,职在镕裁:檃括情理,矫揉文采也。”�显然,“文章”也就意味着“文采”了。

因此,尽管刘勰“以有文字著于竹帛”者均谓之“文”,但这个“文”或“文章”却又必须是美的,必须是富有文采的。这正是罗宗强先生所指出的:“我国古代虽然所有文章都称为文,但是有一条发展线索在这所有文章中或有或无、或隐或现、或充分或不充分地存在着,那就是对于艺术特质(或称文学特质)的展开和探讨。”罗先生又说:“在刘勰的文学思想中,不仅存留有学术未分时的文章观,而且有文学独立成科过程中逐步展开的对于文学艺术特质的追求。他不仅论述了神思、风骨、体势等命题,而且论述了比兴、声律、丽辞、夸饰、隐秀等主要属于艺术技巧方面的问题。重视神思、重视声律、重视骈辞俪句,酌奇玩华,都是文学自觉的趋势起来之后的追求。这样我们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刘勰文学思想的另一面。这一面,就是他反映着我国古代文学思想中明确追求艺术特质的发展趋向。”所以,刘勰所谓“文”、“文章”,与我们今天所说的“文章”是显然不同的。

至于刘勰所谓“文学”,亦如章太炎先生所说:“文学者,以有文字著于竹帛,故谓之文;论其法式,谓之文学。”《文心雕龙》中有三处用到“文学”一词,一处是《颂赞》篇的“崔瑗《文学》”一语,指的是崔瑗的《南阳文学颂》一文;另外两处都在《时序》篇,一云“唯齐楚两国,颇有文学”,一云“自献帝播迁,文学蓬转”,这两个“文学”皆有文化学术、文人学士之意,也就是关于“文”的学问。除此之外,刘勰关于“文”和“学”的对举,也有助于我们理解所谓“文学”,如:《时序》所谓“元皇中兴,披文建学”,《才略》所谓“二班、两刘,弈叶继采,旧说以为固文优彪,歆学精向”,以及“然自卿、渊已前,多役才而不课学;向、雄以后,颇引书以助文”,等等。这些“文学”,与我们现代文艺学中的所谓“文学”,也是显然不同的。

实际上,中国古代很早就有“文学”一词。《论语·先进》云:“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文学”乃是孔门四科之一,杨伯峻先生谓:“指古代文献,即孔子所传的《诗》、《书》、《易》等。”所以,“文学”之“学”,从一开始就是“学问”之意。《荀子·大略》有云:“人之于文学也,犹玉之于琢磨也。诗曰:‘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谓学问也。和之璧,井里之厥也,玉人琢之,为天子宝。子赣、季路,故鄙人也,被文学,服礼义,为天下列士。”这段话中有两个“文学”,且荀子自己已经做了解释:“谓学问也。”在司马迁的《史记》中,更有不少“文学”,值得我们仔细玩味,如:

元年,汉兴已六十余岁矣……而上乡儒术,招贤良,赵绾、王臧等以文学为公卿……后六年,窦太后崩。其明年,上征文学之士公孙弘等。

晁错者,颍川人也。……以文学为太常掌故。

夫齐鲁之间于文学,自古以来,其天性也。

及今上即位,赵绾、王臧之属明儒学,而上亦乡之,于是招方正贤良文学之士。……及窦太后崩,武安侯田蚡为丞相,绌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数百人。

公孙弘为学官,悼道之郁滞,乃请曰:“……郡国县道邑有好文学,敬长上,肃政教,顺乡里,出入不悖所闻者……一岁皆辄试,能通一艺以上,补文学掌故缺。……治礼次治掌故,以文学礼义为官,迁留滞。……先用诵多者,若不足,乃择掌故补中二千石属,文学掌故补郡属,备员。”……自此以来,则公卿大夫士吏斌斌多文学之士矣。

倪宽既通尚书,以文学应郡举,诣博士受业,受业孔安国。于是汉兴,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为章程,叔孙通定礼仪,则文学彬彬稍进,《诗》《书》往往间出矣。

这众多的“文学”,皆为文章博学之意,与《论语》、《荀子》所谓“文学”,是完全一致的。因此,自古以来,我们的“文学”指的主要就是关于“文”的学问。《文心雕龙》对“文学”一词的运用,可以说渊源有自,与中国古代文化乃是一脉相承的。

可以看出,在《文心雕龙》和中国古代文论中,“文学”一词与现代文艺学的“文学”完全不同,而“文章”才大约相当于我们今天所谓“文学作品”。这在中国古代文论中,也仍然是一以贯之的。《论语·公冶长》云:“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论语·泰伯》云:“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显然,这个“文章”乃是“文学”中的“文”,指的是作品。《荀子·非相》云:“故赠人以言,重于金石、珠玉;劝人以言,美于黼黻、文章;听人以言,乐于钟鼓、琴瑟。”可以看出,“文章”还包含华美、文采之意,这可以说是“作品”的引伸之意了。《史记·儒林列传》载公孙弘语云:“臣谨案诏书律令下者,明天人分际,通古今之义,文章尔雅,训辞深厚,恩施甚美。”这个“文章”,当然也是作品。班固《两都赋序》云:

至于武、宣之世,乃崇礼官,考文章,内设金马石渠之署,外兴乐府协律之事,以兴废继绝,润色鸿业。……故言语侍从之臣,若司马相如、虞丘寿王、东方朔、枚皋、王褒、刘向之属,朝夕论思,日月献纳;而公卿大臣,御史大夫倪宽、太常孔臧、太中大夫董仲舒、宗正刘德、太子太傅萧望之等,时时间作。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雍容揄扬,著于后嗣,抑亦雅颂之亚也。故孝成之世,论而录之,盖奏御者千有馀篇。而后大汉之文章,炳焉与三代同风。

这段话中的两个“文章”,已经不是一般的作品,而是文人“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的辞赋之作,那就更是今天所谓“文学作品”了。班固在其《汉书》中,也用了不少“文章”,如:

明年当封禅,式又不习文章,贬秩为太子太傅,以倪宽代之。

汉之得人,于兹为盛,儒雅则公孙弘、董仲舒、倪宽,……文章则司马迁、相如,……而萧望之、梁丘贺、夏侯胜、韦玄成、严彭祖,尹更始以儒术进,刘向、王褒以文章显。

及司马相如游宦京师诸侯,以文辞显于世,乡党慕循其迹。后有王褒、严遵、扬雄之徒,文章冠天下。

这些“文章”或“文辞”,指的显然是不同于学术著作的艺术之作。尤其是以“儒雅”与“文章”相对而言,其意就更为明显了。王充的《论衡》一书,也屡用“文章”一词,如“学士有文章之学,犹丝帛之有五色之巧也”、“汉世文章之徒,陆贾、司马迁、刘子政、扬子云,其材能若奇,其称不由人”,等等,这些“文章”亦与学术显然有别,其别在“犹丝帛之有五色之巧也”,“文章”乃是一种具有形式美的艺术。

魏晋南北朝的文论家们更是经常以“文章”来概括五花八门的文体。曹丕说:“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陆机云:“游文章之林府,嘉丽藻之彬彬。”挚虞的著作题名即为“文章流别论”。萧子显认为:“文章者,盖情性之风标,神明之律吕也。”萧统评价陶渊明说:“其文章不群,词采精拔。”萧纲勉励其弟萧绎云:“文章未坠,必有英绝,领袖之者,非弟而谁?”又论曰:“立身之道与文章异,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至于《文心雕龙》,则有二十四处用到“文章”一词,如《原道》:“唐虞文章,则焕乎为盛”,《征圣》:“圣人之文章,亦可见也”、“天道难闻,且或钻仰;文章可见,宁曰勿思”�,《宗经》:“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性灵镕匠,文章奥府”�《正纬》:“事丰奇伟,辞富膏腴,无益经典,而有助文章”�,《风骨》:“文章才力,有似于此”�,《定势》:“文章体势,如斯而已”�,《情采》:“夫以草木之微,依情待实;况乎文章,述志为本”�《声律》:“故言语者,文章神明枢机”,《事类》:“文章由学,能在天资”,《指瑕》:“丹青初炳而后渝,文章岁久而弥光”,《附会》:“凡大体文章,类多枝派”,《时序》:“磊落鸿儒,才不时乏;而文章之选,存而不论”,《才略》:“虞夏文章,则有皋陶‘六德’,夔序‘八音’,益则有赞”,《序志》:“古来文章,以雕缛成体”、“唯文章之用,实经典枝条”,等等。显然,《文心雕龙》之“文”,主要就是指“文章”;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心雕龙》正是一部“文章学”。但必须明确的是,这里的“文章”决非今天与所谓“文学创作”相对而言的一般文章,而根本就是所谓的“文学作品”。

然则,六朝人所谓的“文章”,主要包括哪些文体呢?这只要看一看范晔在《后汉书·文苑传》中所用到的大量“文章”,就非常清楚了:

王隆字文山,冯翊云阳人也。……能文章,所著诗、赋、铭、书凡二十六篇。

初,王莽末,沛国史岑子孝亦以文章显,莽以为谒者,著颂、诔、复神、说疾凡四篇。

永元元年,车骑将军窦宪复请毅为主记室,崔骃为主簿。及宪迁大将军,复以毅为司马,班固为中护军。宪府文章之盛,冠于当世。毅早卒,著诗、赋、诔、颂、祝文、七激、连珠凡二十八篇。�

黄香字文强,江夏安陆人也。……遂博学经典,究精道术,能文章,京师号曰“天下无双江夏黄童”。�

李尤字伯仁,广汉雒人也。少以文章显。和帝时,侍中贾逵荐尤有相如、杨雄之风,召诣东观,受诏作赋,拜兰台令史。……所著诗、赋、铭、诔、颂、七叹、哀典凡二十八篇。尤同郡李胜,亦有文才,为东观郎,著赋、诔、颂、论数十篇。

崔琦字子玮,涿郡安平人,济北相瑗之宗也。少游学京师,以文章博通称。

边韶字孝先,陈留浚仪人也。以文章知名,教授数百人。

刘表及荆州士大夫先服其才名,甚宾礼之,文章言议,非衡不定。……衡时年二十六,其文章多亡云。

很明显,这些所谓“文章”,乃是诗、赋、铭、诔、颂、祝等等的统称,都是当时的语言艺术之作。

也许正因如此,鲁迅先生专论魏晋之文的著名论文《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题“文章”而不称“文学”,论述过程中则是二者并用而以“文章”为多。如说“汉末魏初这个时代是很重要的时代,在文学方面起一个重大的变化”,又说“汉末魏初的文章是清峻、通脱”;在引证刘勰“嵇康师心以遣论,阮籍使气以命诗”之后,鲁迅先生解释说:“这‘师心’和‘使气’,便是魏末晋初的文章的特色。”显然,这些“文章”都是我们今天所谓“文学作品”,而且有时主要是指诗。实际上,在诗歌艺术辉煌灿烂的唐代,人们恰恰是喜欢用“文章”来概括以诗歌为主体的艺术之文的。如王勃:“夫文章之道,自古称难。”陈子昂说:“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李白诗云:“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杜甫感叹:“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又说:“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韩愈有云:“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又曰:“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这许多“文章”,大多说的是诗歌或辞赋。

在中国古代文论中,“文章”与“文学”、“文”与“学”是分得很清楚的。刘劭《人物志·流业》有云:“盖人流之业,十有二焉:……有智意,有文章,有儒学。”又说:“能属文著述,是谓文章,司马迁、班固是也。能传圣人之业,而不能干事施政,是谓儒学,毛公、贯公是也。”他指出:“儒学之材,安民之任也。文章之材,国史之任也。”可见,“文章”与“儒学”乃是不同的才能,一为“属文著述”,一为“传圣人之业”。《三国志·魏书二十一》载夏侯惠称赞刘劭语云:“故性实之士服其平和良正,清静之人慕其玄虚退让,文学之士嘉其推步详密,法理之士明其分数精比,意思之士知其沉深笃固,文章之士爱其著论属辞,制度之士贵其化略较要,策谋之士赞其明思通微,凡此诸论,皆取适己所长而举其支流者也。”这里所谓“文学之士”和“文章之士”,已经清楚地表明了“学”与“文”的区别与联系,也就明确了“文学”与“文章”的不同含义。

萧绎《金楼子·立言》有一段著名的论述:

古人之学者有二,今之学者有四。夫子门徒,转相师受,通圣人之经者,谓之儒。屈原、宋玉、枚乘、长卿之徒,止于辞赋,则谓之文。今之儒,博穷子史,但能识其事,不能通其理者,谓之学。至如不便为诗如阎纂,善为章奏如伯松,若此之流,泛谓之笔。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而学者率多不属辞,守其章句,迟于通变,质于心用。学者不能定礼乐之是非,辩经教之宗旨,徒能扬榷前言,抵掌多识,然而挹源知流,亦足可贵。笔退则非谓成篇,进则不云取义,神其巧惠,笔端而已。至如文者,惟须绮縠纷披,宫徵靡曼,唇吻遒会,情灵摇荡。

这里的“古人之学者有二”,指的是“通圣人之经”的“儒”和“止于辞赋”的“文”,郭绍虞先生主编的《中国历代文论选》说:“前者属于学术的范畴,后者属于文章的范畴。”是非常正确的。这里的“今之学者有四”,实际上只论及“学”、“笔”、“文”三者。所谓“学”,指的是“博穷子史”的学者,他们“率多不属辞”,而只是“守其章句”,虽然“徒能扬榷前言,抵掌多识”,但其“挹源知流,亦足可贵”。至于“笔”和“文”,《文心雕龙·总术》有云:“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当然,萧绎所谓“笔”和“文”,除了以是否有韵相区别,还有文采多寡等的不同,但无论如何,二者显然都属于“文章”的范畴。所以,尽管六朝以来较之前代名目更多,实际上仍然是“学”和“文”即“文学”与“文章”两个方面。

唐代姚思廉撰《梁书》,其《文学传》有云:

昔司马迁、班固书,并为《司马相如传》,相如不预汉廷大事,盖取其文章尤著也。固又为《贾、邹、枚、路传》,亦取其能文传焉。范氏《后汉书》有《文苑传》,所载之人,其详已甚;然经礼乐而纬国家,通古今而述美恶,非文莫可也。是以君临天下者,莫不敦悦其义,缙绅之学,咸贵尚其道,古往今来,未之能易。高祖聪明文思,光宅区宇,旁求儒雅,诏采异人,文章之盛,焕乎俱集。每所御幸,辄命群臣赋诗,其文善者,赐以金帛,诣阙庭而献赋颂者,或引见焉。其在位者,则沈约、江淹、任昉,并以文采,妙绝当时。至若彭城到沆、吴兴丘迟、东海王僧孺、吴郡张率等,或入直文德,通宴寿光,皆后来之选也。约、淹、昉、僧孺、率别以功迹论。今缀到沆等文兼学者,至太清中人,为《文学传》云。

这里,姚思廉说得很明白,之所以叫“文学传”,乃是“文兼学者”,“文”就是“文章”或“文采”,所谓“文章尤著”、“文章之盛”、“文采妙绝”,等等;“学”则是对“文”之研究,所谓“文学”。正因如此,刘勰、钟嵘等文论家就都被列入了“文学传”,他们可谓真正的“文兼学者”,这是毫不含糊的。

诚然,中国古代文论有着漫长的历史,“文学”、“文章”观念也并非一成不变的,而是有着不少变通的用法,应该说情况是颇为复杂的。但万变不离其宗,可以说,在整个中国古代文论史上,上述关于“文学”、“文章”的基本含义,乃是一以贯之的。只是到了二十世纪初,英文的“literature”一词被翻译为“文学”,用以指语言的艺术;“五四”运动以后,这一翻译被广泛接受并流行至今。对此,现代文艺学早已习焉不察了。但从中国古代文论的角度而言,这实在是一个历史的误会;因为这一误会,使得现代汉语中的“文学”一词面临诸多尴尬的境地。比如,研究哲学的人叫哲学家,研究历史的人叫历史学家,研究数学的人叫数学家,那么研究文学的人呢?显然不能叫文学家,因为文学家一般是指那些创作“文学作品”的人。再如,我们的中文系都有“文艺学概论”之类的课程,但这里的“文艺”一般不包括绘画、音乐等的艺术,而只是指文学;所谓“文艺学”,严格说来是“文学学”,只是这个“文学学”实在太拗口了,只好用不包括艺术的“文艺学”来代替。又如,现在很多大学都有文学院,但实际上文学院的人很少从事文学创作,应该说只有我们的鲁迅文学院才是名副其实的。所以,大学里的文学院其实是指“文学学院”。还如,著名的《文史哲》杂志,这个“史”当然是史学,这个“哲”当然是哲学,可是这个“文”是文学吗?《文史哲》杂志显然不刊登文学作品,这个“文”是指对文学的研究;对文学的研究只能叫“文学学”,所以“文史哲”并非“文学、史学、哲学”的简称,而是“文学学、史学、哲学”的简称。那么,同样一个“学”字,在同样的使用环境中,却面临如此的尴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尴尬呢?就因为我们把“ literature”一词翻译成了“文学”。这一翻译首先是无视汉语的基本规范,试想,这里的“学”如果不是指学术、学问、学科,又能指什么呢?可是英文的“literature”似乎并没有“学”的这些含义。也许正因如此,现代文艺学所谓“文学”之“学”,其实是不知所指、没有意义的,上述所谓“文学作品”的习惯说法,实际上根本就是不伦不类的。因此,笔者以为,把“literature”一词翻译为“文学”,乃是一个历史的误会,因为它不仅无视汉语的基本规范,而且无视中国古代文论的传统,割断了中国古代文论的传统。

那么,还原中国古代文论的话语,是否就能摆脱这一尴尬的境地呢?应该说,这是一个极为复杂的问题,不是简单的肯定或者否定可以回答的。但就“文学”、“文章”之词而言,笔者认为是可以解决的。按照上述罗列的中国古代文论中关于“文学”、“文章”的基本话语,研究“文”(文章)的人自然就是文学家了,所谓《文史哲》,当然是“文学、史学、哲学”的简称,原本是名副其实的。所以,“ literature”不能翻译为“文学”,而应该翻译为“文章”;而作为“文章之学”(Literary study)的“文学”,或可翻译为“Philology”

不过,问题并非如此简单。笔者在拙著《〈文心雕龙〉与中国文化》的“后记”中曾说过这样一段话:“本书探索《文心雕龙》的文论思想,多用‘文章’一词,或径用一个‘文’字,有时则‘文章’、‘文学’并用。此无他,主要是想符合刘勰思想的实际。‘文心雕龙’之‘文’,在现代汉语中很难找到与之相适应的词语。今天的‘文学’一词固然不能概括这个‘文’,即使‘文章’一词也是差强人意;刘勰之‘文’的实质固然是‘美’,但径直称之为‘美’有时却并不妥当。之所以出现这种‘两难’之境,我以为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我们现代文学理论的‘失语’———失去了我们自己的语言。实际上,《文心雕龙》的理论体系有着很强的自洽性,其概念的运用是并不含糊的,‘文’也一样。我之所以慎用‘文学’一词,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企图‘复原’刘勰的理论话语。”显然,当“文学”一词在现有意义上被普遍运用了一个世纪之后,它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单一的词汇了,而是与众多词汇、文句乃至文化现象相关联,而且又直接影响到人们对“文章”一词的理解和使用。所以,居今而言,把“literature”翻译为“文章”,恐怕还难以被接受,这也正是笔者所谓“两难”的原因所在,则所谓文论话语的还原也就决非一蹴而就的了。

季羡林先生有言:“我们中国文论家必须改弦更张,先彻底摆脱西方文论的枷锁,回归自我,仔细检查、阐释我们几千年来使用的传统的术语,在这个基础上建构我们自己的话语体系,然后回头来面对西方文论,不管是古代的,还是现代的,加以分析,取其精华,为我所用。”对此,笔者深以为然,并曾指出:“我想,‘仔细检查、阐释’工作的重要性,研究者们大多已认识到了;但这个检查和阐释要‘彻底摆脱西方文论的枷锁’而‘回归自我’,则是一个相当艰苦的过程。”这里,笔者想要补充的是,无论这一回归过程如何艰苦,要想摆脱现代文艺学中诸如“文学”等词语的诸多尴尬,我们都必须认真面对并最终踏上中国文论话语的回归和还原之路。

注:王运熙:《〈文心雕龙〉的宗旨、结构和基本思想》,《复旦学报》1981 年第 5 期。

注:王运熙:《刘勰论文学作品的范围、艺术特征和艺术标准》,《文心雕龙学刊》(第三辑),济南:齐鲁书社,1986 年,第 3、4 页。

注:王运熙、杨明:《魏晋南北朝文学批评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年,第 330 页。

注:李淼:《略论〈文心雕龙〉的文学理论体系》,《文心雕龙学刊》(第一辑),济南:齐鲁书社,1983 年,第 125 页。

注:用于人名者,如“文王患忧”(《原道》)、“文帝、陈思”(《明诗》)、“文举属章”(《书记》)等;用于地名两处,分别为“讲文虎观”(《时序》)、“置崇文之观”(《时序》);用于篇名者,如“独制《文言》”(《原道》)、“昔陆氏《文赋》”(《总术》)等;出于引文者,如“‘夫子文章,可得而闻’”(《征圣》)、“桓谭称:‘文家各有所慕’”(《定势》)等;属于衍文者一处,为“斯则得百氏之华采,而辞气文之大略也”(《诸子》)。

注:陆侃如、牟世金先生《文心雕龙译注》曾据巴黎大学北京汉学研究所编《文心雕龙新书通检》谓《文心雕龙》全书中单独用“文”字共三百三十七处(见《文心雕龙译注》上册,济南:齐鲁书社,1981 年,第 2 页),乃《通检》一书不确。陈书良先生《〈文心雕龙〉释名》之第九单元“文”则谓“文 412 处”(见该书第 48 页,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7 年),未知何据。

注:陆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龙译注》(上册),第 2 页。

注:冯春田:《文心雕龙语词通释》,济南:明天出版社,1990 年,第 642 -643 页。

注:周振甫主编:《文心雕龙辞典》,北京:中华书局,1996 年,第 190 页。

注:陈书良:《〈文心雕龙〉释名》,第 48 -50 页。

注:[梁]刘勰:《文心雕龙·原道》,戚良德:《文心雕龙校注通译》,第 4 -5 页。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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