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分

乌蒙山的月亮 作者:阿哲鲁仇直 著


第一部分

生在黔西北,长在黔西北,是黔西北的山山水水养育了我,是黔西北的风风雨雨磨砺了我。当月亮把头探出山垭的时候,我们总是要缠绕在爷爷的膝间,听爷爷讲那过去的故事……

爷爷、老屋和石磨 (组诗)

爷爷

爷爷的少年很孤单

十一岁那年

可恶的伤寒肆虐

让爷爷在一夜间成了孤儿

那个黑夜

要不是好心的远房族人

用辣椒把爷爷熏醒

这个世界就不会再有我们

来把爷爷的生命延续

在我的记忆的那端

爷爷的身子像松树一样伟岸

爷爷的眼睛像蓝天一样深邃

爷爷的鼻梁像山梁一样挺拔

爷爷总是穿着一件青布长衫

爷爷总是包着一头乌黑丝帕

听父辈们说

爷爷年轻的时候很标致

标致得除了奶奶之外

还想拥有另外的女人

就为这事

奶奶和爷爷打得头破血流

要不是奶奶的凶悍

爷爷的老屋

一定会住进另外一个女人……

老屋

老屋是一幢两层楼的红板壁瓦房

七棵柱子是巍巍的支撑

这红板壁房啊

是爷爷的爷爷建造的

那场变故过后

偌大的楼房只剩爷爷一个人孤零零地住着那桐油浇注的红板壁老屋

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显得异常诡异

楼道里时常响着骇人的脚步

可怜的爷爷

孤单地在老屋里数着童年

在爷爷二十五岁那年

临县闹起了兵灾

那些虎狼般的军士们冲向老屋

举起了火把

于是

那幢记录着爷爷的爷爷的故事的老屋

在一瞬间化成了灰烬

那一把火啊

从此将爷爷淬炼得更加刚强

石磨

石磨从很远的地方运来

是爷爷的爷爷留下的

那场大火过后

石磨躺在了灰烬里

木头磨架早已魂飞魄散

石磨有些无奈

就连石磨身上的凿纹

在人世的轮回中也显得有些沧桑

爷爷走了

是在他七十六岁那年

老屋消失了

石磨却一直躺在瓦砾中

见证着数不清的风雨

石磨的血肉已经枯干

野草漫过了它的躯壳

只是不知道它的灵魂

是否也如爷爷一样

早已解脱

甲骨与文字的对话

甲骨

我最古老

在我之前没有文明

人们把符号刻在我身上

慢慢地,慢慢地

符号便演变成了你

在浩瀚的人类历史长河里

我才是最早的人类文明

是我搏动了人类的血脉

文字

你错了

你并不是最古老的

在你之前人类就创造了我

是我比你更早些

只是后来

人们用你承载了我

甲骨

不对

就在河南安阳

就在1899年

人们在这里发现了我

是我见证了大商朝

殷墟以我为骄傲

我是中华文明的见证

文字

错了,错了

你是见证了文明

可是

你并不是文明的本源

倘若

人们不把我刻在你身上

你不过是朽骨一块

没有你

我不能传承千古

然而没有我

你却将毫无意义

你是有些孤陋寡闻

在这个世界里你真的不古老

你知道大西南的三星堆吗

那里的文明远比殷墟古老

那里出土了七千年前的青铜文化

那里的文明更让世人震撼

但这些都不是最古老的文明

人类的文明远远出乎你的想象

就拿中华民族大家庭里的彝族来说

他们勤劳勇敢

他们聪慧睿智

他们感谢上苍对人类的恩惠

他们对自己的祖宗感恩戴德是他们把我刻写在和片之上在那时

你或许不知道

那时的我和你不叫甲骨文

那时的彝人都叫我们和片

你和我

都是他们与祖灵沟通的使者历经万年承袭不断

才是中华大地最古老的文明

甲骨

哦——

原来是这样

我仿佛有了些许记忆

……

:①甲骨——即用动物骨片制成的用作刻写文字的骨片,刻上文字后就成了甲骨文了。古代多用此类方法传承文字;

②和片——彝语汉转音,古代彝族人用来刻写祖宗名字或一些祭祠用语文字的载体,一般多用竹片,也有用骨片或其他耐腐木材制成的。

回来吧,忧伤的夜郎

是谁将你无情地抛弃

让你在冰冷的时光中

几近湮灭

你像一个多病的老人

早已没有了鲜艳的光彩

你的心里满装着忧郁

你的眼里流淌着悲伤

曾几何时

咂酒的芳香留不住你的身影

子孙的祈求换不回你的豪情

你在天上的灵魂

是否还在歌唱

夜郎自大

一条本不该属于你的罪状

却把你推向了历史的绞架

你开始被人们咀嚼

你的呻吟没人理会

你的心在人们的嘴里滴血

夜郎啊我的夜郎

迎接你的灵桶已被举过头颅

照耀你的太阳早已挂上山顶

请你快回来吧

回到黔西北

你曾经的故乡

我的夜郎我的情

历经了无数个风霜雪雨

希弥遮的子孙在这里建立了王国

那让人崇敬的多妥弥君王呀

还有那些撼山动地的英雄

他们用火一样的热情

款待着来自远方的客人

这是彝人与生俱来的豪情啊

那一碗碗香甜的咂酒

是否早已让唐蒙痴迷

那是一次旷世盛宴

尝不尽一道道美味佳肴

赏不完一拨拨莺歌燕舞

那融融的气氛哟

竟凝结成了千古不朽的绝唱

夜郎自大

只是

这一切的一切

已然嵌入了历史的车轮

驶向了遥远的时空

唯有这夜郎自大啊

却穿透了厚重的历史帷幕

让人千百年千百次地咀嚼

永远不曾乏味

哦,夜郎

我的夜郎

站在你的故土

总想回到过去的时光

去沐浴那古老的文明

多少次在梦里

我仿佛看见

点将台上威武的身影

夜郎河畔浣纱的姑娘

而如今

我却恨这无情的岁月

让我怀着揪心的思念

空留下一副哀哀的愁肠

啊,不见了

那雄奇的九宫八卦楼

那把酒欢歌的汉子

和彩蝶般的娇娘

哦,夜郎

我的夜郎

你那神话般的过去

早已淹没在了浩瀚的历史长河

而那句蘸满激情的豪言壮语

却总在我的耳畔久久回荡

:①夜郎——即夜郎国,建立于公元前约700年,鼎盛时期的统治中心在现在的贵州省赫章县可乐乡;②希弥遮——彝族始祖;③多妥弥——夜郎国的第二十四代王,有汉书称为多同;④唐蒙——时任中郎将,汉武帝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被派出使夜郎。

我对夜郎王说

(一)

夜郎王,我要对您说

是用一双彝人的眼睛

您知道吗

他们挖出了您的套头葬

他们不知道这是彝人的葬式

您在天上的眼睛是否已经看到

夜郎王,我要对您说

是用两只彝人的耳朵

您知道吗

他们歪曲了您的故事

他们不知道您是希弥遮的子孙

您在天上的耳朵是否已经听见

夜郎王,我要对您说

是用一颗彝人的心

您知道吗

他们怀疑您的王宫不在猓裸

他们不知道那王印已经长脚

您在天上的心是否已在流血

夜郎王,我要对您说

是用一个彝人的灵魂

您知道吗

他们已经被迷雾包围

他们看不见头顶的灵桶

您在天上的灵是否已经感知

(二)

夜郎王,我要对您说

是用您子孙的虔诚

您知道吗

我把套头葬的礼俗向人们叙说

人们知道了这就是彝人的葬式

您在天上的眼睛想必已经看到

夜郎王,我要对您说

是用您子孙的虔诚

您知道吗

您的过去他们已经不再歪曲

人们知道您就是希弥遮的子孙

您在天上的耳朵想必已经听见

夜郎王,我要对您说

是用您子孙的虔诚

您知道吗

人们相信您的王宫就在可乐

人们相信您的王印也许被人带走

您在天上的心想必不再流血

夜郎王,我要对您说

是用您子孙的虔诚

您知道吗

阳光驱散了团团的迷雾

人们看见了头顶的灵桶

您在天上的灵想必已经感知

(三)

夜郎王啊,我的夜郎王

您听见了吗

您的子孙在向您细细诉说

:①套头葬——2000年在贵州赫章县的可乐乡出土的古代特殊葬式,为国内罕见,为此2001年该地被国家文物局评为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之一从而享誉全国;②猓裸——即夜郎故地可乐,在现在的贵州省赫章县的可乐乡境内,此地名为彝语转音,为中心之意;③灵桶——彝族祭祀用器物,用木质制成,空心,如桶状,内置放用竹节穿成的祖宗神灵的物什,一般九节竹节为一串,每节竹节即代表一位逝去的人。

可乐、夜郎与彝族 (组诗)

可乐

你从远古走来

你与成都、昆明齐名

你的名字不曾更改

多少人为之梦牵魂绕

多少人为之争夺挤排

来不及给子孙后代留下辉煌

你走得稍显匆忙

而一句夜郎自大的玩话

是那么的不经意

甚至还曾经一度张狂

叫人们茶余饭后做了笑谈

也就是这一句话啊

竟然把你的灵魂解脱了出来

让你在不经意间得到了流传

哦,可乐

带上你的夜郎

去浩瀚的历史长河中畅游吧

你将是一曲充满生机的古歌

石海螺

你,石海螺

傲立在夜郎高高的峰头

像忠诚的彝家卫士

日夜守卫着美丽的山朵

传说中的你声如响雷

曾让无数敌人灰飞烟灭

哦,石海螺

你是夜郎的骄傲

当敌兵来犯时

你的号角响遍千里彝山

那九洛十八嘎的大小营盘

哦,石海螺

静听你的故事

你是那样的荣光

而如今的你

是否还藏着一份当年的豪情

夜郎点将台

像一个魁梧的汉子

你屹立在可乐河畔

你的故事

感动着一代又一代夜郎人

站在你的脚下

细数你的孤独

你早已不再沸腾

你甚至寂寞得令人心疼

哦,点将台

面对你的无言

我虔诚地举首问天

冥冥中

我看见了

赳赳武士和猎猎的战旗

而在心海的深处

我仿佛听到了石海螺在长鸣

夜郎古城堡

走在你的废墟

看不见你曾经的雄伟

只听见对面的点将台

呜咽拂过的风声

多想拥有一条时光隧道

也好去见证一回

那城墙头上飘扬的龙虎旗

和彪悍的武士

那气势磅礴的九宫八卦楼

和擎天的华表

哦,过去了

一切都在年岁中沉默

一切都已淹没在了历史的长河

只是这曾经的古城堡啊

叫人空留下了许多莫名的酸楚

可乐套头葬

自2000年发现了你

你没登上吉尼斯纪录

但却成了这个世界的唯一

你那独特的葬式

令无数专家学者惊叹

这是什么葬式哟

套着头套着脚

有金属有陶器

死者不能告知

活者无从问起

其实这一切啊

就隐藏在彝族浩瀚的历史文化里

这个爱好和平的民族啊

从希弥遮一直到多妥弥君王

子孙的繁衍和民众的富足

是他们不灭的希望

他们的灵魂就住在天上

他们不允许自己的子民沾上杀伐

然而生存的自然法则

却无情地毁灭了先祖的愿望

可怜的人们啊

总是摆脱不开战争的羁绊

总是要在血与火中挣扎

为了逃避上天及先祖们的法眼

绕过被自己斩杀灵魂的纠缠

使自己死后的灵魂能够得以升天

去和天上的先祖团聚

执着的彝人啊

在血与火中兴起了套头葬

彝人的情怀

站在你的故土

回想你的过去

我的心在滴血

我把手举过头颅

我在诚心膜拜

我魂牵梦绕的慕俄格

还有那美丽的杜鹃花

三百年前的那个夜晚

铁蹄敲碎了你宁静的梦

我的慕俄格和杜鹃花哟

在凛冽的北风中颤抖

从此

血雨腥风吞没了你的荣光

那个不堪回首的夜晚

我的杜鹃花啊

离开美丽的枝头

撒落在了黔西北寂寞的山岗

多少年了

那漫天的尘埃和飘零的花瓣

却一直萦绕在我滴血的心尖

凝结成了不尽的思念

哦,慕俄格

多想拂去你那刻骨的忧伤

让你再铸一回不朽的辉煌

:①慕俄格——彝族水西政权所在地,也是彝族水西政权的代称,为现在的贵州省宣慰府景区所在地。

我的博扎叩

时光在金樽和美酒里穿梭

云霞在高高的博扎叩荡漾

在彝人向往的慕俄格

我的祖先就住在那里

那里是彝人的天堂

融融的阳光下

鸭池河里的鱼儿

悠闲地嬉戏着清涟涟的水

河岸的花朵红得闪亮

那五尺道

人们朗朗的笑声

和着踢踏的马蹄在回响

忽然有一夜

凶恶的豺狼呼啸而来

那个慕魁叉嘎那

变得让所有的彝人都憎恶

他不再有往日的谦和

他露出了魔鬼的嘴脸

他打开了坚固的城门

他让豺狼潮水般涌入

就在那一夜

在高高的博扎叩山上

杜鹃花不再开放

在巍巍的慕俄格城下

万千怨魂在哭泣

哦,我的博扎叩

你那许许多多的往事

你那许多许多的曾经

就在今夜

一起袭上我寂寞的心头

让我在无助中哀哀衰老

:①博扎叩——彝语地名,在现在的大方县城背后,古代水西彝族统治者阿哲家的住地;②鸭池河——即现在贵州的鸭池河,当时为水西水东的分界线;③五尺道——明朝时由水西女政治家奢香主持开修的交通驿道;④慕魁叉嘎那——慕魁,官位名,相当于现在的总理,叉嘎那,人名,此人在吴三桂剿水西时投靠了吴三桂,叛变水西彝族政权。

慕俄格

怀着子孙的虔诚

行走在你曾经的肉身

满目的残砖断瓦

有谁会想到这里当年的辉煌

抚摸着伤痕累累的你

泪水一次次漫过眼眶

哦,慕俄格

多少回在梦里

是你把我千万遍地呼唤

三百年了

岁月渐渐淡出你的记忆

是父亲告诉我你曾经的荣光

细细寻找你的踪影

寂寞的心底流淌着满满的忧伤

哦,我的慕俄格

是谁把你推进了我的心海

是谁揭开了你风干的伤疤

在这个清冷的夜

我在伤心哭泣

吴三桂、叉嘎那和彝人

三百年前

你来到慕俄格

你像魔鬼一般

挥洒着硝烟

蹂躏着这片土地

狼子野心的你啊

喝饱了山海关的奶

又来饮乌蒙山的血

吴三桂啊

是你催动着没有人性的铁骑

践踏了彝人美丽的家园

你永远不会想到

从你踏上彝山

挥动了屠刀的那天起

你将在这里灰飞烟灭

在果约迭之役

不可一世的你啊

本已如困兽犹斗

眼看就要头断魂散

怎料得你收买了宵小

里应外合使你逃过一劫

奸贼叉嘎那啊

忘了彝人的宗法

卖了自己的祖灵

从此彝人的山上

杜鹃花不再开放

从此彝人的心里

驻下了魔鬼的身影

三百年过去了

你和叉嘎那啊

一直被万千彝人的灵魂

和他们虔诚的子孙诅咒着

你再也不会看见

那曾经凋零的杜鹃花

依然红遍着千里彝山

:①吴三桂——汉族,叛明投清,一生反复无常,绞杀水西的始作俑者;②叉嘎那——彝族,为彝族历史上的彝奸,当时水西彝族政权的慕魁 (大臣),后被吴三桂收买;③果约迭——彝语地名,在现在的织金县八步镇境内,临贵毕公路。

雄鹰的爱恋

七月的阳光融化了高原

柔软的草地在羊群里荡漾

牧羊女的长鞭

舞动着清晨

小曲在草尖歌唱

雄鹰在高天盘旋

远处的燕麦正黄

早已逝去的荞麦花

掩藏了往日的忧伤

只是在记忆的深处

一遍遍散发着香甜

风没有了荞麦花的陪伴

羞涩地躲闪着赤裸的身影

那咩咩叫的羊群

卷动着粉红的嘴唇

仿佛在品尝着美丽的云彩

晚开的索玛花

凋落了雄鹰的眼睛

没有撕心裂肺的疼痛

黄土地

在催生下一个花季

德布洛莫山

没有人真正见过她的容颜

她像一幅迷雾中的画图

叫人始终无法看清

她的神秘

让人记挂千年

在月光溶溶的夏夜

爷爷总爱提着一壶酒

带着我们坐在草垛上

然后指着德布洛莫山:

天上的神仙有九拨

德布洛莫山里住着一拨

……

冬天的火塘最温暖

火塘里飘动着荞麦粑的香甜

一闪一闪的烟袋

伴随着奶奶讲德布洛莫山的故事

那山里住着很多仙女

那山里有很多牛头马怪

……

德布洛莫山

被人们顶礼膜拜

德布洛莫山

行走在神鬼之间

她宽阔的山谷

是男人的豪迈

她清澈的泉水

是女人的柔情

她迷人的传说

是人们千年的向往

今夜的月儿皎洁

火塘也很温暖

只是

看不见爷爷和奶奶的身影

透过漫漫的夜空

我却听见了

德布洛莫山在轻声叹息

:①德布洛莫山——在四川凉山州境内,传说中为鬼神居住的地方。

六冲河

宛若一条飘带

却留不住飞逝的时光

彩蝶般的浣纱女

不知香归何方

伫立你的身边

冥冥中

那古老的国度

仿佛就在眼前

你看那彪悍的身影

还在挥舞着刀戈

远去了

把酒欢歌的英雄

还有那迷人的娇娘

哦,六冲河

你那绚丽的曾经

早已淹没在了无情的岁月

回眸处的你

像是诉说着不尽的思念

就连轻柔的浪花哟

也在拍打着我寂寞的心岸

①六冲河——发源于贵州西北部的赫章县境内,属古夜郎国中心地的主要河流。

站在金沙江岸

蜿蜒而来的金沙江

失却了往日的风采

曾经葱茏的江岸

是一副枯干的模样

站在金沙江岸

没有火红的杜鹃花

那个美丽的牧羊女

搭乘着工程车

早已去了远方

站在金沙江岸

听隆隆的炮声

我看见了最后一枚绿叶

在忧伤里飘落

有一只画眉

在哀哀歌唱

手捧着发黄的经书

那个毕摩的身影

已凝固成石

回不了头

也指不出来时的方向

站在金沙江岸

看不见曾经的美丽

那颗忧伤的心

在默默地眺望着家乡

父亲,我为您送行

在这个冬季

我的父亲,我为您送行

您走完了您的七十七载人生

从此以后

您将去到另一个地方

那个叫点苍山的地方

去那里与祖先团聚

去那里回归祖灵

原以为

在您的生日

在大年初一的那天早晨

我们能为您献上生日的祝福

原以为

在这个新春佳节

在数不清的爆竹声声里

儿女们能向您举起祝福的酒

为您的生日

也为迎来新的一春

父亲啊

您为什么就不能等等

不能等等这个新年的来临

那可是您七十八岁的生日啊

那将是您老新的篇章

父亲啊,我的父亲

七十七年的人生说短不短说长不长

您没看见那些颤巍巍的

胡发闪烁的耄耋老人吗

和他们相比

您是多么的年轻啊

您却要走得这样匆忙

父亲啊

两年来的您

受尽了病痛的折磨

什么肺气肿、高血压

什么哮喘、冠状动脉硬化

什么胃肠炎、前列腺炎……

记得一月前

您旧病复发

您说没事

在诊所输输液就好

这可不行啊我的父亲

于是

我把您送进了县城医院

在您康复后

我们又来到五官科

为您做了白内障……

而在前几天

在您离开的前一天

我们还通了电话

您说您的身体无恙

无须住院治疗

您甚至还为我的痛风担忧

谁知道啊

当我赶到您面前

您却已经不能说话

无论医生怎么抢救

甚至给您用了强心剂

而您

还是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哦,我的父亲

您从新中国成立初期参加工作

您一直肩负着会计重任

在计划经济时代

您这个职位重要啊

而您

却从未利用职位上的便利

为家里谋取过一分一厘的利益

在全县的粮食系统里

您是屈指可数的老财会啊

您一直兢兢业业

您一直洁身自好

您一直饰演着一个克己奉公的

小人物角色

父亲啊,我的父亲

您一向不善言辞,不苟言笑

您甚至没有和我们五兄妹

好好说过一句体贴入微的话语

可是我能明白

您把对儿女们的关怀装在心里

而不是挂在嘴上

您是一个真正的好父亲

父亲啊

您走得其所

或许

您早就和先祖通灵

早已为自己选好了离开的日子

要不

在您的葬期那天

为什么突然飘下鹅毛大雪

人们说

这是上天为您开发普孝呢

父亲啊

您安心地走吧

儿女们的心事您应该明白

正如您当年把爷爷送走一样

您就朝着西南方去吧

朝着点苍山

那个彝语叫黛撮博直的圣地

也许这一刻

那里早已为您打开着一道圣洁的门

并为您铺满了洁净的松针和鲜花

那里早已为您准备了丰盛的宴席

竹篓里是香气腾腾的坨坨肉

彩色的木碗里是香甜的咂酒……

父亲啊,我的父亲

就让我送您最后一程吧

用一颗儿子虔诚的心

和三炷飘柔的香烛

托载您到湛蓝的天里

然后

朝着西南方而去

朝着先祖的方向而去

父亲啊,我的父亲

在这个冬季

这个铺满白雪的日子

就让您的儿子

用透骨透血的虔诚

朝着西南方

朝着神圣的点苍山

默默为您送行

清明回故乡

打一个温暖的背包

穿一件别具一格的马夹

这座熟悉的小城

正用异样的目光为我送行

高原上的阳光格外明媚

车轮在山间的公路上弹奏着音符

我听见了远方的故乡在轻声歌唱

故乡的风

吹绿了乌江北源的柳

走近老屋

那棵爷爷栽下的梨树

早已在春风中笑脸盈盈

寨门前的皂角树 (组诗)

寨门前的皂角树

皂角树的花是白的

阿妈告诉我

皂角树是爷爷种下的

……

从我记事的那天起

总是爱和男孩子们溜到皂树下

拖着长长的小辫子在树下嬉戏

每当春天来临

我们总是睁着小眼睛

在淡淡的清香里

细数着缀满枝头的小花

好盼望它顷刻长大

变成如月牙儿一般的美丽

皂角花开了一年年

皂角荚结了一岁岁

渐渐地我喜欢上了树上

叽叽喳喳的鸟儿

还有那树叶间筛下的月光

好感谢爷爷

是他留给了我幸福的童年

好怀念爷爷

是他为我种下了美好的回忆

远方的诱惑

在那个春天

天好蓝

蓝得像阿妈压在柜底里的那块布

好想拥有一把神奇的剪刀

然后把蓝天剪下来

缝制成一身漂亮的衣装

牛儿躺在绿茵茵的草地上

在悠闲地嚼动着嘴唇

山上的花儿开得正艳

那只鹰又在空中盘旋

放下手里的针线

采一枚木叶放在嘴里

吹一曲山歌吧

就让歌声和着鹰一起舞蹈

好羡慕鹰

能在蓝天里自由翱翔

真想飞出这座大山

也好去到外面看看

远方的世界

是不是也盛开着美丽的索玛

告别阿妈

背上简单的行囊

怀揣阿妈的叮嘱

客车在蜿蜒的公路上蹒跚

透过朦胧的玻璃车窗

我看见阿妈瘦小的身影

和那棵泛着白花的皂树

泪水第一次迷糊了我的双眼

随着摇动的座椅

耳畔又响起了阿妈的叮嘱

手贴在冰冷的玻璃上

喉头却似塞满了棉花

再见吧,阿妈

女儿的梦想在遥远的他乡

泪洒羊城

机子的轰鸣

替代了鸟儿的欢唱

坐在冰冷的凳子上

青春在噪声中流失

从大山里走出的人们

在监工的吆喝声中

努力地编织着未来

林立的高楼

阻断了梦想的翅膀

那只矫健的雄鹰啊

幻化成了咆哮的飞机

它那巨大的身影

遮盖了最后一缕阳光

坚硬的街道

闻不到一丝泥土的芳香

那一张张苍白的面孔

像树疙瘩雕成的木偶

这个城市冷漠得令人窒息

遥望着家乡的方向

眼前浮现着阿妈慈祥的模样

腥臭的空气夹杂着汽笛的嘶鸣

思念被扭成了绳

本想死死地克制住泪水

不让它滴落在这个冰冷的地方

只是

这思乡的阀门却再也无法旋紧

回来吧阿依

回来吧,阿依

阿妈在遥远的家乡呼唤

这个城市本就不属于你

你做不来骄傲的城市人

你喝不惯瓶装的矿泉水

就插上翅膀飞回故乡吧

那里有满山的花儿在开放

那里有清澈的溪流在歌唱

那里有雄鹰在蓝天上翱翔

那里有慈祥的阿妈在守望

火塘里的荞麦粑正黄

那甘甜的咂酒啊

在荡漾着诱人的波光

那个古老的寨子

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年轻

那株爷爷栽下的皂角树

在绽放着美丽的笑脸

走吧

没有丝毫的留念

车水马龙的浮华

留不住你的归心

还是回到阿妈的身边吧

那里才是你温暖的故乡

病入膏肓的彝人

点燃一根烟

把伤痛默默地呼吸

诱人的尘烟

变幻着撩人的姿态

今夜

我的心湖没有月亮

漆黑的夜

笼罩着我的世界

我看不见远山的葱茏

也看不见山里的荞麦花

已是一个病入膏肓的彝人

好盼望有一点光亮

哪怕是细若蛛丝

也会是我的救命稻草

我会不顾激流的凶险

拼命游向彼岸

我好累

心疼痛得几乎没了声息

那些风花雪月事

早已随风

而那个炙热的火塘

已在百年前熄灭

而今夜的我

漂泊在无边的心海

像一只孤单无助的帆船

总是找不到停靠的港湾

而遥远的彼岸

那盏航标灯是否依然明亮

……

黑夜,走在山路上的彝人

一条山路

弯弯地伸向远方

一个彝人

孤独地走在上面

彝人在磕碰中蹒跚着

彝人却快乐着

彝人说他不怕黑夜

他喜欢黑夜的静谧

他相信黑夜里蕴藏着无穷的力量

他相信他定能爬上前面那座山头

月亮偷偷地跑来和他幽会

星星躲在一边做着鬼脸

彝人孤独地走着

孤独地快乐着

月亮痴痴地跟着

痴痴地呵护着

终于

彝人走到一棵树下

彝人停下了脚步

彝人真的累了

倚着那棵老树

彝人睡着了

月亮轻轻地俯下身来

温柔地抚摸着彝人疲倦的面容

睡梦中

彝人发出了甜蜜的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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